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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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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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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祭

步行着穿过村东的磨坊桥,就是通往村小学那条熟悉的土路了,与土路比肩紧邻着的两旁麦田里还没消融的残雪,在仲冬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地晃眼。瞬间,数只隐藏在麦田中觅食的野鸽子,由于受到我们脚步声的惊动,霎时竟结群“扑嗒嗒”地悬地而起向远方飞去了。这时,我才停下自己向前迈进的步子,转头提醒着跟在身后数米远的颜泓说让她走快点儿。尽管这样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但我心里却知道颜泓此时的脚步迈得是多么沉重,更清楚她此时那颗悲痛欲绝的心有多么难过。

村小学的那副早已生锈的铁栏杆校门,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虚掩着,现在正逢放寒假的时节,所以开它的人也就显得更少了。透过铁栏杆门的空隙向静穆的校园望去,操场里黑白相间的残雪和湿地,以及不知何时没了篮板作为篮球架的那棵光秃秃电线杆,在不是太暖和冬阳的拱照下,一切显得是那么的斑驳苍凉;还有那一排排熟悉的年久失修的教室,更像老迈的士兵一般提不起一丝生气,唯独教室横向东前边校卫室门窗里飘荡出的浓浓黑烟,才让我意识到这里还有人气存在。

片刻的等待,尾随在我身后心思重重的颜泓终于也到了校门口,我顺手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铁栏杆校门,随后我俩便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村小学。

看护学校的老刘头,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闻声从飘荡着浓浓黑烟的校卫室里走了出来,一迈出门槛还没给我们搭话,整个身体就前俯后仰地咳嗽了起来,待他平静下来的时候,两眼已呛出了满眶泪水。一见此情景,我赶紧上前给他打招呼,我说“老刘叔您又生火了哇!”老刘头一见是我,也顾不得客气竟伸手顾自擦起了自己的眼泪。稍过了片刻,他才在方才的余绪中注意到我身后的颜泓,此时老刘头竟不能自控地激动喊叫了起来:

“这不是颜泓老师么!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咱们村的啊?”

喊叫着这话的同时,老刘头的脚步也不由地向颜泓身边迈了过去,他这样感到颜泓意外的到来,其实我在来此的路上已经想到了,但却没想到他会是这般的滑稽迎接我们。这时候一路上沉默不语的颜泓,似乎变了个人似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她一会儿问候老刘头一年来身体是否康健,一会儿又询问学校的近况如何,当时那个投入的样子,像是恨不得老刘头一句话都能告诉她,而我这个一路陪她同行的人,好像就不复存在了似的。

虽然时令还在仲冬,但今天的天气并不是十分的寒冷,看着老刘头的校卫室还在冒着浓烟,我们就不打算进去受罪了。老刘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那消瘦忠厚的脸庞冲我们致歉地笑笑,转身便奔进了浓烟涌出的门口为我们取凳子去了。

学校!学校!这就是我曾经执教了十年的学校,也是颜泓和海良六年前刚从大学毕业支教的学校。现在面对着这里的一切,我都觉得是那么的熟悉。记得过去曾经的岁月里,清晨我带领着孩子们在这里晨读,那朗朗的读书声此时好像还萦绕在耳畔;课间休息的时间里,操场上总是有那活泼奔跑嬉闹的学生身影,他们好玩的天性总是那样地充满着快乐;同样,这个校园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我脚印的足迹,甚至在那清脆的上下课铃声中,也飘荡着我的青春,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三年前,我由于家中的生活所迫,无奈地放弃了我站立了十年的讲台,也放弃了那每个月150块钱的民办教师工资,随同着村里的其他几个年青人南下赴深圳打工了。

校卫室门外冬阳普照的暖辉里,坐着我们三个五年来岁岁春节都重逢的故人,人就是这样的奇怪,那会儿刚见面的时候,老刘头和颜泓还客气地说这说那,现在坐在了一起反而没有一个言语了。我抬头看了看又陷入沉默的颜泓,心里明白她肯定是又想起了那件铭刻在心的往事,老刘头呢更不用说,他之所以不言语是因为他清楚——此时不能在颜泓面前过多提及过去的往事。在这位老门卫的心中,也许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颜泓过度的伤悲,这也是颜泓为什么年年春节都要回来探望这个学校的原因。

