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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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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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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收杂忆

年年夏收,今有夏收。

说起夏收,对于经历过传统农业劳动的我而言,这可是个沉重的话题。时间回溯到新世纪前后,当时我们洪洞南垣,还没完全普及农业机械化,因此在每年长达一个多月的麦季中,让我深感畏惧和怯场的,绝不仅仅只是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有其身心与精神上的双重煎熬。

农忙夏收在晋南农村,又被称作龙口夺食。顾名思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农人在炎热的五黄六月,要想获得小麦丰收,那就必须得同老天爷争夺粮食;说得更明白点,夏收就是农人与天气竞赛,看谁对成熟的麦子下手快。在这场人天的较量中,如果农人赢了天气,那么全年就有饱饭吃,如果农人被天气所胜,那就准备全年都吃出芽麦吧!因为收麦最惧怕老天下雨,所以夏收在晋南农人的心中,绝对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农事,毕竟小麦收成的好坏,关系到一家老少全年的口粮,何况古今皆说民以食为天,那么夏收被视为农家的头等大事,就再也自然不过了。

自我来京发展的十余年间,每年节气一到芒种,我给老家电话或微信视频,总要不厌其烦地向父母打听,问老家还有多长时间收麦。这大概是我作为农家子弟的心灵感应,更是夏收记忆镌刻在我脑海深处的烙印。当然,现在的夏收就要简单省劲得多了,农人一经发现麦子成熟可以收割了,只需地主把收割机领到地头,接下来随着一阵轰鸣声响起,估摸十几分钟后麦粒就可以运回家了。这就是科技带给时代的进步,那一台台行驶在田间地头的收割机,不仅大大缩短了整个麦季的时间,更解放了农人祖辈为夏收而付出的繁重劳动。

现如今我虽久居北京,早已脱离了农事劳动,但在我二十岁之前,至少有十五年时间的麦季,我都是在传统夏收劳动中度过的。因此要说起传统夏收,我总禁不住有许多话想说,在新世纪前的很多年里,每年麦季劳动的情形,总会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尤其是我离开家乡的这些年,无论我身处何地,每年当节令一过芒种,只要我一听到布谷鸟的鸣叫,这种感觉就更为明显。

其实,每年传统夏收的筹备事项,早在阴历二三月就断断续续开始了。我如此说,可能很多读者会问,这么早能干什么呢?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首先要筹备忙活的,便是扯棉花秸杆皮,我们洪洞南垣的方言叫扯花葛栏皮。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每到农闲的二三月间,庄稼地里实在没什么活可干,那时候也没打工一说,南垣大部分的农人,就都在家里闲得屁股疼,如此时间一长,总不能老是这样闲坐着糟蹋粮食吧!于是,当老天爷下过一场透雨后,这些庄稼汉和他们的婆姨们,就都有了事情可干——扯花葛栏皮。写到这里有读者可能会问,扯这玩意有什么用呢?我的回答是当然有大用,因为这花葛栏皮是上好的草葽子(捆麦绳)材料,如果要想收麦时使用上好草葽子,就必须得有好花葛栏皮才行。那些年,洪洞南垣的庄户人家,几乎家家都种有好几亩地的棉田,故而镇上还专门设有棉站,正因为有这样的先天条件,所以才不缺扯花葛栏皮的花葛栏(棉花秸秆)。

扯花葛栏皮的最好时段,就是春天下过场透雨之后,此时的花葛栏(棉花秸杆),就被雨水完全浸湿了,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下,如果再阴闷上一天或者半夜,那花葛栏皮就更容易扯了。每年到了干这项工作的时候,往往都在雨后的闲暇时间,那场面可热闹了,往往是一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伙儿或坐或站地围着花葛栏堆,先后你一根我一根地扯起了皮来。干活期间,每个人的手上,不仅会被花葛栏皮的酶污染黑,而且鼻子还会闻到浓重的沤麻气味。干这营生虽然忙活的是手,但每个人的嘴却都闲不下来,大伙儿有说故事聊天的,有吹牛打赌的,还有哼唱野调乱弹的……总之每个人的嘴都不会闲着。就这样不一会儿工夫,每人脚下的花葛栏皮,便会逐渐地多了起来。

待全家人扯的花葛栏皮,一一地汇合起来,积攒到一定规模,就要开始摇(拧)草葽子了。拧草葽子这事儿,在我们洪洞南垣分两种方法,一种是单人原始的手工拧绳法,这种方法拧出来的草葽子,不仅粗细不匀而且速度还很慢;另一种方法是用摇绳机拧绳,这里所说的摇绳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机器,而是农人自己发明的简单实用的摇绳设备,一般用木板和细号钢筋制成,使用这种摇绳机拧出来的草葽子,往往粗细匀称速度还快,因此我们这里的农家使用的草葽子,十有八九都出自摇绳机。

摇草葽子的最佳时间,一般都会选在阴天进行,毕竟想干好这活儿,对空气的湿度还是有要求的,人员要求也不复杂,有两个人即可。摇草葽子前必须先做好准备工作,其中首当其冲的是得先把摇绳机固定好。这东西往哪里固定好呢?这要视各家的实际情况而定,比如院子里有现成树木的,就可以把摇绳机的木板两头,分别绑在距离不远的两棵树上,所绑高度以人坐在凳子上能操作为宜,当然这树的粗细要适中才行;倘若院子里没树的人家,可以选择在地上栽两根粗细适当的木桩,或者想省劲儿把板凳腿朝上亦可,下边压以重物固定好,然后把摇绳机绑在上面。再有就是把泡湿的花葛栏皮,分把儿地按照距离摆放在摇绳机前,待这些都一一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摇草葽胚子了。

