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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傈木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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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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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昂三味



我一生中吃得最美味的是饿极了那一顿和妈妈做的每一顿。

我十岁那年,日历上正好是1980年,父亲把我和母亲从雪山下的一个傈僳村庄带到德宏。我们离开村子的时候,广播正在播放成包到户的消息。那时德宏的五个县还叫外五县,进德宏的路要经过许多哨卡。80年吃在我们家还是头等大事,父亲一个月四十斤的定额粮票就是我们一家的口粮。

每当夜色笼罩桥工队的工舍,我们家就生起了火,母亲在我们家的土灶前为我和父亲煮饭,火光照着她转来转去的身影,她在一切都是简易搭建的厨房忙碌,四根竹子撑着一片油毛毡做顶,没有墙,风大的时候火会在土灶炉里向母亲笑,下雨的时候,顶外下大雨屋顶里下小雨,当然月亮明的时候我们可以省去灯油。父亲还用竹片为母亲搭了一个长长的案几,我说的竹片就是把一根大龙竹破开,再照着竹心里的每个竹节竖着破几刀,摊平,这样一根竹子就被摊平整齐,每一片又因在竹节上破的不是同一水平线而相互缠连在一起,两块竹片就搭成了一个宽宽的案几,竹子有多长案几就有多长。案几上放着零乱的碗盏、刀、砧板和五颜六色的蔬菜,母亲哼着歌儿,双手上下翻飞,动作麻利地切菜,搅拌锅中食物。粗布缝纫的衣裳宽宽地罩着她瘦小的身子她,用食指沾锅铲上的汤汁尝盐味,是母亲一生中最可爱,最令我心悸的一个小动作,那个时候的母亲满脸都是柔情蜜意,心里有的,眼里全有,每天做饭是她对父亲和我表达爱的方式。

母亲那一双手上布满裂痕和茧子,这双粗陋的手从来没有绣出花儿朵儿,却能在荒芜的土地里,种出青青白白、红红绿绿的菜蔬,在缺油少盐的年代里给我可口的饭食,为我家贫寒的饭桌添了许多欢喜与骄敖。

在老家的那十年,爷爷还在,二叔当家,二婶娘主管一家吃喝用度。母亲在西厢房的缝机前挣工分,傈傈人旧时的大家庭,有一套自古传下的规矩,全家人必须听当家者的安排,谁也不可越位,二叔每天早饭时就安排种地,找猪草,放羊,担水,一切按部就班,而母亲只须剪裁缝纫,所以她没有学会烙面饼和搓沙沙饭。

母亲一身做德昂菜的绝技,直到我们一家三口团聚才显露而出。80年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还有着天壤之别,农村人到城市生活,就意味着没有粮食来源,虽然父亲的工作决定了我们只能住在野外,但父亲拥有城市户口。为了一家人在一起,母亲带着我选择了做家属,也开始了她做临工,开荒种菜,跟着季节上山找野菜的生活。但凡山上能找到的食物,母亲都会想方设法背回家来。从那时起,母亲就成为我心里面那个美食魔术师,她总能给我饥饿的胃一餐温暖的饭食,给我贪馋的嘴巴一个饱足。

我们家很少吃早餐,应该是父母亲很少吃早餐,天未亮母亲就出门做临工去了。父亲原来是石工,后来变成饲养员,天不亮就去了猪场。他们会给我留五分钱的饭票,这五分钱的饭票可以在父亲单位的食堂买到一个馒头或者一个肉包,我边吃边飞跑着去子弟小学上课,老师是父亲单位里抽调出来的上海知青,我刚刚从半汉语半傈僳的课堂转场,老师吴侬软语的讲课常常让我睡意浓重,还不到十一点,我就饿得心慌,十二点下课钟响一下,我就抱着书飞一样跑回家,最初我掐着钟声飞跑是因为饿,后来是为了躲避挨打和挨骂。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是掐着钟声飞跑,飞跑着离开学校,飞跑着躲开同学,飞跑着回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排简易油毛毡房,分成几间,一家人一间,隔墙是竹篾篱笆,房顶是油毛毡,一口喘气声都可以从第一间传到最后一间。

