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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太阳红彤彤的晨光,斜照在寡妇陈荷花家的土夯墙上。一只大红冠子的花公鸡,傲武扬威地站立在墙头上,面朝泛着晨光的东方,无所顾忌习惯性地伸长了满是丰羽的肉脖,浑身憋足了劲儿“呜呜呜……”地鸣叫了起来。
一对老式别门闩的陈旧木门,“咯吱”的一声,被一双修长且略显粗糙的妇人手拉开了。一位面容憔悴的俏妇人,手里提着半是晃荡着尿液的痰盂,一手心不在焉地捋着额前杂乱的刘海,径直地走了出来。紧随着,在俏妇人的身后,猛然间窜出了一个大约五六岁上下,头上留着盖盖头的小男孩。这个小家伙刚一出门槛,就急不可待地解开了裤子,掏出自己两腿根间的小牛牛,跑到有着花公鸡鸣叫的墙头下,对着晨光普照的夯土墙,舒服地撒起了尿来。顷刻间,略显发黄的尿液冒着热气,从小家伙喜人的小牛牛里喷泉般地激了出来,一股哗哗的声音,击打在泛黄的夯土墙上,缓缓地漫流了下来。那遗留在夯土墙上的一道道痕迹,犹如一只旱蜗牛搬家漫过的样子,恰好给这堵历尽沧桑的老夯土墙,增加了几笔最原始最自然的整体点缀。
满是泛着氤氲地气土院子西侧的猪圈里,五头大小不差上下的半截子塌膘猪身,或黑或白地圈养在一起。其中两头个头稍大的家伙,前蹄半搭在猪圈的前栏上,尖长且丑陋长满牙齿的猪嘴里,上下一拱一拱地哼哼叫唤着,一对镶嵌在头部棕毛丛中的贪睡猪眼,正痴痴专注地远视着它们主人的住所。这些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呆货,此时又是腹中空空地反复向主人叫唤吃食了。这一会儿,院子里那三间砖胚各半的瓦屋旁边凉棚外的烟囱里,早已升腾起了缕缕炊烟,俏妇人已开始了在自家屋外野炉子上生火做早饭了。
一声声聒耳的猪叫声,随着空气的流动传荡了过来,俏妇人听了,不由得“哎”地叹息一声,扭头转身向不远处的猪圈望望,也没支吾什么,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头上留着盖盖头的小男孩,是俏妇人不满六岁的儿子土根,这一阵小家伙正撵着一只灰芦花疙瘩母鸡在院子里转圈儿。一枝纤细柔软的柳树条子,被小土根随手挥舞得上下左右无规则地飘动着,小家伙满脸嬉笑地撵打着那只受了惊吓的灰芦花疙瘩母鸡,嘴里却哼唱着从幼儿园学来的儿歌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一句句发音颇为不准的诗句,从土根儿的小嘴里哼唱出来,字字句句像是机关枪发射时发出的“突突”声,这稚嫩的童音,在晨光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跌宕起伏着,刚一瞬间的工夫,便弥漫到了秋日旷广的晴空中去了。
“土根儿,去到咱家的猪槽里给猪撒些猪草,你听不见猪猪们饿得叫唤吗!”
俏妇人手里忙着活儿,心情有些抱怨地嘱咐着正在玩耍的儿子。
“哎!娘!我这就去。”
玩兴正浓的小土根,听了娘的话,随手丢弃了手中的柳树条子,小家伙“哒哒”地跑向了屋檐下,给猪取猪草去了。
就在俏妇人给野炉子加了把柴禾的当儿,小土根“呜呜”的啼哭声,倒从猪圈那边传进了耳朵。这娃娃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俏妇人心里虽这么地说着,身子却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忙跑了出来。
远远的疾目望去,小土根正哭咽着从猪圈外的泥土上攀爬起来,地上同时还有一簇簇遗散下来的散乱猪草,小家伙的浑身上下都是泥土,抽泣的身子随着哭咽声一起一浮,竟一上一下无规律地颤抖着,一双粘满泥土的小手,还时不时本能地在两眼边轮流地揩着眼泪。
俏妇人看见此情景,脚下便生风般地急奔了过去。小土根看见了自己的妈妈,便委屈地哭得更厉害了,小家伙满口流着涎水的小嘴,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说:“娘——娘——黑猪,黑猪咬我的手了。”
小土根哭说着这话的同时,还抬起了自己的小手给娘看。
俏妇人听着自己乖顺懂事儿子的话,没发一言,上前一揽把小土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听任着自己满眼的热泪顺着脸颊漫流直下。滚烫的泪珠滴打在了抬起头仰望着妈妈的小土根的脸上,小家伙才知道娘又哭了。这时候的小土根,突然间停止了哭泣,用一双不大的小手摇着娘的胳膊哀求说:“娘——娘——都是土根不乖,土根又若你生气了……”
俏妇人听着儿子稚嫩的哀求声,眼里更是满眶的热泪俱下,但她这回却不是听任着泪水满面流下,而是赶紧用自己的手背揩了揩。随后,俏妇人又把儿子重新地给抱了起来,口中声音低沉喃喃地对儿子说:“我家的土根乖,娘不生气,娘不哭……”话虽这么说着,但俏妇人的眼里却又重新湿润了。