本来就不大的校园,没有了我们的说话声就显得更静寂了。老刘头迫于我们的沉默不语,一个人忙前忙后地为我们洗苹果取瓜子,他苦笑着说待会儿火着上来了我给你们烧水泡茶喝,颜泓却站起来借故说她要去后边的校园转转,老刘头呵呵地笑了笑没有吱声,我也无言地望望她点了点头,心想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转转吧!也许只有这样颜泓心里才能好受些……

颜泓一个人静悄悄地去了后边的校园,伴随着她同去的还有她那一路的沉默寡言。老刘头从门卫室里取出了他的水烟袋和烟壶,坐在了我的旁边过起了烟瘾,他一锅接一锅“呼噜噜”的吸烟声,使我觉得时间过得是那么的缓慢,沉默了片刻工夫,老刘头边给烟壶里续烟边声音不高地问我说:

“颜泓结婚了没有哇?”听到他这样的问话,我也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在烟雾中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头。

“哎——”老刘头明白了我的摇头,先是这么一长声沉重的叹息!接着整个人的脑袋又埋没在他吐出的烟雾中了。

“这女娃太重感情了!月华啊你要多劝劝她,不要让她再耽误自己了,过去的事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吗!”这位看了二十多年学校的老门卫又如此郑重地嘱咐我。

此时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在电话里给颜泓说了有多少遍,但她嘴上虽然答应了但就是做不到,她的母亲年前曾三次给我打电话要我劝劝她,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是啊!都二十九岁的姑娘了还没有谈下男朋友,别说是她的父母着急了,就连老刘头和我这样的昔日同事都为她着急。

这阵儿的阳光比起那会儿暖和了不少,头顶的杨树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鸽子,它们似乎知道我们的心思似的,在杨树枝上“咕咕咕”鸣叫个不停,那声音好像是一对恩爱离别的恋人在重逢后互诉衷肠,又像是在向我们讲述那件发生在五年前的爱情悲剧往事。

五年前的我们鸡凹村小学,那时候老师简直少得可怜,总共连校长也就三个人代课,其中公办老师只有校长一个人,我和另外一个女老师,都是村里抽调的民办教师。五个年级大小八个班,就只有这么三个老师上课,你可以想象我们学校的老师工作有多么繁忙。当时,虽说我们两个民办教师的工资是由镇教委发放,但就是那每个月少得可怜的150块钱,都不能按时得到,有时候一个学期都过去了,工资却只能领到三个月的钱。就因为这样的原因,校长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去镇教委要老师,镇教委每次也答应给我们学校安排老师来,结果却要么是雷声大雨点小,要么是所派的老师来了工作不了两个月,人家就又找关系调走了。经过了这么几次类似的验证,我们那平时就不爱多言语的校长也就泄了气。

教师要不来是要不来,我们和校长生气归生气,但总不能因为生气就不干工作了吧,何况学生娃儿们又没什么错。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地想想,也不能老是抱怨校长,其实校长也有校长的难处,每次看到四十多岁的汉子,从镇上骑着自行车沮丧着脸回来,我们也觉得校长够辛苦的。总之一句话,说到底还是怨我们学校的条件太差,你想想哪个老师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受累呢!所以,我们两个民办老师嘴上抱怨归抱怨,但那也就是图个心里好过,至于学生们的课,我们是该怎么上还是怎么上。

记得那年秋季刚开学没几天,一天中午我给三年级上完了一节语文课,下课时我夹着教科书向办公室走去,途中碰巧就遇见了推着自行车从镇教委开会回来的校长,大老远地就看见他满面笑容,我猜想校长肯定是遇着了什么喜事。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待我们走近了校长停下车子,异常兴奋地告诉我说:

“月华!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这次我去镇教委开会,教委主任对我说县教育局考虑决定给咱们学校派两个支教的大学生老师!下周一就来报到上班了!”

