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洪洞南垣冬天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在我们晋南乡下,其时的年味,就越来越浓重了起来。下午,我被邻居们围在家里,为他们逐个地书写春联,这时因屋子里人多嘴杂,就显得异常热闹。
我为一个叔叔写完春联,起身去茅房解手的时候,在路上,我看见父亲拎着块猪肉进了院子。他刚一看见我,就大声地冲我喊:
“你抓紧时间给人家把对子(春联)写完,收拾下大衣、手套、棉帽子,再给咱烧壶热水,晚上我们去霍州拉煤泥……”
父亲说的煤泥,是洗煤厂洗煤时水中沉淀下来的煤霄粉尘,这东西可代替烧炭生火、取暖、做饭,当然燃烧质量远没有炭块好用,但因为煤泥价格便宜,所以还是很受乡下农家的青睐。
为什么父亲要说晚上去拉煤泥?这是因为每年到了年关,交通稽查和煤炭卡子就都放了年假,白天去又怕交警查车,说白了我们的农用三轮都是黑车(没有办理各种跑运输的手续)。如果白天上了国道,运气不好让交警逮住了,那必定是要罚钱扣车的,所以为了省钱省事,大凡没牌照手续的农户黑车,一年自个拉煤泥的时间,大多都选择在临近年关的这几天晚上。
冬日天短,送走最后一个写对子的人,外边的天色已接近了傍晚。这时,我站起身,舒缓了舒缓难受的腰身,本打算喘口气小歇一会儿,但就在我清洗被梅红纸染红的手掌时,才猛然想起父亲的嘱咐。于是,我赶紧敷衍了事地洗完手,便去里屋衣柜里翻腾了起来。待逐一收拾好晚上外出的穿戴,并在铁炉子上座了一壶水后,母亲倒差我去喊院子里的父亲吃晚饭。
吃过晚饭,为三轮的柴油机加过热水,我和父亲就协力摇动摇把发动三轮了。冬天天冷,机身加热需要时间,我家的农用车又不常用,所以发动就不是很容易。待我们父子竭尽全力地折腾了十几个回合,柴油机才“噗噗噗”地冒出几缕黑烟,这时候一旦看见黑烟,离真正地发动着火就不远了。紧接着,我们父子不敢停歇,又一鼓作气地接连摇了两三个回合,此时的柴油机终于“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
三轮车虽已发动,却不急着去开它,而是让车子在原地“突突突”会儿,只有如此机身才会逐渐加热,这样油路、水路就能慢慢地进入工作状态。这期间,我与父亲分头往车斗里装了加高板、铁锨、绳子。待这些东西都备齐了,再回屋穿戴好棉衣外套、火车头帽子和手套,并拿上手电,这时候就可以驾车出发了。
坐进露天冰冷的驾驶座,先挎上前进一挡,我手握方向盘不敢大意,待车子缓慢地驶出了院门和巷子,我才敢换挡加速。这时的父亲,就坐在我右边的副驾驶座上。当车子途经老君庙的时候,父亲高声地对我喊:
“去你大伯家,你奎哥他们在家等着咱们呢……”
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并非单独去,至少有堂兄他们可以结伴而行。
2
到了大伯家,堂兄他们居然还没吃晚饭,就见一个陌生男人,在同奎哥喝茶聊天。我悄悄地问父亲这人是谁?父亲告我说他是奎哥的大舅哥,同我们一起去拉煤泥。那人见我们进屋了,就客气地起身给父亲让座,这时父亲指着那人对我说:“这也是应该唤哥的!”我一听见父亲的话,就冲着陌生男人,满脸含笑地叫了声哥,同时他也适时地朝我笑了笑。
在大伯家,等了快有半个小时了,堂哥他们竟然还没吃晚饭,我就有些等得不耐烦了。正当我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大伯从外面踅门回来了。他刚一进家门,我就瞅见大伯背抄着的手里拿着本书。这时,我眼前一亮好奇心起,好读闲书的本能,驱使我即刻站立了起来,然后便快步地向大伯迎去:我想第一时间,看看那是本什么书。稍过片刻,等大伯回过神儿来,书已经在我手中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书是本旧杂志:《当代》。仔细地查看,那杂志明显得有几分陈旧:只见有几处油污的封面上,以对角线的形式,呈现着左蓝右黄两个平行三角形,它们彼此的交汇处,将整个封面分割成了阔大的上下空间,杂志的名字“当代”二字,就分别以上下的顺序,独立地印在那阔大的上下空间里;再认真看,在左蓝右黄两个三角形的交汇处,横向地还印有1984/4。由此可见,这是本1984年的老文学杂志。
有了大伯雪中送炭的《当代》,我就不再关心堂哥他们吃晚饭的事了,随即自己返回到沙发上,竟不顾一切地翻看了起来。就在我被那本旧杂志中的《海水下面是泥土》,——这篇报告文学里的文字,所深深吸引时,父亲先是叫了我好几声,我竟然投入得没有察觉。后来没有办法,他只得移步到我跟前叫我。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突突突”的三轮发动声,我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抬头看看自己所在的客厅,发现就剩下了我们父子俩。这时,我明白堂哥父亲他们就等我了。想到这里,我遂起身去了大伯屋里,把书不舍地还给了大伯。临出门的时候,我还特意地叮嘱大伯:让他把那本老杂志藏好,千万不能再让别人拿走了,因为我回来还要接着看呢!