俏妇人从身上放下了懂事的儿子,抬头向猪圈里看看自家喂养的肉猪。这些早已饥饿了的呆子们,此时正专心致志地抢吃着那一会被土根撒向猪槽的猪草。猪们贪婪的嘴里,“砸吧砸吧”地嚼噘着猪草,似乎它们一只只都吃得津津有味。一圈猪们在享受着美味的同时,头还不时地抬起来,瞅瞅正在望着它们的主人,满心高兴地还以为主人又给它们喂食来了。
兴奋的黑白猪们,“哼哼”不停地注视着猪圈外的俏妇人,那对藏在长条缝猪眼里的贪婪黑眼珠,正焦急地等待着女主人,给它们倒下新的猪草或猪食来。片刻兴奋地等待,还是没有新的食物出现,猪们显然是有些失望了,那只那会为了尽快吃到猪草,而无意碰着了土根小手的黑猪,此时干脆又把前蹄子搭在了猪圈的前栏上,它想亲眼看看——女主人是不是真的给它们带了猪食。就在黑猪付出越轨行为的那一瞬间,早已停止了哭泣的小土根,手拽着妈妈的衣袖并用手指着那头黑肉货说:“娘!娘!就是这个黑猪咬我的手。”
俏妇人听了这话,没有对儿子说什么,只见她躬身捡起了猪圈外边那条掉在泥土上的猪草袋子,手抖着从里边重新掏出了一大把猪草,随后缓缓地向猪槽里撒去。那些仍没吃饱的肉货们,一见又有了新的美味,便又一个个恶狼般地拱在了一起。“砸吧”着嘴巴的猪呆子们,当它们心无旁骛地把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这顿美餐上时,俏妇人的手中,不知从哪里抽来了根钎把粗的木棍,眼见着就跃身跳进了猪圈,当即对准那头咬了土根小手的黑猪,迎面地对着头部就是狠狠一棍。
那只身心突然间受了猛烈惊痛的黑呆子,刹时撕心裂肺地“嗷嗷”哀嚎了起来,同时紧张的猪身猛地弹跳了一下,四蹄随即本能地窜退到了猪圈的侧后角。这时这个不太宽敞的猪圈里,处处都充斥着“哼哼”的猪叫声,刹时便乱作了一团。再看看此时的俏妇人,她已是满脸的愤怒,一双举着木棒的脏手,仍在继续地追打着那只有越轨行为的黑肉货。
接下来,在人与猪的整个追逐过程中,俏妇人的嘴里愤怒地咒骂着同一句恨话:“我让你咬人,我让你再咬人,看我今天不把你个该杀的货打死……”
此时的猪圈里可就热闹了。被揍的猪和被惊吓着的猪,都心有灵犀般地将猪头挤在了某一角落里,裸露在外的猪身,随时准备防备无情木棒的再次追击,就是每头猪的那两只视力不发达的猪眼,这时也时刻警惕地回头观望着周围四处的动静。站在猪圈内的俏妇人,身子只要稍一有动弹,就会有一头猪受惊得“嗷嗷”着急窜到这里,同时另一头猪也会有反应地“嗷嗷”着急窜到那里。如此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数分钟,猪圈里的情景,仍是人猪慌乱地在一圈圈进行紧张地追逐。此刻,早已被眼前的情景惊吓住了的小土根,双目痴痴地呆看着妈妈疯了般的样子,竟又被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小土根吓得这么一哭,整个院子顷刻间便弥漫在了人猪嘈杂的尖叫声中了。
2
俏妇人家院子里持续的嘈杂声穿越过墙头,没想到会把邻居家的小鱼娘给招了过来。小鱼娘刚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正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忙着择菜,心说隔壁家的猪不听话,俏妇人教训教训也就过去了。不曾想后来这聒耳的嘈杂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了起来,小鱼娘就有些坐不住了,心里寻思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善良的老婆婆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得再择菜了,随即放下手中的活儿,一路小跑着就直奔了过来。
小鱼娘来到寡妇陈荷花家院子里的时候,小土根哭得已不太厉害了,只是身子还微微一颤一颤地抽泣着。再看暴怒过后的俏妇人满嘴白沫,一头绾结着的黑色长发,此时也散乱地披挂了下来,整个刘海遮掩下的额头上,还流淌着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一个人正疲倦地背靠在猪圈内的围栏上,嘴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见了俏妇人暴怒之后的状况,也就能想象出那头被痛揍的黑猪,在哀嚎中枉受了多少皮肉之苦。往猪圈里再看看那些曾声嘶力竭嚎叫过的肉货们,这时居然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它们安详地头朝里卷卧在了猪圈的里侧角,彼此之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像是都在同情地相互安慰着对方。
小鱼娘看了此情景,口中不免“哎”地长叹一声,脚下的八字小步碎碎地迈了过来,走近了小土根的身边,用她满是老年斑且骨质感很强的一只瘦手,轻轻地抚摩着小土根的盖盖头,并转脸冲着俏妇人关切地劝导说:“荷花啊!你看你给这不懂事的畜生较什么气,看把咱娃娃都吓着了。”
说完这话,小鱼娘就又向前迈了一步,伸手过去探搀着还在喘着粗气的俏妇人,并向外拽拽要她出来。陈荷花一瞅面前安慰着自己的小鱼娘,嘴里便不由地叫出了一声婶子。那声音既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无奈,接着满眼委屈的泪水,又如大河破堤般地打着转儿涌了出来。