母亲煮酸笋的味道传得最远,其次是烧干豆豉的味,这两种味诱人,也惹人嫌,有人寻着味来讨一块,也有人骂骂咧咧来斥责。无论那一种人来,父母都是说着好听的话,陪着最尴尬人笑,那是我最早懂得的卑微。这种卑微也许来自族类遗传,生生世世跟随着我们,在我身上也如附体般保存着。

从夏天说起吧,这个季节桥工队驻地四周的山最丰盈。母亲能从山中取回野菌、知了、水沫衣(苔藓类)、树花、竹虫、山竹笋及许多野菜野果,她在热带丛林中找山货的本领来自外婆。而面对父亲的雪山和高山针叶林时,母亲有着天生的畏惧。七月末,一场接一场的山雨之后,沟箐里的山竹笋就破土而出,背着背箩进一趟山,必是满满的收获。山笋很苦,不能直接食用,但只要经过母亲那一双巧手,总会变成美味食物。

德昂人一生与竹密不可分,住竹楼,用竹具,吃竹笋,女子缠竹腰篐,男子立竹幡杆,到最后也是一个竹棺笼送入土。加工山笋也是每个德昂女子与生俱来的本事,一年四季的饭桌上,几乎每一顿都不会少了笋。后来我们移居城市,当上了内心恐慌的城市边缘人,但这门手艺,在我们家一直保留着。

采回来的笋洁白又新鲜,泛着青竹微微的苦香,母亲在山里就剥去了笋衣,用山涧水洗干净,背下山新鲜的笋还饱满充盈,份量很重,母亲把背肩卡在头上,整箩重量都由头顶来承担,她空出来的两只手还不忘一只拎一袋,我吃的每箸山菜都是母亲翻山越岭用这个姿势背回来的。

每年夏天母亲就要做腌酸笋、臭笋、干笋和黄笋。

做腌酸笋要先擦笋丝,擦丝的工具叫擦子,是父亲在一块木板的中间镂出一个空位,再用一个捡来的圆形罐头盒拆成片,长钉在铁片上打出成排整齐的钉眼,把铁片镶在木板的镂空处,钉眼的反面向外,就做成了我们的擦子。擦子的底部抵在盛笋丝的大盆边,另一头握在左手上,右手就可唰唰唰地擦丝了,这是个技术活,要掌握擦子与笋的距离,更要把握笋与手的距离,稍不留意手指就会被锋利钉眼的倒口擦出丝条状。我常常会被堆积如山嫩笋子的苦味扰得心急火燎,就想一口气擦完。手快擦子更快,受伤就成了常事儿,母亲给我伤指缠上旧衣服上撕下来布条,又低头继续,笋汁浸着伤口疼得我嗷嗷叫,母亲就会说:你这性子,以后总要有吃不完的亏等着你。其实我是母亲的复印件,用我的一生复制着她的一生。也确如母亲所说,我一直在为我的急性子买所有的单。

母亲把擦好的笋丝一层一层地铺在大大的土陶罐里,我家腌笋的罐有半人高,大圆肚子那种,母亲弯着身子压实笋丝,我每次都担心瘦小的母亲会掉进罐里,也有时我暗暗希望她掉进去,这样我就可以抽身起来拉她一把,我随时盼望着可以有一秒钟的时间放下手上的擦子,让我又酸又疼的关节和手指得到解脱,但母亲摆弄起比她胖一倍的大罐游刃有余,干脆利落。罐中的笋丝被她瘦巴巴的手掌压得绵软厚实,只到渗出的水没过笋丝本身,罐口就盖上芭蕉叶,加块木板,木板,再压个石头,腌白笋就做好了。母亲总是用最后一盆笋丝腌香酸笋,所谓香酸笋其实就是用盐和切碎的小米辣拌匀,同腌白笋一样入罐,压实,封好,放置到屋角不动,一直到开坛入锅,这是一个漫长的时段,但母亲总会把开坛的时间拿捏得准准的。