猛然听了校长带回来的这个好消息,我当时却没表现出有他那么高兴,不是我不相信县教育局的决定,毕竟好几次镇教委派来的老师,最后都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地溜之大吉了,何况这次还是天之骄子的支教大学生呢!

校长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还没多大的工夫,这件事就在学生娃儿们口中传开了。上课的铃声再一次敲响,当我给另一个班上数学课的时候,学生们倒向我打听这事是不是真的,我身心有些疲惫地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几十双急盼答案的眼睛,我此时明白了我们的校长为什么会那样兴奋,更明白了学生娃儿们对新老师的到来是多么地渴求。

周一说到就到了,那天早上十点多钟的时候,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缓缓地就驶进了我们学校。为了欢迎两个支教大学生老师的到来,校长还特意地组织我们老师和学生,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学校门口的两旁,整齐地站立着一行行满面笑容的同学们,这些朴实的农家孩子,用他们最真诚的童音欢呼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在学校办公室门前停下来的吉普车上,走下来了镇教委主任和他陪同而来的两个支教大学生老师。这时候我们校长走上前去,一一极尽热情地给他们握手寒暄,以此来表达心中的那份期盼之情。四周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围观的同学们,更是跃跃欲试地伸头向里边探看,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想看看这两个将要成为他们新老师的大学生长什么模样。校长见此有意地向学生们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地冲他们喊道:“同学们——都散了吧!都散了吧……新来的老师明天就给你们上课……”说着这话的同时,校长侧身在人群中带路,把镇教委主任和两个支教的大学生老师,一并迎进了我们的学校办公室。

经过镇教委主任简单的介绍,我们才得知新来的男老师叫海良,女老师叫颜泓,且他们都是我省师范大学今年的毕业生。那天,镇教委主任讲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说的全是这两个大学生老师能来我们学校是多么不容易,更强调了县镇两级教委领导急基层学校之所急,想基层学校之所想的工作作风。听着镇教委主任像说天书般地侃侃而谈,我的听觉神经都有些麻木了,但为了照顾迎接两个支教大学生老师到来的气氛,我还是违背自己心意地使劲鼓起了掌。终于轮着该我们校长讲几句话了,平时本来就话少的他,在这样的场合说得就更少了,只见校长站起身来,冲着两个支教的大学生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语态愧疚地说道:我们学校的条件对不住两位老师哩!

接下来的日子里,海良和颜泓支教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那阵儿,工作上我们明显地感觉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学生们不仅喜欢上他俩的课,就是包括校长在内的我们三个老师,也常在有空的时候往他们教室跑。那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他们给孩子们上课都讲普通话,这在我们身上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而且在具体的教学方法上,他们也给我们平时教的大不相同。难怪校长听了他们两次课后,常在办公室给我和另一个女老师说,咱们要多向人家大学生老师学习哩!看看人家上过大学的人学问就是不一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海良和颜泓不管干什么总是形影不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俩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俩都是那样地喜欢写作,那时候海良常来我们办公室找颜泓。一次,我在颜泓的床头看见了一个贴满剪报的笔记本,当时觉得好奇就打开翻了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剪报居然都是颜泓和海良在各个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仔细地一看里边有诗歌、散文,还有千把字的小小说。这些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没想到它们的作者居然会给我在同一个学校教书。

日子过得真快,眼看着就要临近期中考试了,为了能让学生们复习好考个好成绩,海良和颜泓没向孩子们收钱买测试资料,而是他俩用我们学校的那台老掉牙油印机,晚上自己用蜡纸刻题,白天业余时间一份一份地油印测试试卷。那时候,看见他俩下午在办公室门前的梧桐树下——满手油黑地辛苦油印测试题,我们所有的老师都打心眼里佩服他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海良、颜泓和同学们的共同努力,那年的期中考试海良、颜泓所代的班级,成绩明显比以往任何一次考试都有大的进步,而且有一个班级还获得了全镇教办第二名的好成绩。当时,镇教委为了表扬两位支教大学生老师所付出的努力,竟破例地奖给了我们学校一台新款录音机。