摇草葽胚子的时候,一向都是顺时针摇动摇绳机。一般情况下,搭档干这活的两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其中一个坐在摇绳机后面,视情况摇动引胚轴,另一个则负责掌胚。掌胚的这个人,往往是面对着自己的搭档,他(她)随着葽胚长度的增加,会边捡脚下的花葛栏皮边接续葽胚,然后随着节奏逐步地向后倒退。一旦这活儿开始干起来,互为搭档的两个人,一定要配合默契,做到该快时则快,该慢时则慢,这样摇出来的草葽胚子,才松紧适度粗细匀称。单根草葽胚子的长度,一般以成人伸开双臂距离的二倍为宜,因为后期需从中间合股成一根草葽子,其标准长度刚好是成人伸开双臂的距离。

草葽胚子摇好了,下一步就是合股成绳,这道看起来并不繁杂的工序,往往比较考验摇草葽人的技术。因为草葽胚子本身都带有较强的拧劲儿,这时就需要用单独的合股器,事先把草葽胚子的中间勾住,然后再把草葽胚子的末端,牵引到另一个引胚轴上,这个环节往往最容易出问题,一旦分寸掌握不好弄不麻利,两股草葽胚子之间,就会随着惯性自行联结成绳疙瘩。每当此种情形出现,掌胚人就得静下心来耐心分解,这样势必会耽误时间影响合绳。有经验的摇草葽人到了这个环节,因其经验丰富处理得当,就不会出现上述的问题,接下来操作合股器的人(即掌胚人),再顺时针地摇动合股器,也就是一二分钟的工夫,一根草葽胚子很快就被合股成绳了。

总是包揽家务活的婆姨们,平日里看似清闲,实则她们也很忙的。每年到了农历四五月份,新蒜和蒜薹会陆续上市,这时候各家的婆姨们,就会去赶集购买新蒜和蒜薹,回来后精心去皮清洗干净,用醋和盐腌制在陶罐里,为夏收期间没时间炒菜,作应急准备。这些提前腌制的农家菜蔬,大约半个月后就能开罐食用。当然,同时期除了腌制蒜和蒜薹外,还有腌制咸鸡蛋的人家,其功用都是为了夏收应急。

在我们薄村,离夏收前的一个月左右,还有件与收麦相关的事值得一提——少数会编簸萁的村民,这时段会骑着自行车,带上自家的工具和材料,外出到别的村招揽修理簸萁的生意。这营生虽说是修修补补,但技术要求还挺高,一般的人还真干不了。

一般情况下,修理簸萁的师傅们,都是吃过午饭后才出去。到了临近的某个村庄,找个人烟集中的荫凉之地设摊。附近的村民一看见他们,就知道是修簸萁的来了,这样大家你传我我传他,不一会儿工夫,大凡家里的簸萁有问题的,就都会陆续拿出来让维修。

农人们对修理簸萁这事,为什么会这么积极呢?因为再过个把月就要收麦了,簸萁是农家夏收的必备农具之一,如果家伙什不好使,届时肯定会影响干活效率,倘若不提前维修好,一旦到了夏收跟前,再想起维修那就赶不上趟了,所以各家农户都把修簸萁当回事。修理簸萁的材料,其实值不了几个钱,这活儿主要赚的就是手工费,一般的问题三块五块即能解决,需要换大件的东西了,恐怕就得十块往上了。

客户们把需要修理的簸萁,拿出来交给出摊的师傅,彼此把价钱商谈好,就可以忙自己的事去了。完了等待师傅慢慢地修理,因为每修一个簸萁,都需要不同的时间,待到天黑收摊前,再来付钱取回各家已修好的簸萁。

一般规模的村子,一个师傅会呆两至三个下午,如果是人口少的村庄,呆够一下午就足够了。待这个村没活儿了,再转移到下个村,附近的村庄没活儿了,还可以去距离较远的村庄。总之,在距离收麦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那些外出修理簸萁的师傅们,每人都会有笔可观的收入,揣进自己的腰包。

距离夏收的前半个月左右,那些外地穿木杈修木杈的匠人,就会准时地出现在我们村。在过去的好多年里,我始终都弄不明白,那些有着外乡口音的穿杈修杈人,究竟来自什么地方。这些年年都来我们村揽活的匠人们,一般三五个人一伙,他们来的时候开着自己的车子,车上装着他们鼓囊的行李、干活的工具和各种穿杈修杈的材料,比如有性硬质坚的山木,通过火烤就可以变形的荆条,还有木工常使的那种板凳……总之这伙匠人的家伙什,要比我们村修理簸萁人的工具多得多。

这些穿木杈修木杈的匠人,一经来到我们村,常会驻扎在老井附近的树林里,那里毕竟属于村子的中心,便于人们传播和招徕生意。作为夏收重要工具的木杈,有四股和六股之分。这两种杈的用途各不相同,四股杈是专挑麦秸用的,六股杈的杈翅因其密度大,容易收拢体积碎小的麦秸,主要干扬场的活儿时使用。一般情况下,四股杈比较容易损坏,往往损坏的地方大多是杈翅,正因为有这样的原因,修杈的人拿来的往往都是四股杈。

穿、修木杈的活儿,属于木工行当的范畴,对技术有一定的要求。每年夏收前的那个节点,这伙匠人就像被人通知过似的,会悉数出现在村中心的老地方,他们年复一年准时地到来,虽没耍把戏的来时那么聚拢人气,但其干活场子的周围,也会围站不少看热闹的人,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村子里没事干的孩子们。

一伙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干个并不陌生的木工活,有什么热闹可看呢?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作为孩子的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穿、修木杈的过程,而是有我们自己的关注点。这关注点肯定和玩儿有关——杈架和杈翅的结合处,为了防止二者结合不牢,就要用一种泡在水中的白色牛筋儿,一道复一道地紧箍在上面并缠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起到加固作用。那一根根泡在水里的牛筋儿,其伸缩自如和极富弹力的特性,才是我们关注的兴趣所在。