到开坛,一罐罐酸香的腌笋就成了我们全家的最爱。酸笋与任何一种菜相配都毫无违和,与谁搭都鲜香满口。我们家最常用酸笋煮洋芋、煮茄子、煮豇豆、煮蕨菜、煮瓜尖、煮青菜等等等等,这里不知道得用多少个等等才能表达酸笋百搭的魅力。后来生活好起来了,母亲的酸笋就煮鸡,煮鱼、煮五花肉,煮猪蹄、煮牛肉也成了我们全家的最爱。

说到酸笋煮青菜,其实这道菜还有另个名字酸菜,酸菜在德宏是一道最家常,最经典,最著名的菜肴,各民族之间做法也各不相同。德昂酸菜最讲究两点,一是酸味正,二是绝对素,不用骨头汤,不放糖,更是不沾一丝油腥,完全取植物的自然酸。有酸笋煮、酸木瓜煮、黏枣果煮、盐酸果煮、羊奶果煮、酸渣果(多依果)煮、干腌菜煮和青菜杆腌制的酸水煮,这么多的菜酸和果酸都可以与青菜搭成一道风味酸菜,拍几粒蒜同缅芫荽小米辣切碎加一勺酸菜汤,是酸菜标配的蘸水,这碗蘸水是任何一锅酸菜的灵魂,必不可少。

黄笋是把鲜笋破成四瓣,放入大锅中使劲煮,水沸时铲几铲热灶灰丢进锅,等到锅里的笋瓣变成深黄色,捞出泡在清水里,每天换水,保持水清洁,三天后笋原来的苦味就泡尽了,黄笋可炒,可凉拌,黄笋的灵魂伴侣则是姜叶,缺了姜叶无论怎么做都会差着那么一点点味。

煮香黄笋最有趣,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笋子煮笋子。我记下了母亲做这道菜的方法,将黄笋撕成细条,捞一些去年的酸笋用铝锅煮开,放入黄笋煮半小时,加盐、小米辣、鲜花椒、姜叶继续加火煮,锅中翻滚着白的笋丝,黄的笋条、红的辣椒、绿的姜叶,还有一粒粒花椒果,非常漂亮。一直煮到笋汤快干,起锅后放凉,就可以摆上我们家的竹篾饭桌了。我记得曾到处说我们家有怪味的二莲她妈妈,后来只要一闻到我家煮黄笋的味,就揣着个碗来:唐嫂子,我家二莲她爸让我来要一碗,然后就自己动手堆一尖碗。我家厨房没有门,当时我想要是有道门就好了,香的臭的都出不门去了。

干笋其实是最简单的,把黄笋摊在竹笆上晒干就是干笋了。干笋要搭肉做出来才好吃,我们家的干笋大多是拿上街去卖掉。母亲也会晒些酸笋干,用腌好的酸笋煮干水后晒干就行,酸笋干撒到任何一道汤里都可以提鲜。

臭笋也是每季必做的,母亲做的臭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从来没有被替代过。母亲在一个小竹箕上铺上南瓜叶,刚采回来的嫩笋破成小条叠放在南瓜叶上,淋一道井水,再铺上南瓜叶,放在土灶边,每隔三天淋一次井水,捂十五天后揭开南瓜叶,白森森的笋块已经变得微黑,曾经硬朗的身段也变成软绵绵地,扑鼻而来的是臭笋特有的臭。臭笋煮南瓜尖,煮洋芋,煮五花肉口感很独特,是那种马上就被浓烈气味包围了的感觉,一点也不雅美,却有一种原始的食欲力催促我:快吃,快吃!臭笋闻着臭,越煮越香,对我来说还是越吃越香。对于臭笋,没有亲自吃过,真的体会不到它的臭与香在胃里升腾那种充满渴求的美好。