身处猪圈内倍感委屈的陈荷花,是小鱼娘在多次苦口婆心地劝导下,才从猪圈里跳了出来。小鱼娘单薄老迈的身子,一手牵着受了惊吓的小土根,一手搀扶着满脸泪水的俏妇人,老青少三代向住所屋子的方向,缓缓地走了过来。
这时,悬挂在天空中的那颗老太阳,已升移到了头顶的树干上,晨阳辐射下来的一抹抹耀眼的强光,透过一片片硕大的梧桐叶子,经片片密匝匝树叶的遮掩及重叠的过滤,游丝般微弱的光线,若隐若现地斜映在了高大梧桐树下的空地上。小鱼娘头顶着这秋日晨光的阴影,将情绪沮丧的俏妇人母子二人,劝慰安抚地让歇坐在了屋外厨房的树荫下。院子不远处粗大浓绿的杨树高枝上,不时地传过来一两声秋蝉聒耳的嘶鸣声。
小鱼娘用手轻浮地捋捋俏妇人额前的乱发,抬头望望远处秋阳高照下的树木,没有说什么太多的话,她嘱咐陈荷花坐在这里先歇一歇。正说这话的工夫,鼻子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柴烟味。小鱼娘闻此,忙转头起身进了东侧的凉棚下,她要去看看野炉子里的柴火,是不是燃烧得掉了出来。
四处通气的凉棚下,呛人的烟雾正缕缕地向上飘浮着,面积不大的野炉子的下边,三四段还未燃尽掉落在地的柴头,正浓浓地冒着缕缕黑烟,再看锅盖边正哧哧喷出的滚滚水蒸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锅里的水早烧开了。小鱼娘看到自己眼前的一切,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这个年逾七旬的老婆婆,随即麻利地弓下身子,双手快速地捡起了地下冒着黑烟的柴头,迅速地投掷进了已没有明火燃烧的野炉子里。呛人的柴烟由于没有了烟源,飘浮在凉棚下的滚滚烟雾,小鱼娘没曾注意的当儿,便漂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善解人意的小鱼娘,站在野炉子前顿思了片刻,她转身找着脸盆洗了把手,当即便打开了冒着热气的锅盖,顺手在锅台上拿过一个蓝外套的暖壶来,手持一只陈旧的红色塑料瓢,就在水花滚沸的开水锅里舀水灌起了暖壶。
一瓢开水向暖壶口“呼呼”的灌水声,使在屋外厨房树荫下歇息的俏妇人闻声走了进来。她看见小鱼娘正躬身围着锅台,手里拿着陈旧的水瓢,一个人专注地忙活着。陈荷花见此,忙上前轻扶地抓了老婆婆的手,声音嘶哑且带感激地说:“婶子!你出去歇息歇息吧!水壶让我灌,看我们家把你老人家劳累得,也耽搁了你做早饭。”
这话说着,俏妇人就伸手去拿小鱼娘手中还没有来得及舀水的塑料瓢,老婆婆见她这般认真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满面平静地把水瓢递给了陈荷花。递出水瓢的老婆婆,又随手提了水壶向锅边挪了挪,身子才从俏妇人身边慢慢抽了出来,自己心想这样也好,有个活儿让她干着,荷花心里总不至于老想那伤心的往事。小鱼娘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就随着迈出了屋外厨房的凉棚,来到了那会俏妇人母子二人歇坐的地方。
这时的小土根,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脑袋垂了下来,眼睛反复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两手的手指,会突然多出一根来似的,整个小人的眼神痴痴的样子。小鱼娘看着眼前的孩子,心中不由得对小土根又多了几份怜悯,她无声地走到小土根身边,缓慢地蹲下身子,用一双勤劳的奶奶之手,怜爱地抚摩着小土根的盖盖头,并满脸微笑地冲着小家伙说:“土根!叫奶奶!”
受了邻居奶奶满手轻轻爱抚的小土根,一听老婆婆满口对自己温和的逗话,便亲热乖顺地轻轻叫了一声“奶奶”。
小鱼娘听着小土根一声脆生生的奶奶,心里不由得泛上了一股莫名的心酸。老人家向后稍稍倒退了两步,蹲下的身子慢慢直了起来,后平行地站在小土根的身后,双手上下配合着撩拨起自己的中式褂子,在里面的衬兜里搜寻着摸出了两个屁股发红的青涩枣子来,一颗复一颗地攥在了手心里,端详着两个枣子的大小和成色,像是在审视什么宝贝似的样子,然后缓步走到了小土根的面前,重又蹲下的身子,将那两颗早已被体温暖热的枣子,轻轻地塞在了小土根的手里,说:“我娃吃枣子,这是前天刮大风的时候,奶奶在我家枣树下捡得最大的两个,奶奶牙掉光了咬不动,我娃土根牙好又懂事,就给我娃吃。”
这时仍坐在座位上发愣的小土根,两眼直直地盯着奶奶塞在自己小手里的枣子,又扭过头来瞅瞅面前邻居家的奶奶,小嘴无言地咂巴了两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垂过了汉界的鼻涕,随着身子的抽啜向上习惯性地吸了吸,一双满目童真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满是感激的眼神。小鱼娘见状,又抬起手来抚慰地摸着小土根的盖盖头说:“我娃快吃!我娃快吃!”
