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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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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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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萝卜

1

1990年夏收收割完麦子之后,那年的雨水充足,我们鸡洼村麦茬田里点种的秋庄禾——玉米,苗子不但出得特别整齐,而且那长势同往年相比,也要好出许多。阳历七月份上旬的一天下午,在村西通往镇街的公路上,我们村的村主任二虎,从镇上开会骑了自行车回来,他经过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看见了那长势喜人的庄禾,逢人便高兴得合不拢嘴地夸说:

“今年老天爷风调雨顺,秋后咱村这庄稼一定有个好收成。”

说着这话就要停下车子,一一给身边的人们散纸烟,光着膀子同村长边闲聊边抽烟的庄稼汉们,说着说着就议论到了——数日后这玉米地里的施肥,是该用尿素还是该用碳氨。

村里人常说:“庄稼长得好,全靠肥当家。”

就在我们村大田里的玉米苗子,一棵棵长到人膝盖般高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及时地给各自的地里施了肥,有的人家甚至还给每棵玉米的根部都培了土,说是这样玉米苗子的抗风能力强,老天刮大风时玉米不容易趴下。忙活了几天后,给秋庄稼施完了肥的农家汉子们,有菜地的务农自家的菜地,没菜地的又不干其它营生的,就又农闲了下来。这样农闲的季节里,在村头巷口或田间地头,总能听见庄稼汉子们如此类似的扎堆闲聊:

“今年秋上的庄稼,肯定有个好收成,你看现在那玉米苗子的长势,比那一年都要好都要高。”

这话如果一个人在人窝里兴奋地说了,待到说完停下,准就能听到数个庄稼汉几乎异口同声地回应说:

“是咧!是咧!”。

有了这样啧啧的应和声,农家汉子们闲聊的脸上,就都一个个地挂满了喜气,高兴期待的恍惚里,仿佛人人都看到了一车车金黄的玉米棒子,已被农用车“突突突”地拉进了自家的院子。有了这样的丰收期盼,庄稼汉们个个便都仰起了脖子,抬头望着头顶的天气,心中就盼望着老天爷,能够继续保佑这方大地的风调雨顺,更盼望着满地的庄禾快快长大,待到秋后家家都有个喜人的好收成。

2

有道是世事变化无常,天有不测风云。1990年的仲夏,我们鸡洼村的玉米,当棵棵幸福地长到半人多高的时候,闷热的一天午后两点钟左右,大多数的农人还在家中乘凉午休,屋外的天空突然变得阴云密布了起来,紧随着耳边便响起了震耳的隆隆雷声。午休的人们闻声忙走了出来,才发现外边还刮着让人挣不开眼的弥天大风。当时有了这样的天气征兆,我们村所有的庄稼汉们,心中都欣喜地以为,老天又要下一场透墒雨了。但让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那天的老天爷却事违人愿,在满天阴沉的天空,响过一声少见的巨雷之后,老天不但下起了数年来十分罕见的倾盆大雨,而且那密匝匝的雨帘中,还夹杂着让农人们最害怕的东西——冰雹。

其实,那天的大雨起初刚下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注意,后来过了有一两分钟,不知谁家贪玩的孩子,在屋檐下接了雨水洗脚,待那孩子脚还没洗完,倒看见了地上白花花一片,接着这个孩子便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下冰雹了!下冰雹了……”

哗哗的雨声夹杂着这异常惊呼的尖叫声,刹时便弥漫进了屋子里大人们的耳中。大人们听见了这可惧的声音,一个个或亲自走出屋门,站立在台阶上低头仔细地查看着地上的冰雹,或头趴在窗台前透过玻璃,向院中的水泊明亮处探看。当他们亲自证实了外边孩子的喊叫声,不是喊狼来了的那个说谎小孩故事的翻版,才都沮丧地垂了头,嘴中用了乡下人最狠毒的语言,咒骂外边该死的老天——是要睁眼下灾,活活地灭绝这些在庄稼地里刨吃食的农民。

