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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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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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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邹伯伯

——谨以此文献给邹福先伯伯和我多难的童年

1

邹伯伯是我的恩人,确切地说,是我三十多年前的恩人。

邹伯伯是军医,三十多年前,他随军驻守在我们洪洞县。那时候,邹伯伯三十多岁。我呢!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一般的小屁孩,因为我贪玩儿,把自己的左小腿弄骨折了。

当年在乡下,小孩骨折算不得稀罕事。通常情况下遇这事,都是找村里的接骨师傅,骨折伤势严重的,那就必须得去医院。六岁那年,仲冬的某一天,我在负重的人力车上玩耍,骨折这事儿,突然就降临到了我头上。当时,骨折的并不严重,但却是关键部位。不幸发生后,父亲找了村里最好的接骨师傅,人家先为我成功接好了断骨,后又用木板帮我固定好,生怕因为活动错了位。后来又去医院拍了片子,片子显示断骨对接良好,这下所有的人都放了心。

但年幼天性好动,且顽劣的我,却不是个消停主儿。养伤的日子里,尽管父母千叮咛万嘱咐,没少说不要动不要动。可当年不懂事的我,哪里听得进父母的话,依旧是固执加任性,该怎么动还是怎么动,错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结果是起固定作用的夹板,不仅把我小腿上的肌肉磨破了,由此而渐变成了肉疮,而且接好的断骨也错了位。这下再去找接骨师傅,人家就回天无力了,最后没办法只得去医院。

医院跑了好几家,先是县医院,后又去地区医院。当年,父亲带着年幼不懂事的我,曾辗转奔波于多家医疗机构。检查结果都说因有肉疮,不能马上手术,甚至有医院说,需要等到12岁,方才能诊治,父亲一听就发了愁。我可好,该怎么调皮,还怎么调皮,依然好动如昨,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

后来,实在没办法,所谓有病乱投医。当时,家在县城郊的姑母,告诉父亲说,他们村有家部队医院,听人说那里的骨科不错,建议父亲带我去看看。就这样,我和邹伯伯就因病相遇了。

当年的洪洞部队医院,我现在只有些隐约印象,但大致的印象却是模糊的,毕竟我当年才六岁。总之,父亲是带我去了,接诊的医生不是别人,就是时任该驻军师医院——三所所长的邹伯伯。后来听父亲讲,邹伯伯先是为我拍了X片,后根据我走路的状况,仔细分析了病情,最后才提出手术方案:先后分两次手术,进行矫正治疗。随后不久,在洪洞部队医院,由邹伯伯亲自主刀,为我做了第一次骨科矫正手术。

手术前,我见到的邹伯伯,总是威武严肃的。印象中,那时候的他,似乎脾气不大好,中等身材体格阔大,常常穿着军装,有时候军装外边,也常套件白大褂。当年,在我这个小屁孩眼里,邹伯伯毕竟是医生,因而那时候每次相见,我总感觉有几分惧怕他。

手术麻醉过后,我恢复了意识。那时的手术部位,时时伴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再看自己的小腿部和脚上,还打上了笨重的石膏。我在病床上,难得安分了几天,这期间时常因为疼痛难忍,我会哇哇大哭。当时年青的父母,一方面需要陪护我,一方面还得照顾嗷嗷待哺的小妹,可谓是事无巨细,处处都得父母操劳。看到我被疼痛折磨的样子,父母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苦于不能代替幼子受罪,惟有加倍哄宠情感安慰。其间,父亲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常给我买各种好吃的东西,还外出寻找木质材料,为我做了个连线木偶玩具。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我最爱吃的,是一种散卖的动物状饼干。有了好吃好玩东西的陪伴,和父母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料,后来,我感觉疼痛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

住院期间,邹伯伯每天都带着大夫、护士查房。那时候,我人小嘴甜,大凡见了穿白大褂的,就伯伯、叔叔、阿姨不离口,所以他们一进我们的病房,就都特别喜欢逗我。尤其是邹伯伯,他更是喜欢逗我玩儿。时常一见到我,邹伯伯就用弯曲的食指和中指,上下交替地夹我的鼻子,还一边夹一边嘴里“洪洞小鸡巴——洪洞小鸡巴——”地喊着逗我玩。就这样时间一长,我就不那么怕他了。