说着这话,老婆婆垂直地伸过手,拿了身旁的一个木制马扎子,就地坐在了小土根的身旁。
得到了邻居奶奶枣子的小土根,没有如小鱼娘想象的那样吃了起来。小家伙从座位上起身站起来,径直地跑进了屋外凉棚下的厨房里。此时的俏妇人正背对着小土根,把揉好的馒头一个一个地上笼,刚盖上笼盖转过身,小土根就手拽着妈妈的衣角,一只小手举着枣子仰头对妈妈说 :“娘!奶奶给的枣子!你吃!”
俏妇人看着儿子小手里的两颗青涩枣子,又抬头看看懂事乖顺的儿子,眼泪便打着转儿地涌湿了自己的眼角。她强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赶忙用一只伸开的手掌,在温热的脸颊上掩饰地拂了拂 ,随即迅速地放下了手摸了摸小土根的盖盖头,声音温和地说:“我娃听话,娘不吃,奶奶给的就是给娃土根吃哩。”
说完这话,俏妇人又躬身弯腰给野炉子里加了两把干柴 ,随后就蹲下身子抱着小土根,轻轻地走出了厨房。
厨房外的小鱼娘这时也没闲坐着,她老人家在身后的砖砌台阶上,拿过了一个装着豆角的蛇皮塑料兜子,正坐在马扎子上一根一根地忙着择豆角。俏妇人抱着小土根出来看见了,忙就地放下怀里的儿子,让他自己到院子里去玩,说着也走到了小鱼娘的身旁,在另一个马扎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彼此为邻居的这一老一少两个先后守了寡的女人,在被树木们密遮秋阳的荫影下,一边择着豆角,一边啧啧地谈论着家里缺了男人的种种坏处。
3
趴在院子远处的土夯墙跟歇凉的几只母鸡,看到它们的小主人“哒哒”地向这边跑来,一只只都惊吓得忙站起身来,成群的上下扑棱着翅膀,扑打着粘在羽毛间的浮土,顿时鸡们跳行的上空便尘雾蒙蒙。这回的小土根倒没有追赶鸡群中的那只灰芦花疙瘩母鸡,而是在鸡们掠过的浮土上,拣起了几根颜色不一的美丽鸡毛。小家伙手里拿着鸡毛,低头别在了自己的凉鞋上,一只脚上别了一支。有了鸡毛装饰的凉鞋,这时看上去便显得十分好看。小土根得意地迈着自耀的脚步,每向前走上几步,就要回头看看那有着鸡毛浮动的凉鞋,在秋阳映照下的浮影是如何的美丽。这样饶有兴致的情形,小家伙没有走了几米,机灵的眼睛就看见了院子南边土夯墙下土堆上的花色皮球,脚下便撒步小跑了过去,一个人在土堆旁滚玩了起来。每当玩耍到高兴的时候,这边择菜的娘和邻居奶奶,甚至都能听到他“咯咯”的欢笑声。
梧桐树荫影下的俏妇人,一边手里择着豆角,一边向小鱼娘诉说着一个家庭失去了男人,生活是如何地艰辛,说着这样的辛酸话,手里还不时地在眼角抹抹已涌湿眼眶的泪花。小鱼娘听着邻居这位三年多前守了寡的年青妇人的句句诉说,一件件事又都是看在眼里同情在心里,同时也不时的适当安慰俏妇人几句。这时候,俏妇人回报的总是长调的唉声叹气,安慰的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孩子身上,一提到小土根,陈荷花就更是叹息不已,哭诉着说最怕孩子受了委屈。一老一少说着这话的同时,就不约而同地都伸长了脖子抬起头,眼神集中地仰望在了土堆边玩皮球的小土根身上。她们看见了孩子身体跳动的活泼身影,更听到了孩子在玩得兴奋时发出的“咯咯”笑声,这一切让她们无言地意识到,眼前的孩子是多么地天真无辜,这生活残酷的无辜,又让她们不由得回忆起了三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残酷往事。
两年前的阴历三月,小土根年轻的爸爸麦喜,在村子里的工程队中上着工。一个下着绵绵小雨的午后,麦喜手里提着自己的泥瓦工工具,脸上无比兴奋地回到了家中,俏妇人问他说明天还要上工,干嘛要把家伙都拿回家。当时麦喜对着絮叨的老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晚上上炕睡觉的时候,麦喜才一脸神秘地对陈荷花说,明天不去上工干活了。俏妇人一听这话,问他不去上工哪干什么?麦喜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明天一早就要同村里的几个在西山煤窑上干活的人,一块结伴去煤矿上挖煤挣大钱。起初,俏妇人不同意让麦喜去干那活,总说干那活让人太操心,后来在自家男人的反复说理中,才逐渐地同意了。
那晚麦喜盘腿坐在炕头上,手里随意地点着了一支纸烟,接着便满口烟雾缭绕地给老婆说道着自己当下的打算:
虽然上工干活每天有三十多块钱的收入,一个月下来也就能赚个千八百块,冬天天一凉便出不得手,冬闲时自己又不善于做买卖,再除过夏收秋种,算来一年总上不了几个月的工。这样抛开家里的所有开支,每个月总落不下几个钱,孩子现在还小没有上学,结婚都好几年了,到现在还住着这三间砖胚各半的老瓦屋。如果现在不多挣些钱,孩子日后要上学,家里要盖新房,村里的人情世事还要处,这所有的一切都要花钱,就凭上工干活和每年地里庄稼的收入,咱家的新房哪年哪月才能盖起来呀?