这样狠毒的语言骂着骂着,村子里总有沉不住气的女人,因心疼地里的庄稼,而尖声刺耳地哭嚎了起来,这样的人家往往都是家中失去了男劳力,以女人的萦弱之躯,支撑着一家老小艰难的光景。长一声短一声撕心裂肺般地哭嚎,混合在天地间的雷雨电鸣之中,长时间响亮地回荡在村子里灰雨蒙蒙的上空。如此持续不断女人尖声地哭嚎,总会不经意间地惊醒被冰雹吓愣了的人们。片刻过后,另一种村民自发敲打桶底盆沿的噪耳杂音,便又在村子的四周前后不一地响了起来,这聒耳的种种杂音,是女人尖声哭嚎的延续,也是村民们用最原始的方法,以集体的力量驱赶老天爷所降临的冰雹天灾。这时如果细心地聆听,就能听到各家各户的农家家什,被自家的主人节奏不一地敲响了起来,这种种杂音敲着敲着,偶尔的一阵“噼噼啪啪”无头无绪的鞭炮声,也夹杂在了这混淆的农具交响乐之中,鞭炮声无由地响起,又给此时受了天灾打击的庄稼汉们,加了一份沉重的烦躁心绪。

不大一阵儿,外边的风停了,雨停了,冰雹也停了;各家各户敲打桶底盆沿的噪耳杂音,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切该停的声音都停了,头顶的天空,就连躲藏到乌云里睡觉的太阳也露出了笑脸,村子里一时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们一群十来岁的男女娃娃,跟随在大人们的身后,来到了地里查看被天灾冰雹袭击过后的庄稼。

在绿草丛丛地头的路边和渠沟里,还遗留着没融化了的一堆堆冰雹,一颗颗晶莹透亮的样子,个头小的如我们玩的琉琉蛋,个头大的则像大孩子们玩的乒乓球,我们看见了瞅大人们不注意,忙弯腰拣一颗含在了嘴里,凉丝儿凉丝的,感觉像嚼麻五爷代销店里卖的冰糖。大人们一个个披着衫子背了手,前后不一地站在了地头,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张张阴沉的老脸拉长的像头驴。再看地里的庄稼,行行全都东倒西歪地伏了地,玉米的顶子和叶子,不是断得断就是劈得劈,偶尔发现满地里有几棵站立的,也都像战场上打了败战的俘兵一个样,棵棵秃零零空寂无依的孤单身影,在偌大的田野里随风摇曳着受伤的身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大人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满地的庄稼俘兵,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口中无奈地冒出了一声重似一声的“哎哎”叹息。

心灵因庄稼受了天灾而发愁的农人们,脸上带着满面的阴气,先后不一地从地里失望地回到了村中。当大家路过村委会门口时,才从村会计保庆的口中得知:村长已到镇上报告灾情去了。回村途中心情倍感失望的村民们,一听到村长去了镇上报告灾情的消息,一张张阴郁的脸上才逐渐地有了暖气,这时就听见人群里有人说:

“那咱们就在村委会等着村长回来,看政府能不能给咱们发一些受灾补贴。”

保庆一看大家围在村委会门口不愿散去,他遂便起身站了起来,扯着副公鸭嗓子大声地冲大家喊:

“大家先回去,大家先回去,村长如果回来说政府有什么灾情补贴,村委会会在喇叭里广播通知大家的。”

说完这话,保庆便抽身进了村委会的大门。本打算等待村长回来的人们,听了保庆的喊话,也没有什么可说了,随后便一一地散了先后回了家。

下午天即将擦黑的时候,村长二虎从镇上回来了,村长回到村里却没有带回来灾情补贴的好消息,村委会的喇叭自然也就没有通知大家,但喇叭还是高声大嗓门地广播了,通知的却是要全村大小干部晚上在村委会集合开会,说是要研究秋后如何减灾保收。我爹是我们五组的组长,晚上吃过了晚饭,爹抹了把嘴随手点着了根纸烟,披着衫子就出了门向村委会走去了。那时我年龄小有事总爱凑个热闹,见爹走了便也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当手表上的时针走到八点钟的时候,全村的大小干部,都按时地坐在了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了,窗外的台阶上还站了不少的村民闲听者,当他们一个个支楞起耳朵,贴着窗户想听些什么时,就听见村长“呵呵”地干咳了几声,接着,我们鸡洼村1990年秋后的减灾保收研究会,便在村长的主持下正式召开了。