2

在医院住过一周,待伤口抽了缝合线,就可以回家静养了。回到家中,父亲给我借了一双木制拐子。时间又过了个把月,用于固定的石膏,这时也去掉了,我就开始拄着拐子锻炼。多半年后,我已能脱拐行走了,但脚跟却难以着地。这时候,因我到了入学年龄,母亲就把我送进了村小学。

在村小学,有了同龄小伙伴的陪伴,我好动调皮的天性又回归了。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光里,我总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之一,因为自己腿脚有问题,所以就显得很突出。因此,老师没少责骂批评我。

就这样,读了一学期书,父亲就又思谋着,该为我做第二次手术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原先的洪洞部队医院,却因移防要迁往大同了。移防前,父亲又去找邹伯伯,邹伯伯告诉了父亲,部队要移防的消息,并安慰他说:待医院在大同驻地安排好了,就写信让我们去那边做手术。

日子还日出日落地过,我依然在村小学念书,父亲却盼望着,大同那边能早日来信。当时间悄无声息地,到了1987年晚秋,父亲终于盼来了邹伯伯的信。信上说,近日我们就可以去大同。父亲读过信很兴奋,很快就去学校,为我请了病假。待安置好了家里,并筹借好外出手术的费用,初冬时节,父亲便带着我,随同一位在大同工作,回来探亲的同村远亲,一起乘火车赶赴大同了。这次大同之行,对我和父亲意义重大,一是我成功地进行了第二次手术;二是父亲和我,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并且也是我们父子,平生第一次坐火车。

当年乘坐的绿皮火车,不仅行驶速度很慢,而且从洪洞到大同,还没有直达车。我们只得先乘火车到太原,然后再在太原倒车去大同。记忆中的火车上很热闹,我毕竟第一次乘坐,因而处处都感到好奇。记得在父亲旁的车座上,我一会儿看车窗外流动的风景,一会儿瞅邻座吃好吃的零食。那时候的人朴实,人家也让给我吃,但父亲总是呵斥不让。出门在外的旅人,都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因此车厢内几无空隙。幸好我们买的是有座车票,其实只父亲一个人买了票,我跟随着与我们同行的远亲舅舅。因那舅舅是铁路系统职工,所以他不用买票,我冒充了舅舅的孩子,故而也不用买票。

火车轰隆隆跑了多半天,我们才到了太原。其时天已黑透,我们需要转车去大同。等待火车的时间里,我们在火车站,简单地吃了点东西,总算填饱了肚子。那些同行转车的人,因为等车无事可干,好多都忙着买太原陈醋去了,说是太原陈醋出名,买些送给远方的亲戚朋友。当时,父亲和舅舅去买了没有,我现在还真记不得了。

后来,总算等来了去大同的火车。上车后,父亲和舅舅聊起了天,我则站在里面的座位上,不时地扭头向四处张望,然后想着属于我那个年龄段的心事。就这样,慢慢地我就感到困了,后来不知不觉中,我竟倒在父亲的腿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当父亲叫醒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大同,只是这时火车还没到站。待父亲和舅舅,交替轮流地洗漱完,回来帮我穿戴好衣帽,并一一收拾好我们的行李,这时候,火车就缓缓地进了站。

出了火车,才知道大同的天气有多冷,因有舅舅的提前告知,故而我们来时带足了衣物。出了火车站,我们先去了距离较近的舅舅家。在舅舅家安置好他的行李,歇息了会儿并吃过早饭,随后舅舅便推着自行车,前梁上驮着我,后座上放着行李,同父亲一路步行着,去寻找从洪洞移防到大同的驻军。这边的部队驻地,似乎并不难找,大概是舅舅对大同熟悉的缘故吧!总之,路上没怎么费劲儿,我们就很顺利地找到了。到得部队驻地大门口,经向站岗的卫兵打听,我们顺着卫兵指示的方向,沿着大门口向内的大路,一直往里面走去,好像转了好几个弯儿,终于看到了部队医院的门诊楼。