我尾随着父亲出了院子,紧接着就发动我家的三轮,这回好着火得多,我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就搞定了,这是因为水箱里的水还发热的缘故。奎哥他们,听见了我们这边的声响,就挂挡驾车出了院子。我一看他们的车晃着灯光出来了,也赶紧催父亲上了车,随后便紧跟着奎哥的三轮出了巷子。
一前一后两辆三轮子,伴随着各自聒噪的“突突突”,很快就上了村中的公路。到了村西的代销店前,奎哥把还在发动着的车停在了路边,我刚反应过来,还没把车停稳,就见他早已跳下了车,——快步地跑向了门口亮着灯光的代销店。趁奎哥买烟的间隙,我抽空掏出电子表看了下时间,还差三分钟就十点了。很快,奎哥手里捏着两盒烟就出来了,他先是到了我们这边,顺手塞给了父亲一盒,另一盒边拆边向自己的三轮方向走去。待奎哥上了车时,我看见他嘴上的烟已经着火了。
车子前进的轰鸣声,如同连续机关枪扫射般地,打破了晋南沉寂深睡的冬夜,一路飞驰着驶出了村子。只见行驶中的车子,车前顶着两柱昏黄散漫、射程或近或远的灯光,随着车身的颠覆在上下晃动。乡道两旁,矗立于田间地头的一棵棵树身萧寂的杨树、梧桐、槐树……在车子的行进中,被车速随风一排排地抛向了身后;麦田里还不曾消融的残雪,和无处不在覆盖于麦田间的冬霜,在毫无晃动规律的车灯余辉下,时而还能恍惚地看到。
车行至旷野,我明显地感觉到冷了许多。这时的寒风凛冽似刀,尽管我头上戴着火车头棉帽,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但那彻骨的寒风,还是直往脖子里钻,这就使得我老是本能地收缩脖子;周身的其它地方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呼吸的空气,在自由进入鼻孔间,都让人感觉有几分寒气袭鼻;最明显的是脚部,因我小时候患有脚疾,因而最易感到脚冻。
3
当我们的车子,先后汇入县城附近的省道后,明显地感到夜行的车辆多了起来。与此同时,在我们行驶着的车子身旁,总是不时地会有各种车辆呼啸而过。这时候我开车的速度,就相应地慢了下来。原因一是省道车多,我很少跑夜车,因此造成自己胆小谨慎;二是父亲在入省道前提醒过我,说是车速慢些,这样遇到紧急情况易于控制。所以,我就不敢像奎哥那样,在宽阔的省道上放开胆子跑。
有了路灯拱照的省道,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许多,距离县城越近,路上越发地变得热闹了起来。我们行驶中的车子,逐次地经过了超市、商铺、歌厅KTV、饭店、汽车修理部、加油站……这些商家,家家门口皆灯光洪亮,有的人家还赶早,提前就贴好了春联。此情此景,同早已进入年关沉睡梦乡的村庄,无意中形成了鲜明对比。尤其是歌厅KTV的外墙上,都装有霓虹灯。那些醉眼迷离的七彩灯光,在忽亮忽灭的朦胧闪烁间,照亮了巨幅男女调情的暧昧广告贴画,甚至还有年青的舞女,三三两两地在门口晃悠,以此招揽欲来此消费的客人。这一切充满人间烟火味的世俗景象,不仅让路过的男人,深感诱惑重重,更使他们痛恨自己的腰包:总是囊中羞涩。
就在我一边驾车,一边陶醉于县城如梦如幻的夜景时,稍不注意的当儿,竟望不到奎哥他们的车影了。这时候我有些心急,都怨自己太过于小心谨慎,要不也不至于让他俩把我们抛这么远。这时,我本欲把车子开快些,父亲却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不会能跑出太远,说不定现在就在前面的某个路边等咱们着呢?!”