德昂豆豉等同于其他食谱中的味精、鸡精、蚝油、酱油,豆豉是德昂菜最主要的调味品。母亲煮鱼不能缺豆豉,热油把豆豉煎微黄,加水,鱼也同时入锅,水开放水香菜、苤菜叶、折耳根和小米辣。豆豉臭与鱼腥气相遇,竟可以混合成一锅被平衡之后的香美鱼汤。也许平衡它们的是水香菜的香气,苤菜的呛气,折耳根腥气和小米辣的辣味。植物也有一套自生而成的相生相克系统,遵循着这套系统的规律,所以我们获得了舌尖上的美味。

凉拌不能缺豆豉,舂菜不能缺豆豉、炒菜不能缺豆鼓,煮汤也不能缺豆豉,比如杂菜汤,母亲就常做两种,一种用酸笋,一种用豆豉。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杂菜汤是否还有第三种做法。

就算什么菜也没有那天,母亲的一块火烧干豆豉就茶水泡饭,也能让我和父亲吃出伟大的满足。母亲会在初冬时节做豆豉,黄豆是舅舅寄来的德昂小豆种,母亲就种在离我家不远处的山坡上,豆枝小小的,豆叶小小的,豆粒也是小小的。一半坡地我们只收到五箩豆子,母亲留下明年的种子,其余的全总用来做豆豉。晒干后的黄豆,用清水泡一夜,淘洗干净,放进木甑蒸熟,倒进铺好笋叶壳的篾箩,趁着热气未散,用笋叶壳封好箩口,再用木板和石块压好,放在屋角发酵。等到豆粒之间可以拉出细丝,就可以倒出来,用木碓舂成泥,拌上姜丝、辣椒面、茴香籽和盐,捏成团晒干,就是我们的干豆豉。刚蒸出锅的豆,用两片枇杷叶包成小包,细篾条扎实,放置到土灶上方的竹箕上,随吃随取,这就是著名的德昂臭豆豉,枇杷叶包的豆子发酵会更好,丝拉得密,用姜丝,小米辣和盐拌一下臭豆豉马上就变成香辣可口的下饭菜。父亲曾笑母亲太败家了,米缸里一个月的米只放半个月就空了,顿顿做的菜都是催饭剂。可父亲砸着嘴的表情,分明是与幸福高度契合了。做臭豆豉手艺,在我这代就断了,现在我做菜都用老干妈代替。

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过味精,母亲卖山货的街天偶尔会带瓶酱油回来,用桔子汽水瓶装着,我和父亲就争着泡酱油饭,我们一直认为酱油浓浓的豆香能使饥饿的心情舒畅。那几年,特别容易饿,吃多饱都抵不住年少的疯跑,每次饿急急地回到家,母亲的饭菜就是最顶好的安慰。

有好多年,我们家的中午饭只有两种,茶水泡饭和米线汤泡饭。茶水泡饭看似简单,但母亲还是会费心准备,茶水要在炭火上用小陶罐烤香,沸水冲入陶罐,刚离开炭火的罐子受了水,会发出噗噗嗤嗤的声响,在火中煨到沸,果绿色的洋瓷碗盛满白米饭,微黄的茶水倒进去,相依的饭粒马上散开,被烤黑了的细小茶梗飘在白饭粒上面。我爬在摇摇晃晃的篾桌上看母亲做这一切,一度误以为母亲的双手是被仙姑点过才具有这样的魔力,而这双手上的魔法,最终会传给我。

我家的米饭也很特别,与别人家做饭完全不同,母亲早晨出门就泡上米,中午回来淘洗衣干净,直接放入木甑蒸,蒸到水汽完全透过米层,我母亲管这个过程叫上汽,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上汽这个词。生米蒸饭,吃酸、吃臭和吃辣的饮食方式,加上父母亲少数民族思维和处世行为,让我们一家在当时成了独立特行的人家户,那些看不上的眼神,很不以为然。