走近门诊楼前,能看到阔大的门口,总有进进出出的人流,可见这里的患者,比洪洞要多得多。进了门诊楼,经向一位医务人员打听,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邹伯伯。邹伯伯见到我们很高兴,他同父亲和舅舅寒暄的同时,还不忘伸手夹我的鼻子,并连续好几次说我长高了。舅舅帮我们找到了邹伯伯,因他单位有事要处理,故而就不敢在这边多呆。眼见我们也没什么事了,舅舅便向父亲告别。随后,在我们父子的目送中,舅舅骑着车子,逐渐消失在了来路的尽头。

3

当时我们父子俩,在门诊楼也没多呆,记得邹伯伯告诉父亲说,因医院床位紧张,马上还不能办理入院手续,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总之我们临走时,邹伯伯差人,带我们去了临时住处。

当年的临时住处,就在部队医院的营房宿舍里。记忆中的营房宿舍,是前后带檐的旧瓦房。其内面积不小,因是集体供暖,里面暖和如春,只见几张陈旧的上下铺木床,整齐有序地摆放在过道两旁;靠近窗户的地方,有张常见的军用办公桌,上面可以摆放舍员的生活用具,诸如餐具、茶缸之类。待安顿我们的人走后,我才发现,整个偌大的宿舍里,就只有我们父子二人。

有了住处,心便安顿了下来,这时已近中午,父亲先简单收拾了下。紧接着,他就带我出去吃午饭。外出吃饭的途中,凑巧我们又遇见了:下班回家的邹伯伯。邹伯伯要我们随他去家里吃饭,父亲却婉言谢绝了。这时候,邹伯伯问父亲生活上的打算,父亲说想自己做饭,邹伯伯说好,又说我家还有多余的锅灶碗筷,随后派人给你们送去。听了邹伯伯的话,父亲明显很高兴。这是因为医院食堂不对外,我们父子在此寄宿求医,总得要吃饭,因此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伙食问题。父亲本打算吃完饭,顺便去寻找买锅灶,有了邹伯伯的话,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傍晚下班时分,邹伯伯差人,把锅灶碗筷送来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包用报纸包的大米。由此可见,邹伯伯对我们父子,是多么地关心。傍晚,父亲去部队服务社,买回了挂面、鸡蛋、葱、白菜等主食和蔬菜。此时,有了锅灶碗筷,也有了烹饪用的蔬食,但去哪里做饭呢?这时的父亲又作了难。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父亲一边琢磨,一边开门出去倒水时,他看见了我们宿舍斜对过,有一个军人叔叔在和草泥。父亲感到好奇,就自动上前去打问,原来军人叔叔和草泥,是要罩他家厨房的炉子。同时,军人叔叔也正犯着难,原因是他从来没弄过这事,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父亲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就主动地说,我帮你罩吧!这事我在老家弄过。军人叔叔一听来了救星,他就侧身闪在了一旁,为父亲打起了下手。这时的父亲,也真够卖力气,只见他把自己的棉衣袖子,向手臂上方挽了挽,然后就赤手抓泥,干劲十足地罩好了:军人叔叔家厨房的炉子。完事歇息的时间里,军人叔叔同父亲攀谈了起来,他才知道我们是来此,寄宿看病的新邻居。当军人叔叔得知,我们没地方做饭时,他爽快地对父亲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同我家合用一个炉子吧!父亲听了回答说,好是好,不会耽误你们做饭吧!军人叔叔说,这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就来我家厨房做吧!不用客气!此时的父亲,也就没话可说了。

当晚,父亲就在军人叔叔家厨房,为我们做了晚饭。后来,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才知道这个军人叔叔,是部队医院的电工。更为难得的是,他家有个与我同龄的女儿,名字叫丽丽。那时候,父亲闲时也带我,去军人叔叔家串门,小孩子之间无陌生感,很快,我和丽丽就成了要好的玩伴。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丽丽教我唱过《你拍一我拍一》儿歌,有次在玩儿骑马的游戏中,她还告诉过我一个小秘密,当时的丽丽,悄悄地对我耳语说,他们家是湖南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鬼机灵的丽丽,还特意领着我,观看了她们家腌制红辣椒的玻璃罐。丽丽说,妈妈告诉过她,湖南人爱吃辣椒,无论走到哪里,辣椒罐子就带到哪里。