听了父亲的话,我多少有些心安,也就不再想着要加速追赶他们了。
没怎么会儿工夫,当我们的车子行驶至城北,在一大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离远儿地就能望见,——有辆三轮车,开着双闪停在路边。待我们走近了停车一看,果然是奎哥他们。此时,只见奎哥同他大舅哥,彼此都在路边车前处吃烟、跺脚。由此可见,他们一路上脚也冻得厉害。
奎哥确认是我们后,他即刻移步走到了我们车旁,先是给父亲发了根纸烟,接着又要给我发,我赶紧摆手说我不会吃烟,然后就是给他大舅哥发。其实,我平时背着父亲,在外面是偷偷吃烟的,但当着父亲的面,我却一次都不敢。随后,三个烟民,便不紧不慢地抽吸了起来。
吃烟途中,奎哥还不忘打趣我说:“志刚!你开车开得太慢了,要不是等你们,我们现在都到霍州了……”
“我没怎么开过夜车,再说我爸也不让我开快……”
我一面羞赧地回答,还不忘刻意地瞅父亲一眼,意思是都怨他不让我加速快跑。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跑那么快干什么?一快一慢能差多少时间?!”
父亲一边板着脸吃烟,一边既像是训斥侄子,又像是为自己的儿子解围。
奎哥看到父亲严肃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接下来,便是他们三人无声地在吃烟。寒冷漆黑的冬夜,除过偶尔有行驶中的夜车,不经意地虚晃几下灯光外,我们几个赶夜的男人,就站在路灯的昏暗中。看到父亲他们的嘴唇间,有忽灭忽亮的火点儿在闪烁,我才不至于感到太过寒冷和无聊。至此,奎哥的大舅哥,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憨厚地在默默吃烟。烟吃得差不多了,又该重新上路出发了,他们转身临走时,奎哥冲我狡黠地笑了笑。
4
过了大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车子没行多远就没路灯了,我们重新又被冬夜的漆黑吞没了。这阵儿,路上的车子逐渐地少了,有了那会儿奎哥的嘲讽,这时候我驾车的速度,也适当地有所提高,但还是不敢放开胆子跑,生怕父亲训斥我。奎哥他们依然在前边引路前行。还好,这回总算没有被他们拉下太远,就是父亲发觉了我加速,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大约又走了二十多分钟,行驶中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望见灯火辉煌的煤炭卡子。奎哥他们的车子,在快接近煤炭卡子的岔道停了下来,片刻过后,我们也就赶到了。我尾随其后,停稳了依然发动着的车子,本以为他们停车有什么事,当我欲下车上前打问时,就发现奎哥他们,早已下了车在路边小解。这时候,你不得不相信——撒尿这事是会传染的。很快,我和父亲也就加入到小解队伍中了。
在冬夜凛冽的寒风中,我们快速地解决了生理问题,就在我哆嗦着系外套棉衣的扣子时,奎哥先是点了根烟,然后凑近了我们悄声地说:“等下路过煤炭卡子,如果有人拦车查问,先要笑脸给人家说好话,看能不能放行咱们;如果不行,千万不要给人家争执,到时候看实际情况,要是一个人出来拦车查问,就悄悄地给他塞二十块钱,然后再说些好话,根据经验,一般情况下是会放行的……”
听了奎哥的话,我心里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因为如果等下路过煤炭卡子,假如真有人出来拦车查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毕竟是我这个学生娃,——平生第一次开夜车、拉煤泥,并遇到这样的事儿。后来又转念一想,不是还有父亲奎哥他们在吗。想到了这里,我就又自己安慰起了自己。
待真的临近煤炭卡子时,起初我还是挺紧张的,生怕会有人出来拦车查问。但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值班室的值班人员,不仅没开门出来,就是在我们经过值班室时,那对隔着桌子对坐的青年男女,彼此聊天兴奋热乎地投入,竟连向我们扭头瞅都没瞅一眼,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把我们当回事。一看到这样的有利状况,我们赶紧脚下加油,像做贼似的快速逃了过去。后来我想,那夜我们可能是沾了人家聊天的光,也可能是他们觉得马上要过年了,而且外边又冷飕飕的,实在懒得出来同我们计较……