我和母亲是以家属的身份,作为父亲单位里一个小小的附带分子,是卑微的,这种卑微是从我们的居住上最先显示出来,无论到那一个工地,我们一家总是住在最边最远的工棚里,和工人区,双职工区之间划着一根无影无形的三八线,这根横拉竖划的线给了我另一个世界。

因为我家的臭笋和臭豆豉,我有了第一个绰号臭崩龙,桥工队里的大人孩子都叫我们一家臭崩龙,父亲手上多长了个指头是我第二绰号的来源,他们叫我猴子手,因为姓唐,所以糖鸡屎成了我的第三个绰号。我的整个在桥工队弟子学校的少年时代期间,我不记得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但我永永远远地记得不叫我绰号的几个人,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他们的名字却一直在。

我最怕放学回家的路,学校在中心地带,我们家在整个队的最边缘,回家的路要先穿过住宿区,每个先到家的同学都会站在自家门口等我路过,等着迎面甩给我一拳或者一巴头,再叫上几声臭崩龙、糖鸡屎、猴子手,他们才跑进家门去。是的,每一天都有重复。有时他们打完我后站在他们父母身后朝我吐着口水微笑,有时他们啪的关上门,仿佛是要与我做最干脆的隔绝。这三个绰号像三朵阴郁的云做成的帽子,一万顿般重重压在我头上,我难过了,哭泣了,它就变得更重,我想反抗却抓不到它的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曾以为我会牢牢地记住那些给我取绰号,甩我拳头的人,数年后,在茫茫人海中,他们最终成了芸芸众生,一个都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他们的姓名和模样。

我们家的茶水泡饭,有米香,有茶香,母亲还会配上烧豆豉、拌豆豉、脆黄的腌菜、舂菌和岩姜、折耳根等等等等。米线汤泡饭则是在忙的时候才会吃上一两顿,用一个特别大的搪瓷缸去父亲的食堂打碗米线,和打饭的师傅多要一勺汤,回家盛好三碗米饭,母亲把米线和汤均分在碗里,就是我们家的米线泡饭了,一家人坐在竹桌上吃米线泡饭,我从来没有觉出过米线泡饭是穷人的食物,我也一直都知道母亲会在我碗里多拔一些米线。

几十年光阴转瞬过去,我已经吃得起鱼肉了,茶水泡饭却依然是我的天降甘露。任满桌山珍海味,永远不及母亲的一碗茶水泡饭。我不知道我的孩子远离家门的时候,她会想念家里的什么,我想母亲,想起的全是她做给我的一碗汤,一餐饭。

每次头痛脑热生个小病,母亲必定会给我做猪油拌饭,挖一勺猪油在碗底,撒上盐和草果粉,刚出甑的热饭盖在上面拌开,粒粒白米饭裹上猪油,泛出晶亮诱人的光泽,油香、米香和草果香在口中四散开来,那绝妙而满足的味道,会让我忍不住因幸福而涌来的泪。吃完还不忘把碗里的油舔干净,我装病骗过母亲,就为了吃碗香腻的猪油拌饭。

那个时候生病,我家只吃两种药头痛粉与藿香正气水,这两种药包治百病,发烧、感冒、疲乏就吃又酸又苦的头痛粉。腹痛、拉肚、胃疼、呕吐就吃又辣又麻的藿香正气水。

如果不幸两种神药都没有治好,母亲就给我刮痧了,刮痧的工具是弯弯的镰刀背。母亲把我按倒,掀开上衣露出我瘦骨伶伶的背脊,抹上老虎牌的清凉油,抡起镰刀就嚓嚓刮,我的背脊就火上浇油般疼,那种生铁器的冰冷划过皮肤的感觉,永生难忘。母亲的理论,刮着疼就不是痧,刮不出血泡就治不好病。那就更惨了,要放指血了,放指血是母亲对我的升级治疗。用麻线缠紧手指,缝衣针刺破指尖,挤出血,十个指头依次进行,若指血乌黑则手到病除。被紧扎的手指每次放出的血都是乌黑的,我忍着指痛默默成全了母亲施展治疗绝技。母亲老去后,放指血真的成了绝技。刮痧被延续下来,这回换女儿给我刮痧,女儿用一块牛角刮痧板替换了镰刀背,我的上一代和我的下一代,在我的背脊上完成了她们对治疗我的工作交替。