现在想想,当年我在那么遥远陌生的地方求医,固然有父亲陪伴,但幸运的是,能有个同龄玩伴在一起嬉戏玩耍,这对于孩提时代的我而言,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现在事过多年,不知早已长大的丽丽,是否还在大同生活。

4

在营房的临时住处,等待床位的数日里,有时闲暇,父亲也带我去邹伯伯家串门。隐约的记忆里,邹伯伯家住的也是那种瓦房,同部队营房所不同的是,他家在一个独门小院里。现在回忆,总觉得邹伯伯家有个简易院门,门口似乎有几级青石台阶,院门上方好像搭建有木制藤架,藤架上缠绕着稀疏的藤蔓,因在冬日,那光秃错乱的藤蔓,便显得特别突出。也许我的童年记忆出现了错误,也许这种景象曾出现在我梦中,毕竟事隔多年,现在我已无从分辨真假,就容我姑且这么一写吧!

邹伯伯家有四个女儿,年龄都比我大,现在我对这四个姐姐,总体的印象都比较模糊,原因大概是同她们接触得不多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几个姐姐,还是挺喜欢我这个小弟弟的。这其中有个插曲不得不提,就是当年邹伯伯和伯母,都特别喜欢我,因他们家女孩多无男孩,在洪洞时,邹伯伯就曾多次同父亲,半开玩笑半商量地说过,想收养我去他家做儿子。后来在大同,邹伯伯也同父亲郑重地谈过这事,但因我是家中长子,父母故而就舍不得,所以这事就没能如了邹伯伯家人的愿。

记忆中,每次去邹伯伯家,姐姐们不仅把她们的小人书,悉数地拿出来让我翻看,而且还送过我好几本呢!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姐姐,在某个冬日的下午,还教我下过跳棋。现在回想,当年那些花花绿绿的棋子,对于我这个地道的乡下孩子而言,是多么地富有诱惑啊!至于好吃好喝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当年邹伯伯的家人,对我就从来没有吝啬过。

当年在大同看病期间,曾因为我的调皮好动,有两件事给邹伯伯,惹过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我手术前。第一件事,是我独自一人,去了被隔离的肝病病房。那天下午,当时忘了父亲在忙什么,总之他疏忽了对我的看管,不知什么原因,我自个溜到了医院病房区。在住院病房的走廊里,我顺着墙根,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七拐八拐,不知不觉间,竟到了一个隐蔽的小院。记忆中,当时的小院空无一人,这时候我就更感到好奇了,随即转身抬头,向身边的病房窗户处瞅了瞅。这时候,我就看见了病房里,有个穿病号服的年轻叔叔,只见他一个人仰躺在病床上。与此同时,他也第一时间看见了我。一旦看到我,当时的年轻叔叔很是兴奋,他快速地下床穿鞋,第一时间就为我打开了房门,然后我毫无顾忌地,就随他走了进去。

彼时偶遇的年轻叔叔,人很是和善,他坐在床边,问我从哪里来?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都一一回答了。叔叔见我不仅人来熟,而且嘴甜,对他毫无陌生感,他就更愿意同我谈话了。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我就不大记得了,总之是谈了很多。再后来,叔叔问我会不会写字,在得到我的答复后,他便侧身打开了床头柜抽屉,从里边拿出了削好的铅笔和信纸,然后递给我让我写字。当时我年幼无知,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年轻叔叔看到我为难的样子,就出主意说我在上面写,你在下面抄我写的吧!我自然点头答应。至于当年叔叔写了什么,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总而言之,那天下午他写了很多,我也抄了很多。现在想想,这是我平生除过抄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外,第一次为他人做了抄写公。

写字写累了,叔叔又为我讲故事,总之他不想让一分钟闲过,生怕再也见不到我似的样子。冬日天短,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我在一次无意的走神中,看见外面的天幕越来越暗。这时候,我想到该吃晚饭了,更想到自己偷偷溜出来,父亲肯定为找不着我而着急,如果再不回去,晚上自然免不了要挨打受训。想到了这些,我就告诉叔叔说我要回去了。叔叔听后,曾再三地挽留我,要我多陪他呆会儿,但我执意要回去,最后叔叔就没办法了。临走时,他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了枚红艳的“八一”帽徽,送给了我,说是留个纪念吧!