麦喜嘴里叼着纸烟,手里一一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宗宗一件件地给老婆计划着,这些话让俏妇人听了,心里顿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害怕,仔细一想照这样下去,自家的新房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盖起来。
嘴角泛着白沫的麦喜,接着又点着了一支纸烟继续说,去煤窑上干就能多赚到钱,他说咱村西的连元家你知道吧,以前过得是啥光景,两口子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就更别说三个孩子的穿戴了。但自从连元下了煤窑挣钱后,一家的日子才算有了奔头,老婆孩子的衣着在人面前也有了光彩。不但是这些,前年人家还把六间新房也盖了起来,算算那房子至少也得花五六万。就连咱村主任海平叔,都夸说连元家这几年的变化在咱村最大哩。
连元家的那些钱从哪里来?麦喜抽空吸了一口烟,故意设了悬念地问着自己已听得入了迷的老婆,随后他又自问自答地说,那些票子还不都是连元这几年在煤窑上干活赚得嘛!接着麦喜又说,今天早上上工时见了连元,现在看那龟孙说话气儿粗的,连烟抽得都是十块钱一盒的精品“红河”,我们问他一个月能收入多少,那个狗日的却说着反话回答说:“也就三五千吧!没有你们上工赚得多。”
好个狗日的也就三五千吧!一个月的收入要低得上我们上四五个月的工呢!你是没见那家伙说这话时的神气劲儿,简直把我们几个的眼睛都气直了。连元话虽是这么气人地说着,但他狗日的倒没忘了给我们散纸烟,那五毛钱一支的精品“红河”,抽着就是不一样。
闲聊中,我们就问他煤窑上还要不要人,也想跟着他发发矿产财。他说这次回来就是招人的。我们一听这话,就说想去干,狗日的连元却笑着说你们受不了那苦。这话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吗!歇息的时候,春生问我敢不敢去,我说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打心底里也不相信煤窑上的活能把人给累趴下。手里点着的那支“红河”烟还没抽完的工夫,我和春生商量了商量就认真地给连元说,煤窑上真的要人?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干这上工的活了,也去煤窑上挖煤赚大钱。连元一听这话,问我们俩说的是不是真话,春生就大嗓门地冲着他喊,说谁不去谁就是蹲在地上撒尿的老娘们。
李工头一听见这话就不干了,他在对边的墙头上大声着冲我们喊:“你们两个眼红的家伙!什么钱都想挣,怎么不去市府里的宾馆当鸭子呢!鸭子赚钱多,看哪个富婆愿意包养你们俩。”这时的连元和其他的人都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他也认真了起来对我们说,那好!就你们俩定下了,我就不再去找别人了。他狗日的说着,还一个劲地给对边的工头打哈哈,说要挖他的工人阶级墙角了。
连元临走的时候对我和春生说,下工后你们回家好好收拾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八点钟在村委会门口集合,咱们一块搭便车去镇上坐公共汽车去西山。他走了还没半个小时,老天就下起了雨来,我和春生就结伴给工头说明天就不上工了。李工头气得在脚手架上跺着脚大声冲我俩喊:“你们这不是给我脖子底下支砖么!撂下这活我马上去哪里寻工人?”春生听了李工头对我们的喊话,抹抹头上的雨水满脸嬉嬉地对他说:“都怨你给的工资太低么,每个月老婆的那几天,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向别人借,我和老婆在干那事的时候,老婆就借机地埋怨说,嫁给你没好吃了也没好喝了,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计划着用,你就这一件事得能,跟了你不知上一辈子做了什么孽。”
春生的话刚说完,满工地的人都冲着他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李工头那狗日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下了脚手架边披着褂子边说:“你们不想干也行,腿长在你们身上,但你俩人的工资每天按二十块钱开,看咱们谁能把谁给搁上。”我们听了李工头所说的撒气话,也没有再同他强辩,只是两人先后地白了他一眼。再后来雨下大了,我和春生就收拾了家伙回了家。
俏夫人听着自家男人颇有计划地说理,先前的反对就逐渐地变成了同意,耳朵里听着听着,恍惚里仿佛麦喜已把那煤窑上的钱挣了回来。那一沓沓崭新的一百的票子一张一张的,陈荷花拿在手里高兴地数了又数,都有些数不过来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数得最多的钱了,她万般幸福地拿着这些属于自己的钱,计划着哪些钱该建房子,哪些钱该置办流行的家具,哪些钱该给他们一家三口买时尚流行的衣服,还有心里所能想到的用钱开支的一切……俏夫人如此这样美妙幸福地想着,心里就一百个痛快地同意了麦喜去煤窑上赚大钱的决定。