每回生病,母亲就给我做病号饭。如果吃过猪油拌饭还不见好,母亲就开始做糖水荷包蛋了。煮荷包蛋的红糖是母亲自己做的,甘蔗成熟了,母亲会买一手扶拖拉机甘蔗回来,剥掉叶子,用毛巾擦干净,断成小段,在大铁盆里用父亲做的木槌把小段的甘蔗砸碎,去掉蔗渣,再用纱布滤一道,把甘蔗水放入大锅,架火熬煮,煮至浓稠,盛进洋瓷碗中放凉,倒出来就成了小盖小盖的红糖。母亲做的手工红糖,色泽微黄晶亮,才入眼就口齿生甜,那种甜香隽久地在我记忆里存储着。红糖也是我最美好的零食,母亲会将一部分红糖敲成小块,放在一个陶罐里,放学回来我可以吃上一块,那些在学校里受的委屈和被甩来拳头掀起的恨意,就会被母亲制作的甘甜稀释掉。曾有小伙伴用大白兔来跟我交换母亲做的红糖块,那一分钟我实实在在地骄傲过一下。

我家的鸡下蛋不勤,母亲也轻易不拿鸡蛋来做菜,鸡窝里收来的蛋,被母亲直接就埋进米缸里养着,只有我生病或者来亲戚,母亲才会把手伸进米缸扒拉着翻出来煮糖水荷包蛋。红糖切碎放入沸水中煮出颜色,鸡蛋一个一个打下去,撤掉柴块只留炭火,等蛋白紧紧地包住蛋黄,再放一勺砂仁粉和一勺猪油,盛起来就是发着药香的糖水荷包蛋了。母亲的糖水荷包蛋是我们家病号的最高待遇,一碗下肚,病就去了一半。

过年的时候,我们家才做甜白酒,按需供给的粮票还不够吃饭,糯米是稀缺,甜白酒就是我们家的奢侈品。做甜白酒也用陶缸,平口,有点像如今常见的风水缸,只是没有风水缸精美,缸底到半腰上着黑釉,半腰到缸口是黄釉,母亲用旧布包裹好底部,每每搬动都是轻拿轻放,极其爱惜。父亲做个带手柄的木盖子盖上,盖子掀开酒香扑鼻,瞬间舒爽心醉,甜白酒荷包蛋只在大年初一能吃上一次。

母亲制作美食的工具大多是粗陶制品,易碎。因为父亲的工作是修桥,修好一座桥我们就得搬一次家,每次搬家,母亲最先拾掇一个破旧的细条篾箩,篾箩里放着很多各色花布缝成的小布袋,每个小布袋子里放着母亲的种子,鼓鼓囊囊花花绿绿地塞满了蔑箩,收拾好了这些种子母亲就用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蔑箩包好,再把她的器皿都用稻草和报纸包紧,连同奶奶留下的一幅唐卡装进几个深箩。搬家的车来了,母亲最先搬上车的是她的箩箩筐筐。每到一个新的营地,母亲总是在还没有安顿好家,就慌忙去找可以耕种的土地。

那个时候父亲的桥工队常常驻扎在某个江边的荒郊野外,我们住的油毡工棚的房前屋后就会有大片的荒地,面对这些长满荒枝野草的土地,矮小瘦弱的母亲显出无比的兴奋,就好象拾到了个天大的元宝。母亲会唠唠叨叨跟父亲说着那块地土质肥沃,那块地少水份,该先垦那边,种什么种子。而父亲回答母亲的永远的只有一句话:盘菜蔬,那是你们女人的事。母亲也许天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她热衷于挖地,除草,浇水,施肥,做这些农活时母亲耐心细致,热情饱满。我成了母亲种菜的帮手,种出萝卜,豆荚,西红柿,黄瓜,玉米等许多蔬菜。我无知无觉无药可救地热爱上土地,是我与母亲一样有着与一块土地生生相息的心念。

