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有三棵大树。
一棵是大椆树。
我感觉这棵椆树比三座土砖房还要高,在离地两丈左右开了个杈,杈枝都有一个男子汉的腰那么粗壮。越往上枝杈越多,树顶枝叶浓密,过路人都到树底下乘凉。村民搞双抢时,累了就到树底下坐一会,身上的汗很快就凉了下来。坐在树底下实在是太舒服了,有的休息之后迟迟不肯动身再下田,田里的人就怪腔怪调地大声喊叫,坐的人于是老老实实下田去。
树下面有一户人家,建的时候与树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的,但我对这棵树有印象时,那座屋已经被树遮住了足有一进屋。生产队全队的人有时就坐在树下开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参加。在烈日当空时,是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椆树不仅大,每到秋冬之际它就结的籽就成熟了,一粒粒的掉下来,像被剥开的板栗一样的暗紫色,椭圆形,比一颗没有剥开的花生还要大一点。我们把它叫作椆崽。一到椆崽变紫掉落的季节,村里的小男小女们就时不时到椆树下捡椆崽,椆树底下数百平方米范围内都有椆崽掉落,只要眼线好,一会儿就可以捡十几颗。还有一个眼线尖的老妇人带着量米的升子,拉开架势到树底下捡,迟迟不肯离去,真的好像要捡回去当饭去。也不得不佩服,他在树下转悠半天,往往能够捡到大半升,真是服了她了。我们这些小男小女们也难免在内心里恨她、妒她,甚至骂她。也有跳皮的小男子,爬到椆树的第一个分叉处,拿着棍子打上面的球崽,但球崽一下来,站在下面的人就疯抢,等他从树上一下来,球崽已经被捡光了。有些大人也眼馋椆崽,拿着禾枪(担稻草的长棒,类似扁担,但比扁担长很多)往树上戳,但椆树太高,大人也只能戳到垂落得较矮的枝头。所以,更多的时候,人们还是在树下捡,碰运气,看眼线,一两个月内都会有椆崽掉落。椆树下也就成为大人小孩捡椆崽、拾惊喜的地方。
我离开老家上大学那会,椆树还是在的。我参加工作后,不知是哪一年,椆树被砍了。椆树正在壮年,风华正茂,怎么就被无情地砍掉了呢?我得知之后感到很伤心,就像失去了村里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我问父亲,父亲告诉我,因为村里的田地承包到个人之后,承包椆树下那丘田的农民,就嫌椆树遮住了他家的承包田,多次到村长那里发牢骚。村长想到山上的树都分光了,又何必苦留这棵椆树呢?就开了一个会,与会者就同意判处这棵无辜的椆树死刑。
儿时的椆树,它永远只在我的梦中了。
村里还有一棵大枫树。
枫树在村里的中心位置,村人离开村庄时,总要回望一下村里,不停地回望,只要能望到枫树就能望到村庄,望不到枫树也就望不到村庄了。
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只要看到了枫树就看到了家乡,就有一种归宿感、安定感、亲切感。当然,也许会有功名心重的人,回乡时望到枫树,会感到近乡亲更怯。
我小的时候,枫树已经很老了,虽然春天依然枝繁叶茂,绿意婆娑,但一到隆冬之际,满树的红叶纷纷从枝头坠下,只余枯老的枝干的时候,感觉它就像一个已经肢体干瘪、身体枯瘦、行动迟缓的老人,给人一种美人迟暮、岁月沧桑之感。
但枫树留给童年的我最大的恩惠是从它身上掉落的枫叶和枫球。枫叶有两三个手掌那么宽大,枯红枯红的,茎叶脉络分明,有的五个角,有的七个角,有的多达十一个角,不管几个角,叶芯占了主要面积,显得美丽而稳重,姿态嫣然。枫球则像一个小小的刺猥,干枯干枯的,很轻。当然还有枫的枝条,很轻,是引火的好材料。小男小女们常到枫树上捡枫叶、枫球、枫枝,一抱一抱地抱回去烧火烤。
枫树老了,也是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承包潮中,它被砍倒,大卸八块,每家每户拖一些枝叶回去。
枫树被砍了,但它没办法从我的心头消失。
唯一没有被砍的大树就是红旗水库边上的一颗梦子树。它的学名叫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因为没有留下图片,我现在也无法用来请教专家或度娘。只是村里人都叫它梦子树。梦子树高高地立于水库的边上,它的分叉起点也很高,三个大人头顶头地站上去可能还够不到分叉的地方。也许是老了,梦子树没有什么好看的枝头,连叶子也不多,更不结果实。我有时想,不结果实是不是它被称作梦子树的原因,但这个也没有村里的老辈能告诉我。因为无果也无枝叶可捡,小男小女们对梦子树的亲近就少了很多,它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高高地立于村里的显眼处,没有人去理会它。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梦子树顶上的一个枝丫处有一个乌鸦窝,每天有乌鸦从树上起飞,绕水库盘旋一阵后,再飞向远方。但乌鸦并不是经常叫唤,要不然估计这棵梦子树也活不了那么久。但偶尔还是有乌鸦叫唤的。每当乌鸦“嘎——嘎——”地在水库上空嗷叫,老辈们就说:又有谁家要遭灾祸了。