这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男人实在是太伟大了,更觉得自己也太幸福了,更坚信这样好日子的到来绝不会太远。此时,外边的夜已逐渐地深沉了起来,窗外的月亮不是太明亮,小两口看看身旁已熟睡了的儿子,麦喜顺手在墙角拉灭了灯,一把抱住了荷花,扭身便就地地亲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当小土根还在梦乡中酣睡时,麦喜和荷花小两口就早早地起床了。麦喜忙里忙外地收拾着自己外出打工的行李,俏夫人已在灶间生起了火,为外出赚钱的男人开始了做早饭。时间将近七点半的时候,麦喜在吃过早饭的以前,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陈荷花要送他去村委会门口集合,麦喜不让她去,说是让她在家照顾睡梦中的儿子。看看时间该走了,麦喜躬身伏在炕上亲了一口儿子的脸蛋,并同自己的老婆打了打招呼,便背着鼓囊的行李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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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喜跟随连元一伙去西山煤窑干活的一个月后,也就是天气暖和了的四月中旬的一天晌午,俏夫人正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洗衣服,儿子小土根去外边玩耍去了。当她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向挂衣绳上晾着的当儿,就听见了院门刺栅门上的铁铃铛“咣啷”地响了一声,紧接着麦喜便推门显身走了进来。陈荷花一眼瞅见自家的男人回来了,那心里的欢喜劲儿别提有多高兴了,欢喜中忙走上前去接了麦喜手中的行李,并且嘴里还不停地问着这问着那,说你今天怎么就回来了,怪不得一大早我就听见了树上的喜鹊叫。
麦喜当时满脸也是乐呵呵的,就连走路的步子都要比往常带了许多神气,这对一个多月都不曾见面的年轻小两口,说着说着就相互进了自家的屋子。进了里屋坐在了炕沿上,麦喜高兴地拉开了提包上的拉链,伸手在里边拿出了一堆大小不一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给儿子买的娃哈哈和玩具,还有给俏夫人买的香水化妆品等等,转眼间一件件的都摆放在了炕头上,使得陈荷花一时都看傻了眼。但这还不算,接下来更让她傻眼的是——麦喜不慌不忙地从炕沿上站起了身,随手用打火机给嘴上的烟点上了火,他边抽边在上衣的内兜里,摸出了一沓崭新的人民币。
钱刚掏出来就递到了身边的老婆手中,说你先点点。俏夫人接过被自己男人的体温温热过的票子,刹时激动得双手都颤抖了起来。激动归激动,陈荷花还是耐着性子把手里的钱给点了一遍,一张张的票子点到最后,款数正好是3600元正,她拿着那硬邦邦不打折且连号都不错的人民币,侧过头来心花怒放地瞅着正在抽烟的自家男人。俏夫人那喜出望外的眼神,像是在疑虑地询问着他说,这些钱都是咱们家的吗?麦喜似乎从老婆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顺手缓缓地在炕沿上抿灭了燃烧着的烟屁股,然后就一本正经地开了口:“这些钱都是我这一个来月的收入,现在全部地上交给你,你给咱存着等到攒够了咱好建房用。”陈荷花一听麦喜说的话,心里顿时高兴地就像吃了定心丸。
难得有这样高兴的好日子,俏夫人自然忘不了要下厨弄几个拿手好菜,用酒肉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能干的丈夫,说着话便挽起了袖子走进了厨房。就这样没怎么一会工夫,一桌丰盛的犒劳午餐——四菜一汤,便盘盘碗碗地端上了桌。
吃饭中,麦喜说只能在家呆一夜,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公共汽车返回西山,还说要不是窑上发了钱,工资要给家里送,他说什么也不会回来,耽误一个班就要少收入不少钱,还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还有自己的一个班。说完这些,他又夸口说煤窑上赚钱是如何实在,更哀叹这实在美中不足的是工作环境的安全没有保障。
俏夫人听了,心里就有些莫名的紧张,随口劝他说要不咱别去了,再回来上工干活吧!麦喜当即就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大声地埋怨着老婆说:“净说屁话,再回来上工干活,十年赚得钱也盖不起新房,窑上干一个月弄好了抵得上上工干半年。”说完这话,麦喜放下了手中夹菜的筷子,过了片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说:“没事没事,你每个月就安心地在家等着我给你往回送工资吧!”俏夫人听他这么一说,又想想心中一直期待着的新房,也便没有再言语什么。
到了这天晚上,月光映照下的窗口,早早地就暗了下来,两个久遇干渴的年青人,恐怕早就坠入了缠绵的爱河,这也难怪,人家毕竟是小别胜新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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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喜回家送工资走后的一段日子里,俏夫人每天心中都盼望着日子过快些,她甚至数着手指头的盼望月底早些来临,更盼望自己的男人每天在煤窑上都平平安安地度过。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有十来天,一天夜里十二点多,突然有人在外紧张地敲门。陈荷花惊醒后还以为是麦喜回来了,慌忙起身拉灯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开门,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敲门的人居然不是自己的男人。那人一见着了俏夫人,就声音嘶哑神情紧张地“嫂子嫂子”喊叫了起来,陈荷花借着院子里斜射过来的微弱灯光仔细一看,才认得这个人就是同麦喜一块去煤窑上干活的春生。当俏夫人再问他有什么事时,此时的春生说话俨然已泣不成声了。陈荷花一看春生满脸沮丧哭哭啼啼的表情,顿时一股不幸的念头轰然就涌上了心头,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麦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身子随即便跌坐在了院门口的空地上。
