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乡山西洪洞,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我不敢说为故乡做了贡献,但我却庆幸自己,是这古老三晋名县大河中的一滴水珠。确实是这样,生我养我的地方,是在这个县称作南垣的乡下。它的一年四季,没有都市的喧嚣繁华,更没有车水马龙的如织人流,有的是勤劳朴实的乡亲,还有那让人费足了眼神儿,望也望不到边际的庄禾。
当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受周围生活环境的影响,潜移默化地认识了各种农具——钎、镢、耙子、锄。这用作学问人的话来说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村外离泽源渠很近的下湿地,常年都有一片一片的泊水,夏天这里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蝌蚪,尾巴一摆一摆地潜游在水里,我就常常站在旁边手扒着树干,一个人对着那泊水发许久的迷瞪,迷瞪这些带尾巴的小黑点,如何就能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小蛤蟆,更迷瞪神奇的大自然创造生命的奇妙。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也是那泊水黑色精灵中的一只,恍惚里长出了前后腿,居然也成了“呱呱”乱叫的小青蛙。泊水四周的草丛里,潜藏着的蟋蟀们,拼了命咿咿呀呀地唱着这方大地的繁歌,仿佛是在提醒着忙碌的人们——它们在这大自然中的存在。我金色的童年,便在这恍惚的想象和蟋蟀们的繁唱中长大了。童年记忆中的故乡,便是幼稚的眼神所能望及的地方。
后来我稍稍长大,受了多年不识字苦的母亲,便把我送进了村里的学堂。在学堂里,我和同去的天真无邪的伙伴们,每天像快乐的小鸟儿一样玩耍、学儿歌。那时侯,记忆颇深的儿歌,倒不是学堂里先生教的,而是在去学堂的路上,路过村东老井的附近,那里的槌布石上成天地坐着一位盲婆婆,盲婆婆的嘴里,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同一首民谣。这首民谣当时在我们那群快乐小鸟儿的耳里,无疑就是最好的儿歌。所以,每天不管是上学还是下学,我和小伙伴们,总喜欢围在盲婆婆的身边,听她念叨那百听不厌的民谣。时间一长,我们居然能够不压韵地把它唱起来:
问我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这样的“儿歌”,很快便在全校的学生娃儿们中传唱开了,当时也不知道这首“儿歌”有什么意思,只觉得好听而已。我们唱着它的时候,盲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会有掩饰不住的笑容。有些时候,她甚至也随同着我们幼稚的唱词,高一声低一声地合唱了起来。正因为如此,盲婆婆便特别的钟爱我们。
在我稍懂事理的时候,才从将近八十岁的盲婆婆口中得知——她老人家是在十二岁时,由于家乡遭受饥荒,跟随逃荒的人群,从河南逃荒到我们村,作了她忠实憨厚丈夫的童养媳。盲婆婆说这样的民谣,她小时侯在河南乡下,几乎人人都会唱,因为村里的老辈人常都说,自己的祖上是明代从山西洪洞迁民过去的。年迈的盲婆婆,在告诉我们亲历难忘的往事时,一双早已看不见东西的瞎眼里,总是满眶老泪纵横的样子。那时年少的我们,总是眨巴着幼稚的眼睛,怎么能够想象到,昔日盲婆婆逃荒时的种种艰辛呢!