每当匠人们干活投入的时候,我们中某个胆大的伙伴,就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将手伸进装牛筋儿的铁盒子里,先是佯装好奇地摸摸,然后在他们不留意的当儿,手速会十分迅捷地——抽出一两根来占为己有。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带有一定的传染性,往往一个坏小子运气好得逞了,其他的同伴也都想模仿,所以我们那些小伙伴们,总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围着匠人们看。写到这里你可能会问,就不怕人家抓个现行吗?我们通过实践得出的经验是,这些人一旦忙碌起来,每个人不仅分工明确,而且他们的精神也会高度集中,当然像偷牛皮筋儿这种事儿,能成功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距离开镰割麦的前一周,洪洞南垣各村的农人,就为夏收忙碌的不可开交了。首先,家家必须得在收麦前,把下季的秋玉米提前间种上,这营生可不是轻快活儿。你想想在夏收前的烈日下,那些间种玉米的农人,脖子上挂着装玉米籽的口袋,双脚站在没过膝盖的小麦行子里,握在手里的被削窄的钢锨,先得挥动麦丛为自己开道,紧接着再弓腰脚踩钢锨入土,然后紧随其后的,是向翘起的土缝里撒玉米籽。在如此的条件和环境下干活,犹如戴着镣铐跳舞,那是处处都难施展啊!那些年的玉米籽粒,大多都是拌过红色农药的,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防止地里的害虫破坏种子,正因为这样,大凡干这活的农人,其拿玉米籽的手掌总会被染红。

其次,麦场也得提前收拾出来。那时候的麦场,都是各队集体的专用麦场。干这活儿的程序,先得把麦场里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用牲口或者农用车,拉着碌碡将麦场压平;接下来再用水满泼一遍麦场,在泼水的过程中,最难掌握的是泼水的轻重,干此活儿要求既不能有积水,也不能只泼个表皮湿,并且麦场的角角落落,都必须得一一泼到位;最后再让牲口或者农用车,拉着用荆棘捆成的抹子(上面必须得压有重物,有时是一块残破的磨盘,有时是多半口袋土),围着麦场一圈圈地循环转动,目的是要把麦场上的那些裂缝、小孔抹平,这样晾晒麦子时才能好使。

两三个人花一天的工夫,拾掇好了麦场,隔天就可以去临近的村镇赶集,置办一些夏收的必备品了,比如买几顶防晒的草帽,订两把锋利的镰刀,置办新竹扫帚、铁杈和木锨,买捆南方产的蒲葽(多是提前没备下花葛栏皮草葽子的人家,这种蒲葽的缺点是尺寸短容易断,远不如花葛栏皮草葽子好用),家里没簸萁的或簸萁彻底损坏的,还得顺带买个新簸萁,至于装麦子的口袋,也得适当地添置几个……

上述的这些都准备妥了,就可以在自家院子里,给各种车子(人力车、牲口车、农用车)捆绑装麦个子的架子了。这种木制架子的作用,是为了拓展车子的空间,这样到了拉麦个子时,就可以每趟都多装几个,以此来提高运输效率。这种非常实用的土办法,不仅解决了实际问题,而且还节省了劳动成本,对于农人而言可谓两全其美,堪称百姓实践智慧的具体体现。捆绑车架子的材料其实很简单,就是农家常见的木椽和铁丝。

把车架子捆绑好,离真正的夏收就仅有一步之遥了。这时候各家的男人们,往地里跑得就更勤了,他们会在属于自家的麦田里,沿着地块全程转悠踅麦。在不同的区域,踅麦人都会伸手掐些麦穗,放在手掌中来回揉搓,然后将脱壳的麦粒倒入口中,用牙齿使劲儿咬碎并嚼嚼,以此判断小麦成熟的成色,经过几次这样的验证后,最后才决定先收割哪块麦田。如此踅完麦回到家里,就要取出久已不用的磨石,开始认真地磨拭自家的麦镰了。

到了真正开镰收割的那一天,大凡家里有劳动能力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无特殊事情,都会悉数出现在麦田里。这时候你就睁开眼瞧吧!在五黄六月的炎炎烈日下,每个家庭成员都手持镰刀,在属于自己的麦趟子里割麦。一般情况下,家里的壮劳力会在前边开道,其他人跟在后边挥镰照干就行,此时的耳边,总会不时地传来“噌噌”的镰刀杀麦秆的声音。当年我们毕竟年纪小,干起割麦的活儿来没个熬性,刚扑下身子割不了几步远,就总想直起腰来歇歇,如此这样反复几次,就会被其他家庭成员,给远远地甩在身后。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想歇越没个干活的狠心,再次直起腰的愣怔间,伸手揩把脑门上的汗,顺便垂眼瞧下自己的影子,然后再扭头观望下其他的割麦人,最后瞅瞅前边漫无边际的麦垄,心里就熬煎自己的活——啥时候才能割到地头呢?!

像我们这般初学割麦的孩子,还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进地割麦不能穿凉鞋,必须穿布鞋或者胶鞋,这是因为割麦时怕操作不慎,往往镰刀会误伤到脚部;割麦时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们都不能穿背心或半袖体恤,必须穿长袖的衬衣或单褂,这是因为割麦时需要手臂拦麦,这样手臂就老是会接触麦芒,如果不穿长袖衣服,那么手臂很快就会被麦芒扎破,这样造成的后果终将是得不偿失。

你还别说年少时我割麦,还真被镰刀割破过手指,那镰刀真是快得邪乎,明明割破了手指竟没一点感觉,直到看见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手指才会感到隐隐作痛。那时候还没时兴创可贴,待发现手指被割破了,如果伤口不大,就随便在地上抓一撮细土,撒在伤口上也就完事了,从没考虑过感染的事;如果伤口过大,就先往手指上撒泡尿,然后再由大人领着,回村里去找赤脚医生处理。