当我手里揣着帽徽,心情倍感高兴地,返回到普通住院区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寻找我的医务人员。他们一经发现我,就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找着了,找着了……”随后,我被一位大个子军人叔叔领着,去见邹伯伯和父亲了。事后,我才知道因自己的贪玩儿,给本就忙碌的邹伯伯,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起初,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他先是自己寻我,待把能找的地方都寻遍了,还是不见我的踪影,这下父亲就着急了,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去找邹伯伯求援。邹伯伯知道后,召集了所有不值班的医务人员,发动大家分头去找我。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三个小时都过去了,眼看天要黑了,居然还没我的音信,此时的邹伯伯,就感到事情有些大了。当他下令让几个医务人员外出寻我的时候,我竟不期然的自己回来了,大家一看到我,人人都松了口气。这时,处于高度紧张中的父亲却不答应了,他上前一把揪住了我,说着就要动手,教训自己不懂事的儿子,幸好被邹伯伯及时地阻止了。事后,邹伯伯嘱咐父亲,让他把我看紧点,说我下午去的是传染病(肝病)隔离区,那里病人的生活所需,医院都安排专人配送,如果一旦不慎被感染了,对于年少的我而言就会很麻烦。

第二件事,依然是关于我的失踪,有了上次的教训,和父亲的严加管束,这次我倒没舍近求远地去传染病隔离区,而是去了医院的太平间。这事具体发生在哪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我现在确实是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手术前的某一天,我确实因好动贪玩儿,不知怎么自己一人,竟误打误撞地去了医院的太平间,而且还在里面呆了好长时间。最能证明此事真实不虚的证据,是邹伯伯那天为这事,又大动干戈的组织了医务工作者,再次在院内院外的四处寻找我……

5

眼看离手术的日期越来越近,出乎意料的是,在手术的前夕,我身上居然发起了高烧,同时还伴随着出水痘。没有办法,邹伯伯知道这事后,只好把手术日期推迟,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第一时间为我退烧和治疗水痘。接下来,我尚在发育中的身体,便因治疗遭了殃,每天吃药、打针、输液、涂抹药膏,这些使人痛苦的诊治措施,几乎成了我每日的家常便饭,更为要命的是,邹伯伯还特别地嘱咐父亲,要我必须时刻呆在屋子里,绝对不能出去放风玩耍,这样一是有利于我的治疗,二是杜绝传染别人。如此度日如年地过了一周,我身上的水痘终于治愈了,本以为囚禁的身心可以放松放松,但年少的我哪里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因为更为痛苦的手术还在后边。

治好了水痘,手术再次被排上了日程,这时我们也转移到了住院病房。其时的病房内有六张病床,因按出院者的顺序进入,故而我的病床被安排在了窗户下,再看其它的病床上,都有年龄不一的病人,唯独我的年龄最小。我们病房里,病友们均来自不同的地方,且都是伤筋动骨的患者,大多数需要手术治疗。他们看见有小孩住了进来,有事没事都喜欢逗我几句,以此消解个人暂时的病痛之忧,与此同时,这种言语交流,也增添了彼此同病相怜的精神慰藉。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到半天时间,我就同一病房的人混熟了,我依据每个人的年龄大小,尊称他们“叔叔”、“伯伯”,他们则都亲切地喊我“小洪洞”。

我住进病房的前三天,都是术前例行地输液消炎,还好每日下午只一瓶液体,到第四天的上午便要手术了。术前的前一天下午,有护士阿姨来为我备皮,做术前的准备工作,临走时她特别嘱咐父亲:要我晚上禁食。后来,邹伯伯也来看我了,他站在病床旁,一边伸手夹我的鼻子,一边笑着问我怕不怕手术,我嘴里虽说不怕,但心里却有些发怵,真不知明天该怎么度过。病友们知道了我第二天要手术,也都用言语安慰鼓励我,有人说我是他们大人的榜样,也有人说我是勇敢的“小洪洞”。那天晚上,为了消解我对手术的恐惧,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安慰即将遭受手术之苦的儿子。