梦子树可能由于太高,离雷电的距离就近。有一次打雷闪电,一声巨响过后,梦子树上轰然起了明火,树被烧黑了一大片,但整个树并无大碍。
自从它经过雷火之后,梦子树在村民心中便有些神秘。平时是没有人去靠近棵树的。
有一天晚上,梦子树突然起火了。火越烧越大,火光把整个村庄和水库都照亮了,人人脸上都映着经光,家家户户的人都从家里走出来观看这一壮烈的景象。老辈忙对大家说:“把手放后背后!”小男小女们马上把手放到了背后,眼睛去盯着那通亮的巨火。壮劳力们却不信那么多,打着哈哈,说着怪话。老辈就说:乱说话菩萨会怪的。说着还举了一些吓人的事例。壮劳力们照样不理会。
自从梦子树被烧,村子里就没有大树了。但山里的小树还是有的。满山满山的是枞树、杉树,还有少量的茶树、桐树、樟树、桂花树等。杉树的叶子刺人,我们很少理会,只有当杉树的干和叶枯黄掉到地上后,我们才把它捡回去当柴烧。枞树却是我们的最爱。枞树的叶子就像缝衣服的针,但比针长,有五六寸的样子。山上长年都有从枞树上掉下的叶子,掉到地上时黄黄的一片,多的时候地上堆起一两寸厚。我们把这称为枞毛胡子,一担一担地捡回去引火,也直接当柴,放到柴火灶里烧。也常有枞树枝干了掉下来的。枞树的节骨眼处,常有一个疙瘩,疙瘩处满白外溢的白色的油脂,用来点火可以烧很久。我们很喜欢捡这样的疙瘩烧。
春天的时候,山给我们的快乐就更多了,不仅可以扯野生的小竹笋、扯蕨、采蘑菇、摘野草莓,还特别喜欢将一根鹅公沙米子(学名叫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折断,抽出其内芯。我们就用这根吸管到茶树上吸茶花里的糖吃,清甜可口。茶树上还有“耳朵”,其实就是叶子状的果实,是叶子没变成,怎么就变成了果叶,厚嫩厚嫩的,好吃得很。偶尔还会更大的惊喜,就是会发现“包子”,也是叶子没变成,变成了球状的果包,真是好吃,但十分难得。我不知植物学家有没有发现过这种东西,也不知这种果实能不能培育。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果实了。除了童年的伙伴,我后来读大学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没有听说过这事,我每每说起,他们都以为我在讲童话。难道这东西是老天独厚棠里村吗?
八三年我上大学之后,山上的树全部被承包到户,很快就被砍掉分到了各家各户。老家的楼上,至今还有那时候村里分的两百来根枞树和杉树。每次回老家看到这些树,我就黯然神伤。儿时满山的树都成了尸体。
参加工作几年后,有一次我回到家里,父母告诉我,我们家屋后面的两棵樟树,前不久有城里人来看了,出了九百块钱一棵,要买。但父亲摇了摇头,不卖。当时我的工资是六十二块五角,加上洗理费降温费等,一共是七十七块钱。(是的,当时确实有洗理费一项,大概是买肥皂、洗衣粉之类用的吧。这样的福利名称,感到贴心又新奇。)九百块钱那就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了。我始听觉得惊讶,一颗树居然这么值钱。再看父亲的神态,则更是佩服:十年树木,这两颗樟树,是我家七七年建造这所新房子之后所植,已有十二三年,是我家最重要的风景了。如果卖了,我们这座房子都会黯然失色。对居住环境也会造成看不见的影响。不卖是对的啊。
但是,你不卖,有的是人卖。那时,经常有城里人到农村来寻花问柳,看到长得好的树,就出钱买。很多人把屋前屋后长得好看的杂树都卖了。
父亲这个村干部也管不到事了,很多人在外面打工赚了钱,不把村干部放到眼里。
后来,到外面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每次回家都看不到几个人。开始几年,双抢时还有人回来搞双抢。所谓双抢,就是收割早稻、种下晚稻的时节,一般在八月一日前要完成。后来,双抢也没有人回来搞了,原来农民为了省事,都只种一季中稻,不种双季稻了。根本不存在双抢。还有一些人干脆在田里种下树,因为树苗两三年就催高了,可以卖个好价钱。而且,平时根本不要管事,不要再担心农业生产了。
今年二月,母亲驾鹤西去。为母亲完坟的那一天,我在山上转了一天,想到自己也年近六十,按照农村的风俗,也该考虑自己的后事,为自己准备一副板(棺材)了。而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放之地,也该有个考虑。自己的孩子在城里长大,是根本不会做这些考虑的。
但山上举目萧然,除了枯萎的杂草、灌木、野藤,基本上看不到树木。唉,如果百年之后叶落归根,落在这样的地方,我会心安吗?
或许,退休之后,回到老家,致力于植树造林,才是我余生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