那年月每家上地割麦前,都会自备一塑料葫芦凉白开,去地里的时候顺便就会带上,这样割麦割到口渴难耐的时候,可以救急喝几口解渴。在具体割麦的途中,还有可能遇到一些趣事,比如会在麦丛行子里发现鸟巢,往往鸟巢中会有好几个带斑点的鸟蛋,运气好的时候,在鸟巢里还能看到嗷嗷待哺的鸟雏;更有意思的是,偶尔还能碰见刚出生没多长时间的小兔,这种小家伙十有八九都不怕人,呆头呆脑的样子甚是可爱,因其憨态可掬,所以便十分讨人喜欢,就是放开让小兔跑,它往往总也跑不快,时常就被割麦的人捉住了;还有隐藏在麦丛中觅食的野鸡,这生灵的机警防御性非常强,稍有动静它就伏地展翅飞走了。

夏收最惧怕割那种倒伏在地的麦子,因麦丛倒伏的没规律,常常是这儿倒一片那儿倒一片,有的还混杂地倒在一起,故而要割这种麦子就非常不容易。看到这里读者不禁要问,好好长在地里的麦子怎么会倒伏呢?这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一大原因是麦种老化,当时,矮化抗风能力强的小麦品种还不普及,老品种小麦的个子,长得比现在的小麦要高许多,麦穗往往都能抵到成人的屁股。在这种情况下,麦子抽过穗后一浇地就容易倒伏,有时候遇到老天爷刮大风,这也容易造成麦子卧地。倒伏后的麦子不仅收割时难弄,而且还会影响夏收的产量,所以农人一看见自家地里的麦子倒了,心里不由得就会发慌。

一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倒后,需在烈日下暴晒几个小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蒸发掉麦秆的水分,待扶(捆)麦个子时就不至于份量太重。

这时候如果没有其它的活儿,就可以回家吃饭歇着了。夏收期间,每户农人家里的饮品,一般都会比平时丰盛些,这时段日常舍不得买的橘子粉、白糖,就会出现在饭桌上,这些水溶性的饮品,当年可是我们孩子们的最爱;当然大人们偶尔可能也会喝几杯(碗),但最合他们口味的,还是流行于洪洞的大叶茶(又名棒棒茶)和茉莉花茶,尤其是那黑酽酽的大叶茶,用滚烫的开水泡一大壶,喝完后那是既解乏又提神,这种物美价廉的家常茶,最适合农人农忙时饮用。家里经济条件好的,可能还会备些小香瓶、健力宝、啤酒之类的饮品。

下午再去地里干活,就只能扶(捆)麦个子了。临出门前得把草葽子、粗麦绳等一应物什放在车上(人力车、牲口车、农用车),早些年的时候,我家没有牲口车和动力车,只有一辆木制的平板人力车,每年夏收拉麦的重任,就落在父亲和那辆人力车身上了。

进地扶麦个子前,还有项工作得提前做好,那就是找水源把草葽子泡湿。为什么必须要这么干呢?这里边大有学问和讲究,因为干燥的草葽子不吃劲儿,扶麦个子时稍一使劲儿就容易断裂,而在水里浸泡过的草葽子则不然,泡得时间越长越湿劲道就越大,这是老祖宗总结出来的经验,辈辈都照着这么做了下来,因此要扶麦个子泡湿草葽子,那是绝对不能马虎的。在我们家,泡草葽子的差事,经常会让我去完成,因为我知道地头附近哪里有水源。

草葽子泡好后就拖到地里,抽出一根来顺地铺好,大家就分头开始携(抱)麦蒱了,携麦蒱和割麦时要求一样,必须得穿长袖衣衫。第一个人放第一蒱麦子时,以竖放的草葽子的中心为中心基点,接下来,第二蒱首尾相对地放在第一蒱上,这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在蒱后,以腿为背稳住还没成型的麦个子,以后各蒱的摆放叠加照此类推,很快一个毛重三四十斤的麦个子,就会被一个劲儿大的壮劳力捆好。

携麦蒱时也需要小心,有时候不慎偶尔会携出蛇来,当然遇到这种事的概率比较小,在十余年的夏收中,我亲身仅经历过一次。当时,我真被那凉飕飕的蛇吓坏了,幸好家人发现得早没被蛇咬,否则那就遇到大麻烦了。先前在乡下,就曾听说过携麦蒱时被蛇咬伤人的事,后来据说那人大意拖延了医治,最后落了个一命归西的下场。

经过全家人的共同努力,前晌割倒的麦子就都扶成了麦个子,当把最后一个扶完,回头望望身后几十个排列有序的麦个子,心里会有种莫名的成就感。接下来,就得将麦个子装上车子了,这时候依然是派我去地头拉车子。得了父亲的命令,我一路小跑着向地头奔去,途中不时会有麦穗麦秸混进鞋里,这时就得把鞋子脱下来抖抖,否则麦芒和麦粒刺垫得脚疼,此时顺带看一眼自己没穿袜子的脚,早被麦田里的污尘染成黑色了。如此走到地头,我蹲下身子架起车子,然后手扶辕杆背挎拉带,身子呈前倾状地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把车子从地的最南头,一步步拉到地的最北头。这是车子进地装麦个子的诀窍,原则是让空车子走远路,到了地头反方向地向回返,这样逐渐装满麦个子的实车,离地头的出路就会越来越近。

我一口气将车子拉到地的北头,按照麦个子的距离把车子停好,父亲就开始与我合作装车子了。起初装上车子的那几个麦个子很重要,它们相当于建房打地基,要求既得装好又得摆对位置。如此重要的事我肯定完成不了,那必须得父亲亲力亲为。地基打好后父亲不用急着下来,他需要一直呆在车子上,这样我一个人在下面,就可以随意往车上举麦个子了,我举一个父亲接住摆放一个,感觉车子距离麦个子远了,我就拉起车向前走一段,随后继续向车子上举麦个子,到父亲告知说行了为止。这时候摆好麦个子的父亲,就从车子上下来了,我会把拖在地下的捆麦绳,弯腰一一捡起来,抛给站立在辕杆内的父亲。父亲把绳在车子中心的两边搭好,让我协助他把各边的绳绑在辕杆上,我们就可以收拾东西动身,拉着满载麦个子的车子去麦场了。临出发前,我会在车辕杆右边的铁钩环上,系一根非常结实的粗麻绳,以此帮父亲一路上拉帮套。