那天的研究会上,村长先传达了镇上关于我们鸡洼村受灾后村民如何自救的精神,还有要求干部们做好教育受灾群众,不要有依赖政府下放受灾补贴的等靠思想,而要靠大家自己克服当下的种种困难,最大程度地完成我们鸡洼村秋后的减灾保收工作。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就记不大清楚了,只是记得村长那天拍着桌子强调说,这一次不仅仅是我们鸡洼村受了冰雹打击,邻近的狗头崖村也受灾不小,后来村长就说到了镇上号召我们受了灾的村子,要家家补种萝卜的事情,说是只有在受灾地里补种上萝卜,才能把受灾各村秋后的减灾损失减小到最低,最后村长还强调说,镇上承诺给各受灾村免费提供萝卜种子。那晚的减灾保收研究会很快就开完了,最后村干部们通过认真地研究,终于在散会之前达成了一条共识:积极响应镇上号召,在受灾的地里家家补种上萝卜,努力把我们鸡洼村秋后的减灾损失减小到最低。

经村委会干部们研究通过的减灾保收决议,很快就得到了全村各家各户的积极响应,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当时节气已过了小暑,再补种别的庄稼都不会有收成,当时的时间惟有补种萝卜才行,镇上又有免费提供的萝卜种子,所以我们鸡洼村的村民,人人都能有集体意识的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就这样,在村委开完减灾保收研究会的第二天早上,村长二虎便亲自去了趟镇上,用车子领回了全村的萝卜种子。于是,我们鸡洼村有史以来最大面积的萝卜种植,便在村委会的领导下热火朝天的统一补种了起来。那年村里为了争取萝卜的补种时间,村委会统一出资雇用了30台拖拉机,实行了昼夜连日作战,补种的劳力更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不分上晌下晌时间,三天便把全村的几千亩地,给突击得统统补种上了萝卜。后来听村长二虎说,镇上得知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在镇委会上还特意地表扬了我们鸡洼村,说我们鸡洼村的村民在大灾面前不等不靠,积极在灾后补种了萝卜识大体,为我镇的减灾保收工作不但做出了榜样,而且也做出了突出贡献。

3

1990年夏末,我们鸡洼村的所有地里的地墒普遍都要好,所以几天过后在各家各户的农田里,就能看到绿茬茬的一片了,那绿是地里萝卜幼苗柔弱的绿。爹去地里看了后回来高兴地说,该给咱家的六亩萝卜拔苗了,娘听了他的话也不吱声,每天三晌就跟了爹去地里拔萝卜苗。我有时候也跟着他们去,爹当时说我年龄小,总是把该拔的苗给留下了,把该留下的苗却总是给拔了。我听了他这话心里就不高兴,自然就要和爹赌气,再也不跟他们去萝卜地里了。爹和娘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好几天,还有一两亩地的萝卜苗没拔完,后来我们生产队里别人家的拔完了,爹就叫来了那家的人帮我家拔,人多了出活儿,又忙活了一天我家的也就拔完了。

1990年的秋上,全村家家户户萝卜的长势都特别地好,站在地头边远远的放眼望去,全村四周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绿缨缨海洋,如果让不知道的人见了,他准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广阔的绿色大草原。满村的地里生长着这样长势喜人的萝卜,村长二虎的心里自然就很高兴,他经常背了手在各家各户的地头巡视,那架势像是检阅自己的军队一般。有时候,他对着不会说话的萝卜,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几句自编自唱的乱弹,往往村长兴致盎然地唱着唱着,脸上高兴得就绽成了一朵牡丹花。这样村长向村中返回的途中,只要一遇见人他就会停住唠叨着说:

“今年咱村的玉米遭了冰雹打没收成,但咱补种的萝卜长得比哪一年都要好,这就叫吃亏里找便宜。”

听了这话的汉子,也会附和着村长的心意,说两句让村长高兴的话:

“萝卜长得好是好,要是当初没有村长你跑前跑后地从镇上要回了萝卜籽,再好的地也长不出这样一根萝卜来。”

村长眯着眼睛听完了这顺心的话,忙从自身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档次高的纸烟来,也不再说什么便就地的整出一支,当即迎面地递给了身边与他搭话的汉子,那张本就有着牡丹花的脸上这时笑得就更灿烂了。

4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了收获萝卜的季节。那时候老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整个萝卜地里就显得软酥酥的,那阵儿早上起来天气都有些秋凉了,那天快到吃早饭的时候,我和邻居家同龄的小菊在门口玩泥巴,泥巴还没和好就看见了爹披着褂子从地里看萝卜回来了。他刚一进巷子就冲小菊家的院子里喊:

