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距我家不足百米的田间,有两口井,夏天涌出清凉,远远望去如一座深潭,又像村里一双清亮的眼睛在望着你;冬天喷出温暖,老远就可看到井的上头烟笼雾绕,就像农家柴火灶上的热水锅。越是天寒地冻,井水似乎就越温暖。
小孩子感到奇怪,总是喜欢把手伸到井里去探,然后张开缺齿的嘴巴惊喜地叫道:“爹,你看,井里的水是暖的。”井就像一个敢于与天气作对的逆行者,让人感到可亲、可敬、可爱。
其实,仔细一看,这两口井还是有区别的,其中一口是原创,真正从地下涌出清泉的是这一口。
清晨,村民挑着木质水桶从各条田埂小路向这颗井走来,走到井台上,把腰一弯,就像给井行个鞠躬礼,将一口水桶掉进井里,舀起一桶水提上来后,再打另一桶。然后把一担水快步挑回家做饭做菜去了。
清晨是打水的高峰,人多时井台上同时站着三四个打水的人,于是井台处就成了村民早晨问好、简短交流的地方。
“伍满(村人对我父亲的尊称,意为伍叔),恩那咯(新化土话,您的意思)担水!”“是呢,一天要担三担水。”
“我家也要三担呢。”“我上午把缸子挑满了,下午就不要担了。”“恩那咯是哪一年的?身子骨还硬朗吧?“还好,没啥毛病!”
几乎每天,都会在井台上传出类似的对话。其实,不必在乎他们谈什么,这就是打招呼的方式。每天基本重复,看似是毫无用处的废话,却像一座无形的连心桥,让棠里这个古老而年轻的村庄,显出纯朴和亲厚。
井决不会因为打水的人多就不够,打完一桶之后,不到一分钟,井水又是满满的。井水源源不断。那时小孩子如果连续不断地向父母要钱买东西,父母就会说:“你以为我是一口井呢!”那时的井在人们心目中,是永远也不会干的,就像地球永远不会老一样。
另一口井不是原创,而是消费从原创的井眼里流出的水。两口井相距约三米的距离,中间有一条小溪一样的水槽,井水从原创井里经水槽源源不断地流到消费井里。消费井就是村人洗菜、洗衣服的地方。如果说担水以男人居多,那里这里就是女人居多。如果说原创井是上午来的人居多,那么消费井就是下午来的人居多。女人们,包括婆婆子们、妇女们和姑娘们,就围着这口井洗菜、洗衣服,边洗边聊天、开玩笑、打闹,这里是女人们制造和传播快乐的地方。
从消费井流出的水,就灌溉着农田,或者流进村里的红旗水库。
井没有名字。我是吃着这口无名井的水长大的。
我读高中的时候,这口井还跟以前一样,一点也不显老像,照样冬暖夏凉,泉水充盈。原创井清澈见底,井底的清苔肉青肉青(土话,很清的意思)。
暑假时我曾帮家里搞过双抢,天气很热,经过一天的劳动,我浑身蓄满热量。到了晚上,我就只着短裤来到井边,提着一只洋铁桶(土话:即铝桶)站到靠近田边一侧的消费进旁,简单擦身之后,从消费井里舀起一桶水,兜头淋了下去,感到透心的凉快。一桶又一桶下去,惊动了在村里歇凉的老一辈(可见村里的夜晚是多么平静)。一个老人说:“杰伟,你这样会着凉的!”我说:“没事,很舒服!”又一老人说:“年轻时顶得住,年纪大了会得风湿!”我那时只管痛快,哪里想得那么长远?但为了不辜负老一辈劝勉的美意,我还是停止了兜头罐淋的猛烈动作。
我高中毕业之后开始复读的那一年,村里开始搞起了“单干”,先是把田土分到各家各户,然后把山上的树也分到各家各户。那时,村里天天开大会,争争吵吵,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祥和。没过多久,山上的树便被一砍而光。每家每户分到了百来根树,有些树还是青年树,正在成长,但也被无情地砍掉分了。
从此,我童年和少年时采蘑菇、吸食茶糖、摘吃野果、放养水牛的快乐天堂便成了光秃秃的、只长杂草不长树木的地方。
我大学毕业之后没过几年,看到那口井里的水时常是凹下去的,不再往消费里流水。慢慢地,只有一半井深的水了。
为了用水,村人只得另寻水源,终于在靠近村里红旗水库的地方找到了水源,在那里打了一口井。但那口里离村中心较远,差不多有一华里的距离。
一些村人为了方便,开始打摇井,就是在家的附近打井地下几十米深,安装一个吸水的器械。用水的时候,只要摇起井把,就可以把井水摇出来。水质跟井水一样清,只是见不到夏天清澈见底、冬天烟笼雾绕的可爱“井观”了。
父亲年过古稀有年,天天要去井里挑水,我深感心痛。也想在我家屋后打一个摇井。父亲一直不同意,说自己身体好,担水没问题。一直拖到父亲七十七岁那年,那是世纪末的九九年,一次父亲为了省去担水之劳,在洗衣服的井里用井水洗了头,不久便得了重感冒,一直呕吐不止。这时,我后悔没有早点给父亲打摇井。再跟父亲提及此事时,父亲终于同意打摇井。我和父亲商量,选好打井的位置,购置好打井的雷管炸药,只等着请打井工来打井了。而这时,父亲的病日重一日。我们四兄妹暂时顾不上打井,先治好父亲的病再打井。可父亲却在医院治疗期间,因做手术而失去了他本还康健的生命!
摇井没有打成。
父亲走后,母亲的用水成了问题。而这时,村里有人牵头,打了一口很大的地下水井,安上抽水机,做好水塔,只要出钱就可以安装自来水。
母亲很快就用上自来水了。
没过几年,村里因为修公路,把那口曾经哺育了村人几十年的老井彻底夷为平地,建成了公路。从此后出生的小孩子,是再也不会知道那里曾经是一口井了。
但我每次开着车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看到已被夷为平地的井处,就会满目神伤,甚至发呆。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发呆。
母亲也不用为用水而犯愁,但我总是为母亲、为村人用了地下而犯愁。
因为我听说,这地下水,其实就是子孙水。
掘起地下水来,也许够我们用一百年。但是,一百年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