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出我家家门右拐约六十米,有一口水塘。塘无名,不大,但长年盈满虽算不透亮,但也还清碧的水。在儿时的我心中,它就像大海一样永远也不会干涸。
夏天时,我常到塘里去玩水。开始时,我是撑着塘基打浮球,一双手撑在塘中的淤泥里,身子就浮起来,双脚就一上一下地在水里摆动,掀起白色的浪花,觉得特别好玩。
有一次吃饭,我听大哥说村里一个人在水库里救人,他踩水踩得很好。
我问踩水是什么意思。大哥说,就是踩到水里,人不会浮下去。
我感到大惑不解:水里只能游泳才不会掉下去,哪能够踩着水也不会掉下去呢?
我再问的时候,大哥已经有些不屑于回答。大哥只比我大六岁,但在农村的十八般武艺,可以说样样都通。十三四岁和母亲一起做广粉,十五六岁已经是村里有名的能人。二十岁就娶老婆。而我,只会捧着个书本死啃。大嫂给我起了外号,叫“孔老二”。七十年代批孔子,但不称孔子,而称孔老二。
我放学后还是自个儿到塘里玩。慢慢地,我就试探着往水的深处走。但这时,我往往是背朝深水,面向岸边。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害怕。
到了水深处,我还不过瘾,继续往深处走。垫起脚尖,一点一点地往里移。我那样子一定像跳巴蕾舞。借着水的浮力,我只要轻轻一点䐚尖,整个人就可以轻松地浮起来。
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地到了高过我身高的水深处,由于背朝深水,其实我整个身子都仰在水中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用脚尖抵地时,我才发现我的身体已离开了地面,仰卧在水中。我顿时格外兴奋:原来这样就可以离开水面啊!大概这就是大哥所说的踩水吧。
从此,我经常往深水处游,我感到完全脱离地面浮在水里是一件多么自由、潇洒、开心的事。很快,我就在水中俯仰自如了。于是,夏季每天放学后,以洗澡的名义到塘里游泳就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我自学成才的游泳本事,就是从这塘里练就的。多年以后,在一所乡中学教书的我,每天下午在县里最大的水库游一个来回,这完全得益于我儿时在塘里的锻炼。
村里人干完农活收工回来后,要到塘里洗手洗脚,有的还带着一块长长的澡巾,顺便把身子也擦了。也有大们擦先澡之后顺便在水里游几下,打几下水的。妇女们到塘边洗猪草、洗衣服。只有需要特别干净的东西如猪肚子、鸡等来拿到井边去洗。
塘里养了很多鱼,最多的是草鱼、鲤鱼、鲫鱼、鲢鱼。塘边的石头缝里,常常藏有黄鳝。那当然是野生的,谁喜欢谁都可以去钓。黄鳝一般在淤泥深处或石头缝里,淤泥深处的黄鳝只有等到干塘时才能挖到,但石头缝里的,有人就想办法去钓:用一根铁丝,把一端磨尖,做一个倒勾,放一点肉到勾子上,把它伸到缝里去,只要黄鳝咬了钩,就没有办法再挣脱,一拖出来就是长长的一条,喜得钓鳝的眉开眼笑,看见的路人也嗻嗻称奇。
每天清早,几百上千条鱼浮到水面下,张开嘴巴向上。那一张张张开的嘴巴,就像等待吃食的婴儿,一张一噏,尉为壮观,煞是可爱。它们一是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同时也是出来觅食。村里负责打鱼草的人就用箢箕挑着一担洗得干干净净的鱼草,一把一把往塘里扔。鱼们便都聚集到草下贪婪地狂吃滥嚼。
现在想来,这其实是村里最美的风景,这口塘,就像一个巨大的鱼缸,能让村人观赏到各种鱼的生活,能够享受到养鱼的乐趣,能够得到鱼的回报,使村里不愧为名符其实的鱼米之村。
最为热闹的还是农历年的年底干塘的时候。年轻的农民在塘基上架起一台抽水机,把塘里的水全部抽到田里,水从田里流到水圳里,再从水圳里流到村里最大的红旗水库。
塘水抽干后,鱼便一堆一堆的浮到了淤泥上,村民拿来黄桶捡鱼,全部捡出来后,村民们用大秤,用索子捆好黄桶,一黄桶一黄桶地抬起来秤称,算出总数,按村里人头和劳动力人数分鱼,分到各家各户。鱼有大有小,有各个种类,怎么就分得那种准确?当然不会完全准确,但在我的印象里,村民们没有因为分鱼而吵过架。过年分鱼是热闹而喜庆的。村民拿了分到的鱼后,要放一些到一个大缸子里养起来,吃活鱼。更多的是把鱼剖开、擦上盐,挂在梁上,吃干鱼。这样吃鱼,省着点可以吃几个月。如果饭是白米饭,是几乎不要菜的。一块干鱼就可以下三碗饭。
村民把大鱼捡到黄桶里之即,小青年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跃进到塘里,他们不怕冷,不怕脏,下到淤泥里捉泥秋、黄鳝。偶尔也捡到小鱼什么的。如果他们动作太快了,就会遭到大人呵斥,说鱼还没捡完呢,你们想打抢吗?他们就会停住。如果捡到了大鱼,也会老老实实地丢到黄桶里去。
八三年我上大学之后,村里的鱼塘还是有的,也养鱼,只是这时候已经归个人承包了,承包者只要负责村里过年时每人吃两斤鱼,多余的就是他自己的了。
我参加工作之后,偶尔回家看望父母,看到鱼塘甚为脏乱,什么破箢箕破粪桶都浮在水面上。我便问父亲现在是谁在承包。父亲叹口气说,有人眼红,要提高分鱼量的标准,有人到塘里偷鱼,还有的打着钓鳝鱼之名,到塘里捉鱼。承包人管不了,不想管,就没人承包了。我默默无语了好一会儿,还是默默无语。纯朴的村民,怎么突然变得人心不古了呢?
随着工作单位的变换,我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去,都会发现塘的状态每况愈下。塘里的垃圾越来越多。还有人嫌村里那条大家走的路占了私家空间,就填塘重新做了一条简易的土路。
现在,塘已经不成其为塘,而成了一个臭水坑。
承载着我儿时美好记忆的塘,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清塘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