术前心绪的烦躁,焦虑,恐惧和不安,导致我感觉那夜有了无边的漫长。尽管如此,第二天的太阳,该升起时还是照常升起了。随着手术时间的如期而至,我依旧烦乱的心绪,已没时间想这想那了,很快,我便被一位护士推进了手术室。这次手术不同于第一次,首先区别在身体的麻醉上,第一次手术因是全麻,术时我如同睡着了一般,整个人丧失了意识,手术过程我没一丝一毫的印象,待苏醒过来感觉到的只有疼痛,而此时的人,早已躺在了病床上。这次手术,只采用了半麻(或叫作局麻),整个手术过程,我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这就让我对这次手术,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被送回到了病房,“手术是成功的”,邹伯伯高兴地告诉父亲,起码在他看来,达到了术前的预期效果。有了邹伯伯这句话,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父亲更是高兴,唯独躺在病床上的我满面愁容,因为这时我已隐隐感到了疼痛,我知道再过会儿,等麻醉彻底消失后,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又重新会光顾到我的身上。

术后养病的日子里,我依旧过着囚禁般的住院生活。在此期间记忆深刻的,是有位在该师服役的临汾老乡,是叔叔还是阿姨,我现在记不清了,他(她)从别人处听说,有洪洞老乡在这里住院,有天休息时间,这位老乡竟买了水果,专门来医院寻访我们。现在想想,当年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仅凭着所谓的乡情乡谊,就能如此热心地去看望老乡。由此可见,那时候的人是多么的朴实重感情,同时,这也印证了我们晋南人,自古就有重乡情的传统。

一周过后,等我拆了手术缝合线,就可以出院回家了。父亲从住院收费处结账回来,才知道我们来时所带的钱根本不够用,他只勉强交付了为我手术相关的费用,至于治疗高烧和出水痘的钱,现在还拖欠着医院。父亲一看钱快花完了,心里不由得就着了急,他想去远亲舅舅处筹借,但因要照顾我,马上还走不开,所以那时的父亲就犯了难。凑巧下午下班前,邹伯伯带着值班医生来查房了,攀谈中当他得知父亲去结过账时,邹伯伯特意问父亲有没有困难,随后还要来了收费单看了看。父亲无奈,只得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邹伯伯,并承诺说近两日就去远亲舅舅处筹借,邹伯伯听完父亲的话后,也没说什么,只是他离开时,一同把收费单拿走了。

第二天下午,有护士阿姨通知父亲,让他去趟邹伯伯的办公室,父亲安顿好我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邹伯伯让父亲去,是为了告诉他:我们剩下的医药费不用交了。因为邹伯伯上午把我们的情况,如实地向医院作了反映,院领导根据相关的照顾政策,最终决定减免掉我们所剩的医药费。听到这个意外的好消息,父亲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更重要的是他打心底里感激:邹伯伯对我们父子的关怀照顾。

又住过一日,收拾完了行李,父亲便背着我,特地去向邹伯伯辞行,就这样,我们父子便在寒冬腊月出院回家了。

至此以后,我对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有了特别的感情。

谁曾想,我同邹伯伯大同一别,待到再次重逢时,已然是三十年之后了。

6

从大同回到洪洞老家,我又静养了段日子,就能下地走路了。如果与没去大同前比较,这次手术确实效果明显,它基本解决了我先前脚跟难以着地的问题,当然同正常人相比,我的跛行还比较突出。因那年我还不满八周岁,身体毕竟处于发育的黄金阶段,父母一方面鼓励我好好锻炼,一方面寄希望于我能好好学习,以此期盼自己儿子的人生,会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

在家锻炼了半年多,随着秋季开学季的到来,我又重新回归了学校生活,至此,我便开始了自己人生的学习生涯。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日子真的是太不经过,倏忽间,二十多年就如同做梦般的过去了,我也遵循了人生的轨迹,从儿童、少年、青年,一步步迎来了自己的而立之年,这时我早已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都三个年头了。在这二十多年里,父亲有时候会不经意间地谈起邹伯伯,更会谈起我们当年在大同就医时的往事,每次他都会不无感慨地说:老邹是个好人啊!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大同?而我记忆中的邹伯伯,却是周伯伯,因为“周”与“邹”读音相似,可能儿时我年龄尚小分辨不清,所以就一直误以为是周伯伯。