吃过心心念念惦记的糖水荷包蛋还不见好转,母亲的食疗方案就调整成拌酸木瓜了。酸木瓜成熟的时候,买两箩回来,一部分切丝晒干,一部分泡成盐水木瓜。遇上久病不思茶饭,母亲就捞出两个削成薄片,用小米辣和白糖渍一个下午,脆黄的木瓜片上点点红色小米辣,白糖渍出的汁酸酸甜甜,一碗吃下去,剩下那半病情就被摧毁了。到晚饭时,空了几天的胃就生出了强烈饥饿感。

那个年代,吃饭和睡觉也是治病的方法,我父亲的口头禅:能吃就病不倒。没有一个觉睡不好的病。每次生病父母就想着法子给我打开胃口,他们的理论吃饱肚子,好好睡一觉,病就自去了。穷家穷路的人家,父母什么病都用身体去扛,以至到晚年,二老都病痛缠身。

母亲用烟丝治疗外伤,小磕小碰就一把烟丝覆伤口,一块破布包扎起来。无论大伤小伤,母亲第一时间要炒一碗豆豉饭让我吃下,看着我吃光,她才放心去忙。民间有酸笋、豆豉和公鸡肉是最毒的发物之说,诱发疾病和伤口,母亲却用发物来止发。这个没有科学道理的方法,很灵应。生女儿时难产剖腹,我才出手术室母亲就送来热腾腾的豆豉炒饭,二十多年来,腹部的刀口从来没有痒疼过,就连伤口愈合那几天都没有过症状。不知道换成别人家的豆豉,换成别人的母亲,是不是也灵应,也许心里信,一切就灵了。

少年时的事,有的忘记,有的模糊。有关吃鱼的笑话,一直清晰记得。有一天,邻居家弄来了一条大红鲤鱼,一家四口蹲在门外杀鱼,我听到动静也跑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我蹲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爸爸刮鱼鳞剖鱼肚,一条红鲤鱼,在我眼里全是白白的肉,毫无知觉地流出止不住的口水,其实我当时是意识到要掩藏起我流口水这个事情的,但他们家孩子一声惊叫:看,猴子手淌口水了,他们一家哄堂大笑,他们家妈妈还仰着脖子朝我们家喊:唐嫂,唐嫂,快来看你家姑娘。母亲红着脸把我拉回家一顿胖揍,我记得母亲那天哭了。

说实话,那天之前我从未吃过鱼。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怎么会对着一条自己从来不知道是什么味的鱼流了那么多口水。估计我是用想像出来的美味把自己陶醉了。第二天,母亲用正在下蛋的一只母鸡换回了三条青鱼,杀鱼的时候,还去邻居家请教了杀鱼要领。两条渍上盐,就挂在门边的篾芭墙上,时不时高声撵下苍蝇蚊虫。另一条做成酸笋鱼,晚饭时母亲把盛鱼的搪瓷盆重重放在我面前说:多吃点,省得去别人家门口现眼。虽然有鱼吃,可心里不美,害我那顿鱼是什么味都没有记住。到是两条鱼干被母亲用来做舂菜的味引子,我们家吃了好几顿。

这仅有的一生,我们都是被岁月的灯照着的红尘路上人。母亲用饥饿的智慧,维护穷人的自尊,她的点点滴滴陪伴我走过漫长的四季,教会我在生存的路上,敬畏天地赋予的每一样食物。