后来,随着我知识面的不断增长,才知道儿时哼唱的“儿歌”,居然是散布于全国各地的古槐后裔怀念家乡——山西洪洞的歌谣。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首怀念家乡的歌谣,曾传唱于大半个中国,这就更让我求知似渴的心中,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样的惊叹,使热爱文化的我更加关注,那数次被明代官方强迫迁移的数以万计的大槐树移民。
有时候我常常一个人想,洪洞究竟该是怎样的一个县呢?三晋的母亲河——汾河,从源头宁武发源以后,一路蜿蜒南流,当她在接受了浍河地亲吻以后,随之而折西又投入到了华夏民族的母亲河——黄河的怀抱。在她与洪安河交汇的时候,洪安河就把她的全部血液,倾注给这位温柔的母亲——汾河。就在她与母亲河拥抱的地方,形成了安洪金三角洲。这里就是闻名中华大地的洪洞大平原。
故乡洪洞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真正的可谓是自古人文荟萃,文化积淀深厚,地形山川秀美,矿产资源丰厚;民众更是向来尚燕赵侠义之风,多慷慨悲歌之士。是的,我们没必要夸耀曾遍及大半个中国的明代大移民,也不必以国粹京剧《苏三起解》里的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而大发脾气,毕竟这些有着深远影响的家国轶事,都曾属于故乡昔日的过去。但荣幸的是,时至今日,曲调依然健全的,音律依然动听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保存得最具古韵魅力的民族鼓乐——威风锣鼓,也只有在故乡洪洞才能寻着真根了。这些千古流传下来可威慑神州的民族鼓乐,其声调是那么的铿锵激昂,倘若真正地听了,定会使你的血液顿然沸腾起来,即便是再懦弱人,也会为之而豪情长啸的。如果有空来这里寻访,就是在乡下的村头巷口,遇着个穿开裆裤娃娃,他都能哼儿歌般的诵念出繁杂的鼓谱。倘若再要细心地收集一下这威风锣鼓的曲牌名,定能找出像《金古桥》、《道金莲》、《小珍珠》、《风调雪》、《乱九天》等等这样高雅的曲名。现在大众通俗的娱乐文化,都在影院、电视、歌舞厅里日夜地上演着,但在故乡的乡下,总是常能看见手拄竹竿探路,而走村窜巷的盲人说书艺人,师徒用一根竹竿一前一后的相互搀扶着;每逢农闲或是庙会,常能看见外来赶场子的马戏团或耍猴的野班子,稍有讲究的各村镇的戏台上,总是上演着属于这方水土的蒲剧或道情。就是这样世代相传的纯粹民间艺人,他们居然占据着乡间广大民众的娱乐阵地,往往台上演的人是疯子,台下看的人是傻子,正是有了这样如疯如傻般的演和看,才让这方大地的祖祖辈辈明白了人生的苦辣酸甜。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蒸年糕,敬神子;村村镇镇更要敲那纯正地道的威风锣鼓,踩高跷、扭秧歌、放火铳更是一样都不能少;最能代表洪洞民俗的民间老规矩,至今都还讲究每年的破五(大年初五)不走亲戚。这里的人们都有着大大咧咧的性格,男人们崇尚燕赵侠义之风,女人们喜欢穿戴大红大绿的衣裳,他们为人处事豪爽,生活讲究细节;崇尚的是科学,鄙夷的是愚昧,更可贵的是,这里的男女老少都有扶弱济贫的美德。
你如果有空可到这个县的每一个村落随便走走,你就能领略到洪洞这个县的文化传承,是有着怎样的历史沉淀和脉络源流。从远古的神话传说到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仅《中国历史名人词典》中所列的二十六位远古人物中,在我们洪洞能找到其活动遗迹和留下传说故事的竟占一半之多。伏羲氏推演八卦在卦底村,炼石补天的女娲陵寝在侯村,轩辕皇帝后裔聚居的地方在公孙堡,颛顼之子皋陶故里在士师村;尧王访贤、舜耕历山、娥皇女英,千古佳话,至今犹传。进入中古,更是群星璀灿、名人荟萃。造父驾车,许由洗耳,师旷正音,叔向贺贫,薄后辅汉,相如遗族,樊哙故里,徐晃冢茔,“龙卧”二圣,不胜枚举。至于近古,古大槐处迁民轶事,玉堂春落难逢夫,王铎舞墨,镐鼎论理等等,都已成为广为流传的故事。当你亲眼见识了洪洞这些厚重的历史和人类文化遗存时,你就会惊奇的发现,即便是在这方大地上随便地抓起一把泥土,它都能攥出人类文明的液汁来。