“六子!六子!地里的萝卜能出了,你拾掇一下你家的平板车,吃过早饭中午咱也去地里出萝卜。”

爹喊完话就拐进了我家的院子里。六子是小菊哥,秋上开学都读高二了,因一次与同学打架致人受了伤,所以被县中学开除回了家,小菊爹又管不住他,十七岁的小伙子整天价就在家里闲呆着,也没什么营生可干。小菊爹自打补种上萝卜后,就一个人到西山的洗煤厂干活挣钱去了,他在临走的时候特别嘱咐我爹,说到秋后地里出萝卜时,让我爹照看住他家六子,所以爹还没回家就冲小菊家喊,告诉六子该出地里的萝卜了。

吃过了早饭,我们一家和小菊、六子、小菊她娘,都拉着各自的平板车来到了地里,我们两家的地也是邻居,所以出萝卜干活也就像是在一起。那天萝卜地里的人真多,几乎全村的家家户户都出了动,人就是这样都是属猴子的,一家出萝卜家家也都跟着出萝卜。出萝卜这活儿其实是很好干的,只要你有劲儿能手抓着萝卜缨子,把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就行了。我和小菊人小劲儿也小,大个的萝卜自然是拔不动,所以只有满地的寻找小萝卜拔了。就这样,我们两个拔一根萝卜换一个地方,最后就成了这儿拔一根那儿拔一根了,那寻找小萝卜的样子,像是满草地里的老鹰逮兔子。

后来,小萝卜拔累了,我们就扯已拔出来的萝卜缨子,那年的萝卜长势真是好,一根根的萝卜拿在了手中,就像抱起了一个白胖胖的肥娃娃。活儿干到下晌回家的时候,路上的所有车里都装满了白生生的萝卜,一辆辆平板车、牛车、三四轮农用车都是满载而归,那时候条条通往村子里的田间土路上,就比往常要显得热闹红火了。

在一个星期的紧张劳作后,全村家家户户的萝卜基本都出回了家。大人们就又忙着安排给地里种麦子了,这时候出回来的萝卜,几万斤的都堆放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路过各家的院门看进去,村子里处处都是一片萝卜的海洋。起初,那年大获丰收的萝卜,使我们鸡洼村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丰收的喜悦,后来秋忙过后季节进入了初冬,这喜悦就一天天地变成了忧愁。愁什么呢!当然是愁满院子的萝卜卖不出去。那年我们镇上受了冰雹打击的村子就有两三个,我们村响应了镇上的号召补种了萝卜,其它受了灾的村子也没什么好补种的,自然他们也响应了镇上的号召,统统都给地里补种了萝卜,虽然他们萝卜的种植面积没有我们村多,萝卜的长势和产量也没有我们村这么好,但他们的地里毕竟是长出了萝卜。这样在我们不大的镇街上每遇逢集,就能看到好多都在卖萝卜的人,而这些卖萝卜的人当中,绝大部分的又都是我们鸡洼村的人,镇街上的萝卜一多,要买萝卜的顾客又没几个,萝卜的价格和销量自然就上不去,有了这样不利于萝卜销售的因素,每到下集的时候,卖萝卜的人基本上又把赶集拉来的萝卜,几乎原封不动地又都拉回了家。如此这般,赶上这般不景气的镇集三次五次,卖萝卜的人心里就彻底的烦躁了。

5

堆积在各家院子里的几万斤萝卜卖不出去,眼见着天气一天又比一天冷,这就让村里的大人们着了急,干着急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家伙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村委会找村长。各组组长十几号人代表着全体村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村委会,一进门看见了村长正在办公桌旁打电话,通话声中也是说萝卜长萝卜短,待村长打完了电话,各组组长已不请自让地都坐在了沙发上,其中一人等不及地先开了腔,说:

“村长!我们响应了镇上的号召,萝卜种下了,地里也长下产下了,现在几万斤白花花的萝卜,堆在院子里卖不出去,镇上和村委会总该想个办法吧!”