到十月,我们驻地周围的水田里,翻起金色的稻浪,稻谷熟了。母亲早已用她的方式与周边村庄的人相熟,她也就成了这稻田里收割的短工,一天算一个工,三个工可以得到一邦谷子抵工钱。邦是德宏一带的一种度量工具,用大龙竹制成,借竹节做底部,上面开口,容量五市斤。母亲帮工很尽力,割谷子,掼谷子,担谷子,晒谷子,她什么都干,掼斗差不多高过她胸口,她踮着脚掼谷粒的样子,一想起就心里发紧发疼。母亲在谁家帮工都有始有终,从收割,脱粒、运回家,凉晒,装袋到入仓,都是做完一家,才去找下一家,母亲口碑很好,年年秋收都有人请母亲。忙过秋收,母亲地里的菜蔬也该收了。成片的青菜被砍倒,就在它们生长的位置上晾晒两天,才背回家清洗。母亲开始做刀布拉了,刀布拉就是腌菜。我们一家主要用汉语交流,只有在不想让别人知道说话内容时才用傈僳语,德昂语我和父亲都不会,刀布拉这个词是我们家唯一个一直用着的德昂语。

成堆的被晒得皱巴巴的青菜,统一清洗后挂在铁丝上晒干水气,然后拣出较大又偏老的青菜棵,菜头上划十字,把精壮的菜根划成四瓣,这样可以让菜根与菜叶同时酸,也不影响菜棵的完整。齐齐地码进大陶罐,用糯米面熬一锅稀薄的汤,放凉倒进罐中没过菜棵,用火烤软的芭蕉叶盖好罐口。一个月后就变酸了,捞出菜棵,用罐中腌酸的水熬煮菜棵,煮到酸水干尽,再把煮瘦了的菜棵挂竹干上晒干,就是干干刀布拉。晒干后用油纸包好,可以放一年四季,随取随吃,配上小米辣、姜丝、洋葱和盐,开水一冲就是我们的酸汤。

另一些滤过水份的青菜,在竹箕上大刀切段,放酒、盐、姜丝、苤菜根、茴香籽和红糖,揉搓到青菜出汁,放入大罐压实后倒半瓶酒,铺一层盐,牛皮纸扎紧罐口放置屋角。三个月后,绿色的青菜变成脆黄的刀布拉,用来配茶水泡饭最美。

我们家午饭简单,母亲在意晚餐,会更用心准备晚餐。她认为劳累一天,要好好慰劳胃肠,吃得饱才会睡得好,睡好了第二天才更有精力去劳动。如果有肉,也必定要安排在晚餐桌上。父亲单位里的年轻人会寻着煮黄笋的香味来我家,母亲煮一大盆端上来,他们哄抢着拔进自己碗里。渐渐地,也有了来讨豆豉的人,来讨地里青白小菜和葱花芫荽的人。母亲很慷慨,有求必应,每逢食堂里供应肉,爱来我家的那几个小年轻就会打一份送给我们,母亲拣出肥肉回锅炼一下,有时能炼出小半碗油,就着油锅用刀布拉炒拣出的瘦肉,刀布拉有了油的滋润,酸酸脆脆粘满了肉味,这就是我永远吃不厌的腌菜炒肉。

那些母亲为吃操劳辛苦的日子,突然间就变成了历史。我匆匆忙忙上学,工作,结婚,生女,再也不是那个母亲身边的小帮手。而母亲不知不觉就老了,她再也不会在我匆匆回去的时候和我讨论吃,只是沉默不语地从她的坛坛罐罐里拿些刀布拉、豆豉装在好看的玻璃瓶里让我带走。

想到母亲,总有舌尖上曾经的酸辣苦甜陪伴着一起回到记忆里来。母亲在饮食上的努力从来没有离开过酸、辣、臭,母亲用这三种味搭配出上百种吃食,供养我长大。我知道酸笋和豆豉在德昂食谱中占主要地位,辣是这两个主角的灵魂引子。母亲朴素的双手为我准备粮草,陪我长大,送我远行,在她引以为豪的坛坛罐罐中孤独地等我回家。

当我的额头也爬出一络白发,我想起母亲,想起山坡上的豆苗和番茄花,想起放指血的针尖,想起烤茶罐里的沸腾。

母亲把我当做她的未来,她却在她等的未来里老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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