待春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俏夫人还没把话听完,就当场地晕死了过去。当她被人手掐人中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邻居们抬放在了炕头上,勉强起身打起心劲地抬头向四周看看,炕下坐满了前来照顾他们母子二人的好心邻居,同时耳边也有了儿子小土根一起一伏的哇哇哭诉声。陈荷花一听到儿子这啧啧扎耳的哭声,刚才稍微振作了一点的悲悯心绪,刹然瞬间又坠入了无尽的伤感深渊。
第二天,在众乡亲们和村委会的帮助下,麦喜在西山煤窑上的事故赔偿金总算有了着落。下午,棺殓才从西山煤窑用农用车托运了回来。在狭窄且悠长的巷子口,飘着数条避邪红色吉利布的棺椁车停放了下来,院子里帮忙的人们闻声,先后不一地从家中涌了出来,这时整条巷子里就显得更拥挤了,大家伙前后的你推搡着我我推搡着你,一片嘈杂声好不热闹。突然,就听见人前的一个管事的中年汉子喊了一声“起”,一副前盖头上束着只大活公鸡的白生生棺材,就被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前呼后拥地抬进了院子。
众人在院子里安置好了棺材,俏夫人便被人搀扶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看见了眼前白森森的棺材,嘴中“嗷”的一声没哭出来,便摇头伸腿地休克了过去。搀扶的人一看这样子都急傻了眼,慌乱中才听见有人喊:“快掐了人中!快掐了人中!”
说时迟这时快,喊话的小鱼娘一个箭步就围了上来,用她右手大拇指的长指甲,深深地掐在了陈荷花的人中处,待过了片刻,俏夫人才从休克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就这样,犹如受了晴天霹雳一般打击的陈荷花,一声声痛哭得是死去活来。在众乡亲的帮忙下,她领着自己年小不懂事的儿子,掀开了棺盖见了自家短命男人的最后一面。帮忙的人们看着这凄凉无比的场面,又想想被无情的矿难而要了命的麦喜,和被他遗弃下的母子俩今后的生活,谁也不说话,却都伸手抹了把自己同情的眼泪。
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样因为事故而死在外地的年青灵柩,是不在家中过夜的。这会儿亲人给死者该见面的见了面,该祭拜的也都祭拜了,帮忙的木工,上前用系着红色避邪吉利布的斧头,在棺木上缠绳订钉封了棺盖,随后一队浩浩荡荡地抬棺队伍,便向着村西一路撒着纸钱出了发。至此,在村西路边的地头就又多出了一座新坟头。
从此以后,俏夫人和儿子小土根便过上了孤儿寡母的生活。在农村乡下苦力活多,俏夫人不免要请别人帮忙,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样自然就无辜生出了不少闲话。人言可诿,时间一长,俏夫人生活中再遇到难事,就不便再向别人开口了,只得自己撑着硬干。如此这样不到半年时间,年龄还没有三十岁的陈荷花,满头青丝中已有了不少白发,所以每遇到难干的农活,俏夫人总是愁眉苦脸地以泪洗面。儿子小土根见妈妈老是这样,也就变得十分懂事听话,小家伙平时更是从不惹妈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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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俏夫人和小鱼娘的记忆,还沉浸在三年前的那段血泪史中时,小土根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她们面前。玩累了的小家伙,边伸手拍打着自己额头上的蚊虫,边嘴中声音呢喃地说:“娘!我饿了,我要吃饭!”这时的小鱼娘才站起了身,她抬头望望树顶的那颗老太阳,拍打了拍打坐麻了的腰身,往地上跺跺脚说:“时间不早了,该吃早饭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便迈开了八字小脚向院门口走去,陈荷花见此忙起身拦挡道:“婶子!让你忙活了大半天就在我家吃吧!”这时的小鱼娘,头也不回地已出了院门。
半个月后的一天,小鱼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小鱼娘问他找谁,陌生男人说这是不是做豆腐的宋小鱼家?当时在屋内午休的小鱼,闻声赶忙走了出来,一看才知道是自己柳庄的初中同学三旺。
三旺是个木工,说是在镇上的中学修理桌椅板凳,今天有空特来看看老同学,毕竟好些年都不曾见面了。小鱼一见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忙就让进了屋里,并吩咐娘赶快生火做饭。两个老同学一坐下来,自然要嘘寒问暖地说这说那,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各自的家庭上,这时的三旺哀叹一声,便说到了自己不幸的老婆和女儿。
三旺初中毕业后,跟着木工师傅学了四年手艺。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便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媳妇还算贤惠,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自己有手艺,老婆经营着地里,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坦,本打算女儿大了还想生个儿子,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事却发生了。