夏收期间的田间地头,那可是真正的车水马龙,送麦个子的路上更是车来人往,开农用车的,赶牲口车,拉人力车的,这些车子上或空或实,皆都往返于尘土飞扬的田间土路上。有的实车因麦个子没装捆好,在半道由于土路颠簸,倾斜的麦个子居然从车子上秃噜了下来,这种特别让人烦心的事一发生,前后两头的车辆,不免就得为他们耽误时间。大热天的农人本身就都心燥,现在又碰到这么档子不顺心的事,被堵的路人心里就更添堵了。如此堵上一会儿,同为夏收忙碌的路人转念又想,堵就堵吧!田间土路本就这么宽,毕竟出了问题的车子也不是故意的,这事遇到谁头上都是这样,这么着换位一想,被堵的路人烦躁的心里也就释然了。如果不这样想,那你说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大家之所以这样,还不都是为了这紧张的夏收啊。

我们往麦场送麦个子的间歇,母亲带着小妹会抽空捡会儿麦穗。

麦个子拉到麦场,是不能随便卸下就走的,须在麦场的边界找片高阔之地,把麦个子卸下摆成长方形,随着运回车数的增加,一层一层地叠加垒高起来。这样做的目的,一是方便打麦机(脱粒机)打麦(脱粒)时麦个子集中,二是防备天气变脸,如此方能及时给麦个子堆苫盖油布。

一般一亩地的麦个子,我和父亲用人力车两次才能拉完,何况我家的地还不集中,都分散在村外不同的地方,最远的地离麦场有好几里路,加上当时田间的土路坑洼不平,重车行走起来颇费周折。正因为这样,夏收用人力车往回拉麦个子,就成了最为耗费体力的农活之一。

我家夏收拉麦个子的车子,从我记事起的人力车,到九十年代中期的牛车,再到上世纪末的农用三轮,历经了三个不同的阶段。农村运输工具不同时期的变迁,见证了时代发展的具体进步,尤其是2000年以后,这种变化更为明显。

一块地的麦个子拉完了,全家人也都不敢闲着,母亲会早点回去做晚饭,父亲则带着我和小妹,捡自家刚收过这块地的麦穗。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捡麦穗呢?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因为在九十年代的夏收期间,我们村各队的麦田地头,总是游荡着七八个本队专门捡麦穗的中老年妇女。这些年龄不一的捡麦人,往往每人手里都拿把剪刀,腰间皆系着一个化肥袋缝制的大兜子,她们没事就爱结队在田间地头闲逛。一旦发现谁家收了麦子,恰好这家地里既无人又没捡过麦穗,那么她们就会第一时间进地搞袭击,当然这些妇人真正捡麦穗的还是居多,但也不排除以捡麦穗为名,故意进到别人家麦地里,偷剪人家还没收割麦子麦穗的可能。

为了夏收的颗粒归仓,每家收割完自己的麦子后,都会尽早抽出时间把麦穗捡完,否则让那些专业的捡麦妇人进了地,你就是想捡也没得可捡了。每到捡麦穗的时候,我们一般都是每人占一垄地,一边弯腰捡寻地上分散的麦穗,一边脚步适当地向前迈进,捡到手里带麦穗的麦竿儿,往往都是让麦穗头朝上,待捡得多了集中成一大把,就把它顺便放在身边的地垄上,然后接着继续捡,最后全部捡完了,再统一拿个化肥袋子收集起来。

刚开始夏收的第一天,作为年少好动的我,可能还处于兴奋状态,不管干什么都充满了激情。待这一天忙活完了,晚上回家上床一休息,整个人就被累趴下了,尤其是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不论父母怎样扯着嗓子喊叫,我都很难从床上起来。多年过后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年少时收麦期间的早起,是平生最困最乏的早起。以上的种种情形,皆是洪洞南垣的农家孩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夏收期间的真实感受。

当每家麦场里的麦个子,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得用打麦机(脱粒机)打麦了。那些年全队就两三台打麦机,你想想每家都有那么多麦子,就靠这两三台打麦机消化,可想而知其时的打麦机有多忙,真是除了天气下雨耽搁,和打麦机本身出现了故障外,每天的整整24个小时,那是一分钟都不会停歇的。正因为这样不管谁家想打麦,都得提前找打麦机机主预约,所幸的是经营打麦机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小爷爷家的二堂叔。

夏收期间最繁重的体力活儿,就要数操作打麦机打麦了,该活是多人团体合作的大活,至少需要八个人才能完成。参与这活儿的人员分工,往往是这样的,其中须有两个人在麦个子堆中,交替地往打麦机跟前抱麦个子,这二人先后把麦个子抱到位后,还需要顺便解开捆麦绳,以方便入麦人员为传送带入麦;打麦机末端入麦口的两旁,须有两个人通力合作入麦,这样才能保证打麦机的有效工作;打麦机前端麦秸的出口,须有两个人持杈挑送麦秸;打麦机里侧的脱粒出口处,须有两个人轮流换簸萁接麦粒。以上所述的四个环节,对于打麦来说都十分重要,可谓缺一不可。

操作打麦机打麦,对于一般人家而言是大活儿,但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那就是特大的活儿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我在这里没用我家,而是用了我们家族。是的,是我们家族,这家族的范畴,仅仅是父辈的亲兄弟四个,而不是整个翟姓大家族。这活儿的特大体现在哪里呢?首先是要打的麦个子多,打麦机一旦轮到我们开打,每次至少都得打三百个麦个子;其次是参与这活儿的人员多,但凡每回到打麦的时候,四家的劳力二十余口,几乎个个都会到场。