有了录音机的日子里,同学们的课余生活就更丰富了,海良和颜泓不仅教孩子们唱歌跳舞,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把自己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让几个普通话讲得好的同学朗读,然后再用录音机反复地录下来,最后选效果最好的给同学们播放。就这样学和玩,一经他们这么有趣地结合起来,全校同学们学习普通话的劲头就更足了。在那些日子里,一向都不多言语的校长,脸上总是挂满着笑容,就连家长们也反映说,这段时间的孩娃们进步可大哩!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学校有了录音机的消息,经同学们回家一传播,那件使人难忘的不幸事件,便在元旦前夕随之而来了。记得那是临近元旦的前三天,学校为了增加节日气氛,要求各个班级都要准备文艺节目,参加镇教委的元旦汇演,下午海良和颜泓还为我们班的孩子们辅导排练节目,到了夜里那件可怕的流血事件便发生了。

那天晚上村里正好没电,整个村小学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10点多钟的时候,颜泓在海良的办公室(兼做寝室)里,俩人为海良新近写的一篇小说争执着,突然就听见对门颜泓的办公室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们闻声就慌忙往外走,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一出门就隐约地看见了一个黑影——提着什么东西,从颜泓的办公室直穿了出来。当时,海良的第一反应就明白是有小偷来偷录音机了,当时说时迟行动快,海良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颜泓一边高声喊着校卫室的老刘头,一边也尾随着海良跑出了校门。

当老刘头和学校四周的邻居们,打着手电闻声赶出来的时候,海良已倒在了自身的血泊中了。当时颜泓没了命地哭喊着,悲声像一道道雷鸣划破了整个乡村寂静的夜晚,大家伙都说快去镇医院吧,接着便有人把海良背起来径直地向镇上跑去。

不幸的消息很快就被返回的人带了回来,海良在被背着去镇医院的路上,由于颠簸和失血过多,人还没有到达镇医院就不知人事了。当医生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时,同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经验丰富的中年医生很是无奈地向大家挥了挥手,随后便满面严肃地背过身子离去了。这时候的颜泓,俨然已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两眼呆呆地望着眼前躺在急诊床上的海良,一声都没有哭了出来便就地休克了过去…… 

事后,颜泓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给同学们上课的时候,她经常会无原因地叫出海良的名字,这样造成的后果使同学们都很惧怕,这样下去,正常的上课就没办法进行了。后来,我们校长把这些情况向镇教委领导做了反映,镇教委通过研究决定让颜泓回家调养。颜泓的母亲来接她回家的那天,我们全校的师生都列队为她们母子送了行,那天临分别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做声,但我知道在每一个师生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就这样一晃好几年都过去了,颜泓回家调养了半年以后,经亲戚介绍去了北京的一家晚报做了副刊编辑。这些年她工作之余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不少散文小说发表在了《人民文学》、《山花》、《当代》、《十月》等文学刊物上,还有好几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了。五年来,颜泓年年春节期间都回我们学校来,她也把她发表的文学作品带回来,让我们老师和同学们读,但我心里明白,她回来更多的是想念她已故去的知音恋人海良。这决不是我无端地猜测,因为至今二十九岁的颜泓,至那件让她终生难忘的事发生以来,她便再也没有谈过男朋友,要不她母亲也不会年前曾三次给我打电话,要我好好劝劝她。

当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时,“嘀嘀嘀……嘀嘀嘀……”连续几声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才让我又重新回到了现实。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亮晶晶的显示屏上出现了老公发来的“午饭已做好,速回!”短信,这时候我站起身来对有些犯困的老刘头说,我家掌柜的叫我们回去吃饭了,我去后边看看颜泓去。说着这话我就起身向学校后边走去。

这时候整个校园里静寂得出奇,我在海良原先的办公室门前看见了颜泓,她就那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前,我站在不远处叫唤了她两声,颜泓延缓了片刻才回过了头来,这时我看见的她竟是满脸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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