故乡洪洞自古向来兴教重文,所以这里走出了清代的王铎,近现代的董寿平、贾题韬、孟伟哉等等响誉文化界的名人,更走出了新中国央行的首任行长南汉宸。在民间更是大量地涌现着《易经》的研究家,他们一个个神秘地观天象,识地理,搞预测。这也难怪,因为创造《易经》的始祖伏羲氏,最早就是在我们这里的卦底村推演的先天八卦,而至今那里还保存有最原始最自然的天然卦台。有着璀璨文明的故乡,还有着土生土长强身健体的洪洞拳术——通背拳,这种拳种古远,历史悠久,流传甚广,是中华武术大家园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所以,在村里的田间地头,你不敢轻视了两鬓苍白的下田老头或随处游荡的二八少年,他们说不定就是身怀绝技的奇才异人。各剧团附近村边的高大树林里,你清晨时常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演唱声,那是学戏的人在吊嗓子,这声音时而粗犷时而尖细,每每唱起便会响彻云霄。如果你细听的话,就能分辨出每个吊嗓子的人学的是什么角色,他们每日都这样,夏练三暑冬练三九,为的是能够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演技和嗓口,这就正好应了梨园行流传的那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北方多寺庙,故乡洪洞就更不例外了。你随意地行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信步前行,就会有关帝庙(楼)、大士庵、千佛寺等等的实体古建筑映入你的眼帘,就连一条东西走向,长短不足两千米的大街也叫文庙街。这里所列举的例子,仅是对于县城而言,更不敢提及各个村镇的庙宇了。在乡间,几乎村村都有关帝庙、文庙。当然,在这众多的庙宇之中,名气首屈一指的就要数广胜寺了,古今数百年来,这座闻名遐迩的古寺院,常是这一方民众敬香拜佛祈求平安的好去处。每年的三月十八,去到广胜寺传统的庙会上逛逛,那里总是人山人海,露天的集市,各种具有地方特色的风味小吃,杂技马戏,书画图书等等应有尽有。你要不怕吃苦可沿石阶步行攀山,去上寺的寺院里拜访参禅悟道的老僧,或攀爬那著名的七彩飞虹十三层宝塔;如果你精力充沛的话,还可以去附近的田间村头,捡一些垃圾文物——或形状各异的远古人类的新旧石器,或带有彩绘的先秦陶片,或遗弃在杂草丛中的秦砖汉瓦,分辨其图案是属于远古的粗旷之韵,还是属于汉唐的海风山骨,这一切都穿越着时间的隧道,让你同真正的历史对话。所以,我常对朋友夸口说这飞虹宝塔的建造是如何的用材奇特,更夸口山下的霍泉总是那么清澈。我说,你信步在这里的上寺下寺走走吧!广胜寺的藏经楼里虽没有了昔日《赵城金藏》的真迹,但这部历尽劫难的金代大藏经,至今却是我们中国国家图书馆的镇馆宝物之一;下寺水神庙里的元代戏曲壁画及《祈雨图》、《降雨图》、《下棋图》等风俗壁画,更是被专家学者称之为“元代巨匠手迹,至为罕贵。”
在故乡洪洞这方神奇的大地上,曾经影响深远的中华乐圣师旷,虽早已离我们远去,但这位先贤创造的《阳春》、《白雪》,还世世代代地活在古琴演奏家的琴弦上,甚至你去他荒漠的陵园看看,似乎在松风柏涛间,都能隐约地听到那潺潺的琴音。朋友!倘若你是搞政治的,我带你到虞舜躬耕的历山,去探询虞舜伟大的民本思想;倘若你是搞艺术的,我带你到广胜寺的下寺去看元代戏曲壁画,站在巍峨的霍山之上,我总是指着那山间的飞虹宝塔和汇聚着霍泉的海池说,看见那飞虹宝塔了吗?它的倒影就是一支自然的毛笔;看见那汇聚着霍泉的海池了吧?那海池就是一湾自然的砚台。请记住,历史每日必然都要翻开新的一页,现在的洪洞当然不仅仅是个保留着过去的名县,她有着其他县份所具有的最现代的东西。但是,她却与其他的县域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神秘的大自然把中华古老的文明这枚大章放置在了洪洞。所以,洪洞无疑将永远是中华大地上最古老、最具知名的县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