新世纪以前很多年的夏收中,我们家族打麦的时间,大多都被安排在了晚上,读者若问为什么会这样?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打麦机的机主是我堂叔,就因了这层亲属关系,白天好操作的黄金时间,堂叔都尽给了队里其他的人家,假如天气争气不变脸,那么自己家族里的人,则大多被安排在晚上打麦,这样堂叔就不用守在现场,完全可以回家去睡觉。至于我们打麦时间的长短,堂叔一向都算个概数,毕竟是自家人,没必要那么斤斤计较。

打麦的当晚,各家吃过晚饭后,所有参与打麦的劳力,会陆续聚集在二伯家窑里聊天歇息。为什么会在这里汇合,因为二伯家紧邻着队里的公共大麦场,一旦有消息说轮到我们打麦了,这时歇息的人就会悉数出动,人人拿了各自的打麦工具,直奔自家的麦场而去。我现在所写的,都是多年前记忆中的往事,遗憾的是读者朋友不能亲眼所见,当年我们家族的打麦队伍,其出行劳作的场面,犹如解放军上战场一般精神,这在我们队里的公共大麦场中,其规模和阵仗之大,那绝对堪称一景。

我们的人马刚进打麦场,堂叔的通知往往就到了,他说需要几个男壮劳力,去刚结束的上一家拉打麦机。这时候,父亲就会领着我几个年龄大的堂兄同去,我和年龄相仿的六哥,也会尾随在他们后面去看热闹。到了打麦机停放的麦场,先是由一个堂兄俯身低腰,去牵引打麦机的方向轮,另一个堂兄打着手电照明。剩下的人需两个在后边推,打麦机的左右两边,还各需一个人侧身手推打麦机,当所有人的力量使到了一处,打麦机就会颤巍巍地滚动起来,就这样坚持不停歇地前行,大约十来分钟的工夫,打麦机就被拉进了我们的麦场。这期间我和六哥也闲不住,大多时候我们会被堂叔叫去,一人帮他抱着电闸箱子,另一人协同他收拾那沉重的电缆线。

打麦机经众人的共同努力,拉回到我们自家的麦场后,按要求停放在某家的麦个子堆前,这时堂叔就忙着开始布线接电源了。只要电闸箱子里的电源一通,我们麦场这边的人,马上就会布置灯光照明。一般情况下,打麦时麦场都要布置两盏照明灯,其中一盏放置在打麦机的入麦口,另一盏放置在打麦机里侧的空旷地。那时候的照明灯非常简单,主要由电线和灯口组成,灯口上拧着百瓦的玻璃灯泡,一通电灯泡就晃眼地亮了起来。这种洪洞南垣常见的照明灯,往往都被挂在铁杈头上,铁杈把子则插在倒立的麦个子上,这样就地取材的一简单组合,一个简易的照明设备就制成了。

两盏照明灯一经通电,处于夜黑中的整个麦场,瞬间就会变得亮堂起来。这时候,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嗜光飞虫,就会成群结队地向光源扑来。尤其是那种体态硕大的白色蛾子,它们不仅见光横飞乱撞,有时还直接往人的嘴巴里钻,大凡遇到这种飞虫,我们总是避之不及防不胜防;该白蛾子的翅膀上,自身还携带一种白色粉末,有时白蛾子落在人身上,当我们用手往下扒拉它的时候,那种粉末往往就会沾染到手上,用鼻嗅之不仅其味难闻,而且粘性还非常强,很不容易擦掉的,顿时让遭受袭击的人深感难受。

打麦机也接好了电源,各个环节的人员全部到位,就可以合闸开机打麦了。开机后的前三分钟,并不急着入麦,而是让打麦机空转一会儿。在此过程中,打麦机所有的缝隙中,就会喷射出浓重的尘雾,这东西对人体有百害而无一利,经打麦机高速转动震荡,散发出来后可谓是遮天蔽日。这个时候,我们往往都会躲在较远的地方,待尘雾飘走或落地后再回来,如此这般地过上几分钟,再看地下就灰蒙蒙一层,这些灰尘的产生,都是先前打麦时遗存下来的。

开机排除完尘雾后,紧接着本次打麦就正式开始了。记忆中那些年给打麦机入麦的,前半夜常常是父亲和三伯,后半夜就换成了大哥和二哥,大伯和一个堂兄在麦堆上解麦个子,母亲和另一个堂哥挑运麦秸,我和六哥年龄小干不了重活,就用簸萁在出麦口交替地接麦粒,剩下的劳力暂时先歇着,待后半夜我们这拨人干累了,他们再接替我们人歇机不歇地继续干。

在打麦机轰鸣的噪音声中,当第一蒱麦秸顺利地脱粒出来后,打麦团队各岗位上的劳力,就算正式投入到战斗中了,劳作中他们虽然彼此不怎么说话,但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团队。在打麦过程中,如果所打麦子的干湿适中,那么打麦机的运行就会一直顺利;如果所入的某个麦个子特别地潮湿,那么打麦机就极有可能被塞住,这时候用于照明的电灯,就会突然地暗红了起来,打麦机也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各个轮轴转不起来,更严重的时候,还能闻到麦秸焦糊的味道。每遇到这种情况,就得赶紧拉闸切断打麦机的电源,然后挑运麦秸的两个人,就得手忙脚乱地清理所塞的麦秸团。

堵塞打麦机的湿麦秸团,有时好清理有时不好清理,这取决于所堵塞的严重程度,不管清理过程的难易,打麦人都得辛苦地清理,一旦清理完试着一合电闸,机子如能照常运转起来,大家伙才能再接着继续打麦。每次打麦的过程中,都会有好几次塞机的经历,这是绕不过去的环节,问题的关键是谁能保证——麦个子堆里没一个湿麦个子?