村长皱着眉头听完了那人说的话,用他正夹着纸烟的手指头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说:

“你们急我比你们更急,刚才打的那个电话就是给咱村联系外地的菜贩子,我也让会计保庆和两个副村长去外县看看那里的菜市场,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咱们只有把丰收的萝卜换成了人民币,才能算是圆满地完成了咱村的减灾保收工作哩。”

大家伙听了村长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进村委会那阵人人脸上的忧愁,顿时都变成了高兴的喜悦,好像突然一下子卖萝卜难的问题,让村长这么一番话就给解决了。

村长在村委会的话没有白说,过了两天还真有外地的大车来我们村收萝卜了。村民们那天见了收萝卜的车,心里高兴得简直比过年还兴奋,家家都拽了收萝卜的人要到他们家去装萝卜。村长当时一看这情形,心想如果照这样下去那还不乱了套,他当时随机立断地给收萝卜的人一商量,问了人家一车能装多少吨,最后决定让家家户户都卖些萝卜,随后村委会的喇叭里便大声地广播开了:

“各家各户都注意,为了能使家家户户都卖一部分萝卜,经村委会研究决定,今天每家只能给村委会送五百斤萝卜,多者一律不收退回。”

最后才补充地喊说了价钱:每斤萝卜2分钱。人们听见了广播,也不嫌收萝卜的给的价钱低,更不顾五百斤萝卜的数量少,家家都忙着找了车子给村委会送萝卜。我家那天也送了一平板车,最后一上秤,人家只要五百斤,无奈平板车里不得不剩下了十几个白嫩的大萝卜,萝卜剩下了我爹不但没有生气,他在接过收萝卜的人给我家结算的10块钱后还高兴地说: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只有这样家家才都能卖掉一部分萝卜,要不这样,全村人为了争卖各自的萝卜,非要打起架来不可。”

爹说完这话又向收萝卜的人打听,问人家什么时候能再来拉一车,那人点钱忙活地连头都扭不过来,他人背对着爹的前身,随口大声回答说:“这事我们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天每家的萝卜总算都卖了五百斤,这下全村的村民又都伸长了脖子,站在村口路边盼望着有收萝卜的大车开进村里来。站在村口的人们盼望了好几天,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好几公分,还是没有看到收萝卜大车的影子出现。这时候,人们焦急想卖掉萝卜的心里就有些失望了。失望归失望,没有外边的大车来收萝卜,总还得再想别的其它办法吧!全村家家户户当家的男人们,没日没夜地挠着头皮想来想去,头发都快挠掉光了,还是没有能想出把萝卜卖出去的办法来。萝卜卖不出去,自然就给人们的心情带来了烦恼,人一有了烦恼,在一家当中谁看谁也都觉得不顺眼了,男人没好心情了只知道喝酒消愁,喝醉了还找着茬地骂老婆,老婆们无辜地挨了自家男人的骂,再看看满院子的萝卜,一个个也就更若得生气了。老婆们生了气了没了好心情,孩子们稍微有点不听话,他们的母亲们也借题发挥地冲他们骂开了腔,这样一级一级的往复循环,最后因心情不好而发泄的骂声,就连不会说话的家畜牲口和躲藏在老鼠洞里的老鼠都会被无辜地殃及。

6

全村都有好几天没有卖掉一斤萝卜了,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就有些坐不住了,他们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了,就又集了合厚着脸皮去村委会找村长了。村长这回却不在村委会,听村委会看大门的五保户老杨说,村长和会计保庆还有两个副村长,一大早就去外县的一个猪场送礼了。来寻村长的人们一听说村长去了外县的猪场,顿时沮丧的脸上又重生出了希望之色。到了晚上,村长和他一同出去的村干部们,终于坐了从城里回村的便车回来了,当天晚上村委会的喇叭里又广播了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明天有外县的猪场来我们村大量收购萝卜。

这条雪中送炭激动人心的好消息的播出,兴奋得我们鸡洼村的村民半夜都睡不着觉。后来,听我爹说那天当夜就有人买了两条好烟给村长家送去了,现在我想那送烟的人不是为了感谢村长为我们村联系好了收购萝卜的猪场,而他是为了个人巴结好村长,这样明天自家就能多卖些萝卜了。

虽然村委会的喇叭里广播说外县的猪场大量收购萝卜,但第二天人家猪场还是有选择性地收了几大卡车萝卜就走了,这一回与上次卖萝卜有所不同的是,每家每户不是只让卖500斤,这回即便是最少的人家,也卖了有3000多斤萝卜。我爹那天鬼机灵,他与验收萝卜的人一块上厕所撒尿时,爹偷偷地给人家口袋里塞了20块钱,那人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无言地给我爹笑了笑。出来以后只要是我爹送去的萝卜,他都没挑毛病的全收下了,那天有了这样别人不知道的照顾,爹几乎卖掉了我家院子里总数三分之二的萝卜。