一旦通过卡子,剩下的路就顺利多了。在接下来的行车时间里,尽管天气还是那么的寒冷,但我们的心情却好了许多,毕竟此趟难得顺利地通过了煤炭卡子,这无形中为我们每家省了二十块钱;至于回来的时候,那也能想象到应该可以顺利过关,因为在半夜时分,根据经验判断,煤炭卡子的值班人员,大多都熬困得睡着了。
5
很快我们的车子,就到达了拉煤泥的目的地:霍州辛置。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因其毗邻霍州煤炭矿务局,故而在这个小镇的地面上,就纵横地分布有,——几十家大小不一的民营洗煤厂。数年来,我们南垣附近村庄的煤泥,大多都拉自这个地方。
在辛置,我驾车尾随着奎哥,先后打问了好几家洗煤厂,但却没有一家合适的。这几家的洗煤厂,要么是没煤泥可售;要么是煤泥出坑时间过长,堆在煤场的煤泥,冻得像铸铁一般坚硬,靠人力根本装不上车;要么是煤泥出坑时间过短,摊在地面上的煤泥,稀流得还没能成型,装倒是可以装上车,但车子一经发动行走颠簸,流质的煤泥必定会晃荡出来。如果这样一路下来,不知有多少煤泥就会浪费在路上。就这些还不算,如果把流质的煤泥装上车,它还会糊涂、黏连得满车斗都是黑漆墨泽,这样就给回家后卸车、清洗车,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我们在一处山脚下,又寻找到一家叫“金富”的洗煤厂。这家洗煤厂的大门口,悬挂着好几只超大瓦数的钨丝灯泡,它们彼此散发出耀眼的灯光,将漆黑如墨的寒冷冬夜,照耀得光明无比。待我们的车子,刚开至该厂的大门口时,就见一个穿着军黄棉大衣的中年男人,闻声开门走了出来。他知道我们是夜间来拉煤泥的客户,所以彼此一见面搭话,人家就很热情地开了大门,把我们直接迎接了进去。
把车子停在大门口附近的路上,我们一行人在中年男人的引领下,先后掀开棉门帘,走进了他所居住的屋子。这屋子就在大门口同排的左侧,根据其所在的位置,应该算作是门卫房吧!所以在进门的时候,我刻意地留意了下,发现屋子的门框上,除了去年春节所贴对联的残痕,其它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所谓凡事都怕对比,真是不进屋子,就不知道外边有多冷。进了暖和的屋子,中年男人才又开口说话了,他先是吸溜了下自己的鼻子,然后才大大咧咧地说:“这狗日的鬼天气!真他妈的冷啊!”
奎哥卸下了头上的帽子,顺手挠了挠头,接着他的话说:“你们场子里的煤泥烧着咋样?”
中年男人回答道:“好煤泥!好煤泥!好烧得很,都是出口标煤的好煤泥……”
停顿了片刻后,他又补充说:“在你们来这儿的十多分钟前,就有洪洞的好几辆三轮,在我们场子里拉了煤泥刚走。”
奎哥一听这话,就对着我们几个无声地笑了笑。由此看来,深夜来这里拉煤泥的,都是我们洪洞人啊!紧接着,奎哥就催他带我们去看煤泥,这时就听见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你们别太着急,先喝碗热水,在屋里暖和暖和,待会儿我再领你们去煤场看煤泥……”
这话说完,他就起身给我们取碗去了。随后,在等待的间隙里,我才发现在屋子的中央,蹲放着一个铁质的燃煤炉子。只见这炉子里的煤块燃烧得正旺,排烟的铁皮吸筒,烘烤得似乎都要发红了。炉膛里浅蓝色的火焰,一丛丛地蒸腾了上来,呼呼地舔抵着炉圈儿;炉圈儿的上面,端放着一把中型号的铝制水壶,水壶里的水此时已经沸腾了,壶盖和壶嘴处,不时地有上升的水蒸汽缕缕飘出。
这样的铁炉,中间是燃煤的炉膛,四周焊制有一乍厚的铁板水箱,当炉膛里的燃煤,燃烧得旺盛的时候,水箱里的水就会加热,甚至沸腾。这样的铁制炉子,在冬天使用,一是可以随时放流热水,方便生活;二是它在加热的过程中,容易散发热气,温暖屋子。对于屋中的炉子,我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因为这种炉子我家里也有。它虽然看着笨拙,但在北方的农村却很有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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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热水,吃毕纸烟,其间免不了要说些闲话。待我们身上都恢复了暖气,看看时间不早了,中年男人就起身招呼,要带我们去看煤泥了。出了屋门,途径三轮车的时候,奎哥吩咐让我去车上拿把铁锨,这样到了煤场,可以试探煤泥好不好装车。