偶尔发生的湿麦个子塞机,对于打麦这项繁重的农活而言,属于极正常的现象,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打麦机还是能正常运行的。随着打麦时间的延长,我和六哥轮流用簸萁接的麦粒,都倒在了身后不远处的空麦场上了,那些还带着湿气的麦粒,就会由一小堆慢慢地增多。这时的麦粒成分还比较杂乱,其中混有细短的麦秸、麦穰、野草籽等东西,里面还有很多爬动着的七星瓢虫……

在打麦所有的工种中,用簸萁接麦粒这项工作,确实是比较省力的活儿,但你要认为这事很轻松就能搞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因为干这活儿尽管不是很累人,但却得遭受皮肉之苦,这话怎么说的呢?让我慢慢来告诉你:打麦的时候,麦子之所以能够成功脱粒,依赖于打麦机的高速运转,这问题随之就来了,打麦机高速运转的完成,一是靠电所赋予的动能,二是靠各种轴轮、皮带的快速运转,这样才能带动整个打麦机有效工作。当打麦机各部件高速运转的过程中,其内部散乱的麦粒,就会通过打麦机的各种空隙迸溅出来,如此的高压环境,通过非正常渠道出来的麦粒,往往注定都很有力量,当它们毫无规则迸溅到人的脸和皮肤上,总是生疼生疼的。

打麦从晚上的八九点钟开始,打完一家移机到另一家继续打,就这样持续不停歇地——战斗到凌晨一两点,这时候人就被累得疲倦了。每到这个时间节点,打麦的人就得吃喝点东西,补充补充体能,那些年麦季常吃的方便食物,基本上都是提前炸好的油饼,这会儿咸菜疙瘩就油饼,大家吃的那叫一个香,喝的当然是早就备好的凉白开。当打麦机切断电源完全停歇后,深夜就恢复了本有的寂静,所有参与打麦的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大家的头、脸、脖子、皮肤、衣服上全是尘污,就连鼻孔里也是黑乎乎的,这时候不免就会有人擤把鼻涕或者咳嗽,随后即能看到地上的鼻涕和痰也是黑乌乌的……

如此辛苦地折腾上一夜,到凌晨五六点钟的时候,一大家子的麦个子就都打完了。这钟点天已大亮,下地劳作的农人已出现在了村路上,我们这些被整夜打麦累得早已精疲力尽的农人,顾不得休息片刻,就又强撑精神地晾晒自家的麦子了。待麦子都摊晾完毕,才收拾工具拖着疲惫至极的步子,慢慢地向家中走去。回到家后,简单地清洗下并换身衣服,就急不可待地去睡觉休息了,因为下午还得去别的地块收割麦子。

夏收的公共大麦场中,一旦有了自家的麦堆,到了晚上就得有专人去麦场看麦,说白了就是带着铺盖,在自家的麦场睡觉过夜,只有这样自家辛苦劳作收获的麦子,才不至于被那些不劳而获的歹人偷去。说实话,我在乡下生活的很多年里,夏收期间成规模丢失麦子的事,我至今一直闻所未闻,倒是那些眼小爱占小便宜的麦场邻居,晚上趁着别人家没人,偷偷把邻居的麦子给自家铲几簸萁的事,每年的夏收期间都会时有发生。

晾晒麦子的日子,最怕天气突然变脸,而每年洪洞南垣的麦季就处在6月份,故而我们那里有乡谚曰:六月的天气,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尽管各家都提前预备了防雨油布,但轮到自家晾晒麦子的日子,忽有变脸天气来临的时候,那个担心紧张劲儿,都会让人心慌着急。在每年的整个夏收麦季中,当有在外眼尖的农人,发现天空有乌云密布的时候,凡是麦场晾晒有麦子的人家,不论在家中吃饭还是在地里劳作,都会不约而同地向麦场赶去,因为在此种危急情形下,谁家也怕晾晒在麦场的麦子被雨水淋了。

本年度脱过粒的新麦子,都晾晒的可以存放两三个月了,各家各户稍显闲置的麦场上,就要进行下一项重要的工作——落穰。那么何为落穰呢?落穰就是让牲口或者农用车拉着碌碡,碾压先前被打麦机脱过粒的麦秸,最后收集其中残留的麦粒。干这项活儿的关键,是得选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家人往往得起个大清早,把堆放在麦场某个角落里的——早已脱过粒的麦秸堆,重新分摊(立)在麦场上晾晒,待一面晒晾得差不多了,再翻场晒晾另一面,于烈日暴晒的半天中,如此反复操弄几次,最后麦场中的麦秸就完全干透了。

落穰期间最值得一提的事是,有时候在麦场附近的村路上,能偶尔碰见流动卖冰棍的少年,他们永远都推着一辆——后座上带个木箱子的破旧自行车,那凉爽可口的冰棍就装在里面。卖冰棍的少年常常一边扶车前行,一边嘴里“冰棍——冰棍——”地吆喝着,以此兜售自己的小本生意。五黄六月的麦季大热天,我们一经听见卖冰棍的叫卖声,就会赶忙跑出去寻找,远远地看见写有“冰棍”二字的箱子,赶紧大声地叫停他们,然后飞速地跑过去购买几根。那时候的冰棍无论大小,都取自自行车后座上的木箱子中,因此在儿时的好多年里,我总觉得卖冰棍人的木箱中有几分神秘,要不那里面怎么总会有掏不完的冰棍呢!往往在付完钱后,手里捧着已属于自己的冰棍,当馋涎欲滴地吸溜第一口的时候,那种回味无穷的凉爽感觉,就是整个麦季最幸福的时刻。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提前在麦场附近雇佣的农用四轮头,后面牵引着滚动的大碌碡,就轰隆隆地开进了麦场碾场。一般情况下碾场的四轮头,都是绕着麦场转“回”字圈,在晾晒得早已干透的麦秸上跑动,驾驶碾场四轮的司机,不仅得把容易碾到的地方碾遍,更得把麦场的边角和中心地带都碾到,因此每年的夏收麦季碾场,是最考验司机技术的时候,就这样麦场上覆盖的麦秸,被四轮头的轮胎和大碌碡,一圈又一圈地重复碾过,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可以翻场了。