两年前冬天的一天,三旺在外地干活,老婆和女儿呆在家中,晚上由于炉子的烟道不敞,最终导致了煤气中毒,待邻居发现以后,母女二人已医治无效双双命丧黄泉。
说到这里,三旺难过的眼睛都湿润了。接着他又说,这一两年别人也给他介绍着说了不少女人,但就是没有一家合适的,自己的父母二老,又都在婚后几年里早早病逝,现在的状况是一个人吃了全家饱,既无牵又无挂。
小鱼听了老同学痛诉过的不幸遭遇,忙情真意切地关心安慰了他起来。儿子和他老同学的谈话,小鱼娘在窗外烧水时听得是清清楚楚,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鱼娘在进屋送水壶时,无意地插了一句话说:“我们这里有个媳妇,年龄同你差不多,三年前男人在煤窑上干活出事受了寡,有一个六岁的儿子,要不婶子给你说合说合。”
三旺听了小鱼娘的话又抬头瞅了瞅小鱼,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性子急的小鱼娘就去俏夫人家说了这事。陈荷花一听,神情立时就愣住了,满脸竟是无绪的愁容。她思考了片刻后,才声音探询着问为自己操心的婶子:“要说两人的岁数倒算合适,只是人家嫌不嫌咱有个孩子,要是让孩子受委屈,我说什么也不愿意。”
小鱼娘一听俏夫人的担心话,就安慰着宽她的心说:“行不行你们两人先见见面再说,这种事毕竟还讲究个缘分。”
俏夫人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头老是由不得地掠过种种无由地担忧,同时脑海里也就涌现出了自己命运不济的悲凄念头。小鱼娘在一时的寂静中怔了怔神,观察出了陈荷花痛忆往事,而使自己心情不悦的默然,她转身轻轻用手抚摩了炕上睡梦中的小土根的脸,然后声音低沉地对俏夫人说:“荷花啊!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可往后这日子都还得过,你要想得开,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谁一生能没个三灾五难。”
说完这话的小鱼娘,起身就要往回走,俏夫人见状,人才从乱绪的默然中惊醒,径直地忙站起身跟送着小鱼娘出了院门。
回家后的小鱼娘,躺在炕上怎么都睡不着觉。她拉开了屋里的灯,起身在炕头的针线簸箩里,找出了那本掉了皮的老皇历,手指在嘴里蘸了吐沫,翻开了当月的那一页,两眼仔细地查看着,就惊喜地发现三天后就是个好日子——适宜嫁娶、出行大吉。这时,老婆婆高兴地手拍大腿,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出了声:“好!好!就在大后天安排三旺和荷花见面。”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小鱼娘就告诉小鱼,让儿子去镇中学通知三旺,让他大后天来咱家相亲见面,这样也好让人家有个准备,荷花这边自然是由她自个通知了。
三天后的早上,天气也出奇得好。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三旺早早地就来到了小鱼家,今天他整个人收拾得特别利索,如果与前次相见时作对比,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待吃过早饭到了中午,荷花才在小鱼娘的陪伴下来到小鱼家,小鱼娘看着应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遂便满脸喜气地安排了三旺和荷花,在自家屋子的厅堂里见面谈话。出来时把儿子也顺便支使走了,让他抽空去镇集上买些酒菜回来。
三旺和荷花的见面还算顺利,彼此双方都能看上自己,只是事后俏夫人要求男方必须来女家落户。这事小鱼娘不敢私自答应,又差儿子给三旺商量了,没想到三旺竟是满口的应允,说家中父母已双双过世,除过院子里的三间老瓦屋,自己也没什么可牵挂的。这样心里也便放得下那个家,又说来女方家落户,毕竟各方面条件都要比自家那半山子里要强一些,自然他答应得就够痛快。
有了三旺这样的答复,小鱼娘这红娘就肯定是当定了,至于以后俩人的谈婚论嫁,那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快,日子眼看着离10月1日国庆节没几天了,小鱼娘就又找了三旺和荷花,商量着说国庆节你们把婚事给办了吧!还举例说人家城里人在这天结婚的就特别多,你们也赶赶这个时行。再说从现实考虑,国庆节一过,咱地里的庄稼也就要收割了,你们早早把婚一结,荷花秋收秋种的也就不用发愁了,人活在世上就得有个家,没家就看什么都不是什么了。
国庆节说到就到了,秋阳高照下的庄稼地里一片金色,处处显示着一派丰硕的喜人景象。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后,一对曾经有过婚姻沧桑生活的年青男女,在众邻里乡亲的祝福声中牵手走到了一起。热闹烘烘贴着大红“喜”字的院子里,在前来为这桩喜事帮忙人群的忙碌中,一桌一桌的喜席便开始了上菜。
在吃席中,人们要今天的这对新人给他们的红娘——小鱼娘,敬酒致谢。俏夫人和三旺斟满了满杯的喜酒,左右站立在这位好心婶子的身后,小鱼娘满面高兴地接过酒杯,仰头一一喝了二人所敬的喜酒。当俏夫人抬头再次向酒杯里斟酒时候,眼睛就看见了儿子小土根同几个顽皮的孩子,正在那会燃放过鞭炮的空地上,一一争抢着没燃响而掉落在地上的零碎短捻鞭炮。这时俏夫人的眼里,没由头地就瞬间涌满了泪水,这满眶的泪水不是昔日伤心的眼泪,而是此时异常幸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