2009年春节期间,我还乡洪洞过年,有天晚上全家人在一起看电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心里突然就想起了周伯伯,随即我扭头问父亲:当年给我做手术的周伯伯,叫什么名字?父亲听后沉思了片刻告我说:邹福先。当时因有电视的噪音相伴,他怕我听不清楚,故而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后来我问父亲是哪几个字,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记忆了二十多年的“周伯伯”原来是“邹伯伯”。

年假期满返京后,我闲暇上网在“百度”搜索邹伯伯的名字,希望能通过网络,找到邹伯伯的线索,最终还真没让我失望。当我根据网页的相关链接,打开一个名叫“中国陆军28军”的纪念论坛时,我在其子版块的“82师医院”中找到了邹伯伯的线索,为了证明这就是我要找的信息,我又浏览了该版块中的其它帖子,最终肯定这就是邹伯伯的线索无疑。

有了邹伯伯的线索,我心里很是兴奋与高兴,这就说明通过网上的信息,我极有可能同邹伯伯取得联系。于是,我赶紧第一时间,在那个论坛注册了账号,随后在有邹伯伯信息的帖子下留了言,内容大致是求助寻找邹伯伯的文字,同时后边还附有我当年:在洪洞和大同就医的信息,以及自己的联系方式。以此期望有知道邹伯伯线索的网友,能够回复或者直接联系我。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我又上网查看,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还真有网友回复了我的留言。其内容虽然不长,但却提供了关键信息,留言说邹伯伯现已转业回了赣州老家,又说如想了解他的近况,可以添加其所留的QQ详聊。通过QQ聊天,我才知道给我留言的朱清明叔叔,既是邹伯伯的战友、同乡,同时当年他也在洪洞和大同服过役。更为高兴的是,朱叔叔还把邹伯伯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这样我就可以直接同邹伯伯联系了。

那天晚上,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拨通了邹伯伯的手机号,数秒短暂的铃声过后,对方接听电话的是个男声老者,他问我哪位?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便断定对方就是邹伯伯。为什么我敢如此肯定?因为我听见了自己记忆深处——那既熟悉又久违的声音,虽说时隔多年,但邹伯伯独有的发声音色基本没变,这音色虽然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但它早已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所以当他一开口说话,我就断定是邹伯伯无疑。

那晚的通话事实证明,我的断定是正确的。当我问邹伯伯是否还记得,当年在洪洞和大同,有个特别调皮的乡下小男孩,您先后给他做了两次手术,他也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时,邹伯伯即刻就回答我说:记得!记得!后来,我们就各自的近况及家里的情况,也进行了交流,最后还互留了QQ号码,以便在网上联系。总之,那晚我和邹伯伯谈了很多。

再后来,我们QQ聊天时,邹伯伯发给我好几张他在洪洞、大同时的旧照,还有两张是他与伯母的旅游合影。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久久储存在我脑海中的邹伯伯、伯母形象,才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毕竟他们年青时的形象,早已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了。可见岁月的年轮,是多么的沧桑无情,它把军中昔日的青年伉俪,变成了如今两鬓苍白的暮年老者,更把昔日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变成了如今的漂京艺术青年。

7

随着岁月的流逝,每遇逢年过节,我都会发短信或微信,问候祝福邹伯伯和他的家人。这期间,邹伯伯也曾多次邀请我去赣州做客,但因我一直忙于生计,所以就一直未能成行。

时间到了2016年,这年注定是我人生之中的多事之秋,本打算国庆节还乡结婚,但出乎意外的是,国庆前的阴历七月下旬,母亲却因突发心梗猝然离世,这沉重的人生打击,让我过早地承受了丧母之痛,令我终生遗憾的是,母亲在她临终之前,都没看到自己最牵挂的儿子结婚。至此,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情感的天空似乎塌了一角。

2017年国庆节过后,有天下午,我收到了邹伯伯的微信,他说近日会和伯母一起,去北京的三女儿家小住,届时很想见我一面,看我近期在不在京。我一看微信内容,心里自然很是高兴,当即就回复邹伯伯:届时我一定去看望您和伯母。

一周后的10月19日晚上,我又收到了邹伯伯的微信,他说和伯母已来京,看我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如果方便,可去空军总医院附近见面一聚,时间约在了三点半。我当即回复:好的!邹伯伯,我们明天下午见!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就为去见邹伯伯做准备了。吃过午饭,因时间还早,我需先得去为邹伯伯、伯母购买礼物。在选取礼物方面,我还确实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思来想去,在万柳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我选取了最能代表山西特产的坛装汾酒,和产自北京的北京蜂王精口服液,前者自然是送给邹伯伯,后者则送给伯母。