翻场的前夕,主家感觉这轮麦秸碾得差不多了,就会冲司机打个翻场的手势,司机看见了心中会意,会把车子暂时开到路边,然后就可以熄火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我们趁着这个空隙,赶紧持杈进麦场翻场,大约半个小时后,被压扁的麦秸就基本翻完了,司机看看翻场接近了尾声,他就会主动发动起车子再次进入麦场,重新开始新一轮的碾场。第二回的摊场碾完后,还需再如法炮制一次,本场落穰的碾场就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持杈抖擞麦秸收场了,最后收集掉落在地上的麦粒。

落穰收场是项比较复杂的农活,因为这活儿涉及到踩麦秸垛,干时不仅耗时费力,而且适合多人团队作战,一两个人很难完成,因此大凡天气允许,劳力少的人家落穰收场,都会隔夜在第二天进行。太阳快要落山的傍晚,一是天气没那么热了,二是此时有了闲暇时间,再加上绵软阔大碾场的诱惑,这就给年龄相仿的农家孩子们,创造了疯玩疯耍的机会。九十年代中期前的那些年,我们在喧腾的麦秸碾场上,尽兴地追逐、嬉闹、捉迷藏、打滚、翻跟头……玩儿累了就地排成一溜儿,仰躺在软绵的麦秸碾场上,既看天空中缓慢移动的如棉似絮的浮云,更感受夏夜来临前的月影星光。

第二天上午,到了我家落穰收场的时候,总会有本家族的成年劳力来帮忙,那是父亲昨晚邀约的他们。落穰收场的主活儿,当然要数踩麦秸垛了。干这活儿之前,父亲首先会在麦场的边缘地带,选个他认为理想的位置,作为本年度驻扎麦秸垛的地基。这理想位置的选择,须遵循宜高不宜低的原则,这是为了防备麦秸垛日后不受积水侵犯。驻扎麦秸垛的位置,一旦被父亲确定了,众人就会用自己手中的铁杈,收集碾场上的麦秸,然后一杈一杈地挑放在选好的位置上。如此时间一长,汇合的麦秸就会逐渐多起来,这期间还需要父亲上到麦秸堆上去,他此时的主要工作,是既得把脚下的麦秸踩实,又得持杈调整各处麦秸的厚薄,唯有如此才能打好麦秸垛的根基,由此也就能解释干这活儿——为什么叫踩麦秸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碾场上麦秸的不断减少,父亲所踩的麦秸垛,就会逐渐增高起来。当麦秸垛踩至杈把高的时候,本次碾场上的麦秸就都收完了,因整个落穰过程还没完成,所以此刻的麦秸垛还不能收顶,只能待落穰全完成后再续补。一般情况下,如果天气不耽误,只要第一场落穰的麦粒一收,紧接着晾晒第二场麦秸的活儿,就被主家及时安排好了。一般农户落穰的活儿,两场基本就都干完了,第二场落穰临近结束的时候,麦秸垛就必须得收顶了。所谓收顶,即是将麦秸垛的顶部,通过人工的刻意改造,堆放成密集的圆坡形,唯有如此,大凡日后遇到雨雪天气,圆坡顶更利于雨雪下流,以此保护顶盖下的麦秸不受雨雪侵犯。

新世纪前洪洞南垣的农人,每年夏收所踩的麦秸垛,大致可分为圆形和方形两种。圆形的麦秸垛,通身色泽黄白相间,看上去不乏有炫目之感,该形状的麦秸垛周身浑圆,恰似那戴帽的铁桶一般;方形的麦秸垛,除了色泽不变外,其体形更是被主人掏整得棱角分明,四个平整的下垂侧面,犹如黄金墙一般吸人眼球。毫无疑问,每年夏收过后才涌现出的——多座以这两种混杂形状而组成的麦秸垛群,实为偌大公共麦场上最耀眼的风景。

落穰后收集起来的麦堆(穰麦),与先前已晾晒过的麦子,都需要进行扬场和清理杂质后,才能共同放置在一起。扬场在夏收所有的农活中,算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儿,能否干好这个差事,首先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天气必须得有风,二是扬场的人得有过硬的技术,这两个必备条件缺一不可。我们家每年的麦季,扬场这么重要的活儿,当然是父亲和母亲干了。每回扬场的时间,大多都是在起风的下午,这时候母亲不仅要手持扫帚,而且头上还必须得戴个草帽,目的是以此防备扬场落下的麦子、灰尘、麦穰等杂物飘落到头部和身上;父亲则手持木锨弯腰铲麦,根据风向把麦子抛高扬场,在麦子呈弧线落地的过程中,由于麦子体重会率先落地,而混杂在麦子中的灰尘、麦穰等杂物,因它们身体普遍较轻,一遇到自然风力的吹拂,这些异物就会飘落得比较远,父亲每扬起一木锨麦子,母亲就会手持扫帚在相应的时间里,清扫飘落在麦堆上的麦穰。你可以想象,每年麦季收获的六七千斤麦子,都得经过父母好几次辛苦的合作扬场,才能装入自家的麦瓮和粮仓,所以洪洞南垣的农人总说:扬场对于庄稼把式而言,不仅是多年积累的技术活,同时更是辛苦活儿。

扬场的活儿干完后,你别以为麦季就结束了,这时候还完不了呢!仍需把晒干理净的麦子,拉到村里或镇上的粮库,为国家缴完公粮,唯有完成这项任务,本年度的夏收麦季才算真正结束。这个繁杂辛劳的过程,我把它逐一写成文字,毕竟占不了多大篇幅,但真刀实枪地一天天干下来,却需要漫长的一个多月,这就是我开篇所说的——麦季身心与精神上的双重煎熬。不过这一切跨入新世纪后,随着联合收割机的普及,都成为了遥远的过去,现在我曾经经历过的传统夏收,只能活在这篇回忆的文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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