这一回的萝卜卖完了,半个月后村子里都没有收萝卜的来过,人们不管是再怎么去找村长,村长都推脱说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下人们就又为卖不出去萝卜着了急。这样难熬的日子又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村里开代销店的麻五在县食品公司上班的儿子回来了。麻五的儿子叫平川,这个三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在外边见过大世面。他一回来看见了满村的萝卜卖不出去,就出主意说大家要不嫌麻烦,可以把一部分萝卜淹了咸菜,过上一冬到了第二年春上或批发出去或去散买,都要比现在能多收入些钱,这样既能处理掉一部分现存的萝卜,又能增加大家伙的收入。为萝卜问题而焦急的人们一听这主意,人人都觉得麻五的儿子说得有道理,再说眼下各家的萝卜卖不出去,确实都成了当下的棘手问题,为了不使萝卜在深冬里冻坏,人们各家各户的一商量,最后都愿意把自家的萝卜淹了咸菜。有了这样解决萝卜问题的好想法,人们说干马上就行动了起来,这样家家的院子里,就有了好几口淹萝卜咸菜的大缸,准备好了大缸,淹萝卜咸菜的实用盐也随着比往常紧销了起来,那阵儿我们镇上实用盐的价格居然一时也洛阳纸贵了。

淹了萝卜咸菜,各家各户自然都用掉了一部分萝卜,但家家院子里还剩下了一些。这下人们就不太发愁了,接下来的办法就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一个能藏萝卜的深坑,把剩下的萝卜存放在深坑里,上面苫上厚厚的一层麦秸,麦秸层上边再培上一层厚土,这样萝卜就可以安全地过冬了。虽然现在是有了保护萝卜安全过冬的办法,但人们还是想尽快把剩下的萝卜卖出去,这样我们那个不大的镇街上,就又出现了我们鸡洼村卖萝卜的人。

1990年的冬天,我们鸡洼村有了卖不出去的萝卜,婆姨们要回娘家走亲戚了,问自己的男人给娘家带点什么东西,男人们这时就会很大方地随口说,给你娘家送一袋萝卜吧!更有甚者,家家为了把剩下的萝卜处理完,一时间没有组织的自然形成了我们鸡洼村史无前例地吃萝卜风气:每家每户的菜篮子里都不舍得买别的菜了。开饭时的饭桌上顿顿便有了萝卜可吃 ,那一年萝卜在我们村可吃出了名堂——炖萝卜、炒萝卜、煮萝卜、用盐生淹萝卜……能想办法变着花样吃的,我们村里的人统统都吃到了。如此这般地吃到最后,我们不但人人都长得像了萝卜,而且不管是谁一提到萝卜这两个字,我们心里就感到有种莫名的害怕 。

7

进入腊月临近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在置办年货。一天晚上,爹从村委会开会回来后对娘说,这个时候是卖萝卜的好季节,他打算明天去卖些萝卜。为了使萝卜能卖个好价钱,爹就去小菊家叫上了她哥六子,说是结伴明天去离我们村十里外的县城去卖萝卜。我和小菊知道了后,都说要跟着他们去县城玩,爹和小菊哥六子自然就不肯,那天晚上他俩商量了哄着我们说:“只要你俩明天不跟了去县城,他们卖完了萝卜回来时,每人都给我们买一串糖葫芦。”

我和小菊听了就很高兴,为了能吃到那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我俩也就不再缠着要去县城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当我和小菊还在被窝里梦游世界的时候,爹和六子就早起吃了点饭,带着干粮各拉了一平板车萝卜,向县城的方向走去了。到了那天中午快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小菊还有村里的其他几个伙伴,在村口的晾麦场中玩警察抓坏蛋的游戏。我们高兴地跑呀跳呀,玩着玩着,在村路上大老远地就看见了爹一个人,坐着别人的摩托车回来了。我和小菊看见了爹,即刻便兴高采烈地围了上去,看看他到底给我们买了糖葫芦没有?爹刚一下摩托就阴着一张驴脸,他连搭理都不搭理我们,身子随着飞快的脚步,便向村委会奔去了。