购买好了礼物,我就迫不及待地驾车,向空军总医院的方向奔去了。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可能是我出于兴奋,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位置,总之是我去了与目的地方向相反的海军总医院。到了那边,我疏忽了查看是否是空军总医院,然后就快速地给邹伯伯打了电话,他说他们在门诊楼门口等我,等我提着礼物去了门诊楼门口,却怎么也找不见邹伯伯夫妇。后来,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弄明白我所到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空军总医院。焦急中,我忙给邹伯伯打电话解释,让他们再稍等会儿,然后又去停车场开车,这次不敢大意,我开了手机导航,好的是两院在同一条主干道上,并且距离也不远,所不同的是海军总医院在东边,而我要去的空军总医院却在西边。

大约十来分钟后,我就到了空军总医院附近,在马路边的停车区泊车时,我看到了邹伯伯夫妇,在对面的路口探寻张望,待我下得车来,忙向他们招手致意。见面后邹伯伯告我说,因女儿家住的家属楼在装修施工,所以不方便去家里,他建议我们在附近找个饭店坐会儿,我欣然同意并补充说,这样就省得我们待会儿再去饭店了,这时候的伯母也应声称是。于是,我们三人便结伴而行,去了空军总医院附近的一家涮锅店。

下午四点左右的北京,毕竟还不到饭点,纵观整个涮锅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客人,我们向服务员说明了来意,顺便要了茶水,就找了个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离别多年的故人相见,一旦打开话匣子,大家就陷入到了陈年往事的记忆中:邹伯伯给我讲他参军后的学医、工作经历;讲他1997年秋季,从大同部队医院的师级院长,转业到老家赣州的一所大学校医院工作;也讲他退休后,被一家民营医院返聘为骨科主任的往事……最不能让邹伯伯忘怀的,是他90年代初期,曾先后几次受洪洞当地医院的邀请,回去为多个患者做过手术。伯母则给我讲他们全家,在洪洞生活十余年的点点滴滴,说直到如今,她的几个女儿一谈到小时候,就会提起当年在洪洞的种种童年记忆……听了伯母的述说,我岂能不知,这就是中国军人和他们家属的奉献精神,因为不论人民军队移防驻守在哪里,哪里便是他们的故乡。正是有了这种乐于奉献的报国坚守,才让数以万计的祖国人民,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

那天下午,我们谈论更多的,还是我当年就医时的趣闻乐事,邹伯伯说我现在比小时候沉稳多了,犹如换了一个人;伯母不仅夸我还是那么聪明、精干、帅气,还提起了他们家当年,想收养我做儿子的陈年往事。说着说着,就谈起了我父母的现状,我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说,我母亲已于前年秋季去世了,邹伯伯和伯母听了,先后不由得发出了哀叹,他们深表同情惋惜的同时,还不忘安慰我,随后我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接着又继续说,我父亲的身体还好,他现在仍在老家种田劳作。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幕竟黑了下来,此时的涮锅店里早已是华灯初上,客人也明显多了起来,我知道该吃晚饭了,随即喊了服务员过来,请邹伯伯、伯母点了肉和菜。没过几分钟,热腾腾的火锅就端了上来,接下来我们便以茶代酒,边吃边聊。闲谈中,邹伯伯夫妇多次提到,日后如有机会,很想再回洪洞和大同,去当年的驻地走走看看,以解他们对第二故乡的思念之情。我说好,并答应他们届时可以一起去。

吃完晚饭,邹伯伯看看时间不早了,他心多怕耽误人家涮锅店的生意,于是就提议我们该回去了。我尊重邹伯伯的想法,结完帐后我们走至门口,我特意请服务员为我和邹伯伯、伯母合了影,就这样出了饭店。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本想送他们回去,但邹伯伯执意不让,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就此分别了。

在北京秋夜繁华街景的路灯下,我注视着已至暮年的邹伯伯和伯母,他们彼此牵着手逐步地远去,望着二老垂垂老矣的背影,我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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