后来我们才得知,那天小菊哥六子卖萝卜时因3块钱而打死了人。事情过后,听爹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那天早上,爹和六子拉着萝卜进了县城的菜市场,开始的时候连一个人问都没有,后来有人问了也就能卖个三五斤,眼见着时间到了中午十二点,两车萝卜这时还没有卖出去二百斤,就这还不算,后来又走过来了一个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中年女人,说是每车萝卜要上一块钱的税。爹和六子一看这阵势,肚子饿了连碗饭都舍不得买了吃,还得给人家掏一块钱的萝卜税。当爹和六子两人正发愁没办法的时候,这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是每人要一车萝卜,看能不能便宜些,爹和六子一见来了个大买主,也不敢向人家要大价钱,说既然你们每人要一车萝卜,我们零卖的是1毛钱一斤,那你们就给我们7分钱吧!那两个要买萝卜的主儿听了,砍价说也不要每斤7分了,每一车萝卜给你们10块钱,你们看愿意不愿意?还说别人也不会一下子要你们这么多,如果愿意了就跟他们送去,地方也不远就在你们回去路过的黄羊村,离这里也就二里地,不愿意呢你们就还呆在这里零卖。爹听了这话想了想给六子商量说,卖给他们就卖给他们吧!人家一下子全要了,我们也能早点回去。六子是个半截子小子,见我爹同意了要卖,他也就没什么意见可说了。既然都同意了就得把两车萝卜卖给人家,爹和六子随后便跟了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拉了萝卜车向黄羊村走去。

到了黄羊村,爹拉着车子进了离村较近的高个子男人家,六子自然就得去矮个子男人家了,不过他们两家的距离也不是太远,爹去的那家在村东,六子去的那家在村西。那天的问题就出在了矮个子男人身上,六子拉着一车萝卜进了矮个子家的院子里,按矮个子说的给他把萝卜一个个都卸下了。最后到算帐的时候,矮个子说只给六子7块钱,六子一听当然就不愿意了,就问矮个子说你那会在菜市场怎么给我们说的,说好了一车萝卜给10块钱,怎么现在又变成了7块呢?!矮个子听了这话,嘴上也不甘示弱,他说给他送的这一车萝卜,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少,还挑剔六子的萝卜泥多不干净。最后,矮个子男人又对六子说了一句使人非常生气的话:“要不愿意,你把你的萝卜重新装上车子再拉回去。”

六子听了这毫不讲理的话,当即就气愤地骂了矮个子几句。矮个子因为买萝卜挨了骂,当然就不愿意了,往往这时候两个人就都来了脾气,不好听的话说着说着就相互上前撕打在了一起,当时又没有人在场,六子个头大当时气愤地正是火冒三丈,上去对着矮个子的胸部就是狠狠一拳,这一拳揍得矮个子口中闷闷地嗷叫了一声,随即当场就跌倒在地昏死了过去。六子一看这情景,还以为矮个子男人在耍心眼装死,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大约过了有五分钟,爹和高个子男人一块来到了矮个子家,进门一看矮个子躺在地上的样子,顿时两人全都傻了眼,这时六子才说了他们为什么打了架。高个子见状,忙上前从地上扶起了矮个子,这时才发现人早已咽了气。矮个子因买萝卜打架死了,高个子就处理不了这件事情,慌忙中便大嗓门地喊叫来了同村的路人,要他们向县里的公安局报案。

事情一旦惊动了公安局,六子的心里就感到害怕了,他藏在爹的身后不敢上前,浑身上下一个劲地直打哆嗦。公安接到报案后,很快就鸣着警车来到了矮个子家,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六子给戴了手铐带走了。卖萝卜因为3块钱而打架出了人命,公安把六子带上了车拉走了。爹一看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当时也就没了办法,只好先把装萝卜的平板车放在了那里,一个人出来在路边搭了辆顺路便车,回到了镇上又改坐了摩托才回了我们村——向村委会和六子家报告了这件让人害怕的坏消息。

三个月以后,经公安法医的鉴定,矮个子男人的死因——属死者本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所致。虽然六子不犯有故意杀人罪,但矮个子的死因给他却有直接关系,最后六子还是被法院判了十三年的有期徒刑。在县法院开庭的那一天,爹和村长都陪小菊一家来到了法院,当审判一宣布,小菊一家都哭红了眼,但法律无情六子只得服法坐牢了。

从那件事以后,我们在她跟前也再不提那该死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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