顺着停放三轮的那条石子路,一直沿着山脚向南走,没走几百米就到堆放煤泥的煤场了。这个煤场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它所处的位置,地势略显低洼。由石子路进入煤场,需要下个小缓坡,借着路旁电线杆上昏暗的灯光,在石子路上就可以看见,——煤场中分布着几堆如同坟包般,但却依然在冒热气的煤泥。再稍加留意,还可以看到本就不大煤场的东北角,停放着一辆中型装载机。我们尾随着中年男人,进入到煤场到了煤泥堆旁,就发现煤泥堆的边缘,确实有被铁锨挖过的新茬口。由此可见,这个煤场的煤泥,应该是新近从洗煤生产线上运送过来的,同时也证明了中年男人:那会儿说有车来拉过煤泥的话是真的。
终于见着我们要找的煤泥了。奎哥接过我递给他的铁锨,先使劲儿在煤泥的新茬口上挖了一锨,然后把全锨的煤泥倒扣到地上,接着他用鞋底轻踩上去,并来回地动脚揉搓着。就这样反复了好几回,等煤泥松散得差不多了,奎哥才打亮手电躬身低头查看。我知道他是在查看煤泥中的煤粒含量,如果煤粒含量多,就说明煤泥的质量好,反之则说明质量不好,或者差些。
“这煤泥不错!”奎哥很是自信地冲我们说了一句。
既然煤泥质量得到了肯定,那么就意味着决定要在这里拉了。接下来,我们便忙活了起来。先是我和奎哥的大舅哥去开车,这间隙中,中年男人同父亲和奎哥,不知又寒暄了几句什么。接着,他也向自己屋子的方向返回了。
很快,三轮车就开进了煤场,我们各自把车子一一停好。临下车前,我掏出电子表看了下时间,奎哥见此,就顺口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说是凌晨两点四十多了。奎哥听了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装车吧!”
随后,热火朝天的装煤泥劳动便开始了。装车过程中,我和父亲自然是一组,我们父子俩装自己家的车;奎哥和他大舅哥则装他们的车。
起初,刚装煤泥的时候,每往车斗里扔一锨煤泥,都会发出“咚”的一声,这是煤泥击打车斗地板的声音。就这样,我这一声(锨)刚止,另外一声(锨)又起,两辆车子间往复循环,彼此“咚……咚……咚”声不息。这劳作发出的聒噪声,不仅响彻在了我们心头,更响彻在了晋南寒冷的年关冬夜。慢慢随着时间地增长,待到车斗地板铺满了煤泥,这声音自然就小多或消失了。
一刻不停地干了十来分钟,我们在寒冷的空气里,满口哈着白气地劳作着。这时候不仅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身上逐渐地燥热了起来。渐渐地,我戴着棉帽的头部就出了汗,后来感觉越来越热得难受,为了不耽误自己干活,我干脆顺手就把棉帽摘了下来。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事却让父亲及时地撞见了,他一见我摘了棉帽,就大声且愤怒地呵斥我说:
“再热也不能下帽子!快戴上,要不这样最容易感冒……”
迫于父亲的呵斥压力,没办法,我只得停下手中的活儿,重新又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现实生活中,人多了干活,彼此总会有个照应。时间又过了一会儿,当车斗里的煤泥快装满的时候,父亲让我在下边扔煤泥,他却提锨上了车斗。我知道父亲这是要向车斗的四角分摊煤泥,因这四个角所处的位置特殊,故而我们在下边向车斗里扔煤泥的时候,这四角区域实在很难填充到位,所以父亲才会专门上去分摊。
车斗里很快就装满了。这时父亲要我协助他,把放置在地上的加高板,分别一一抬起来,然后各安插在车斗的两侧,这样整个车子就能多装些煤泥。待加高板都安装好,我和父亲就又一鼓作气地干了起来。
大约一根半烟的工夫,我家的车就装得差不多了。现在站在车斗后面一看,加高板上边的煤泥,呈现出了“A”字形状,只是向上收缩的坡度,不仅没有那么突出,反而把顶部弄得很平整。这时候,父亲让我歇了下来,他却自己拿了铁锨,把加高板上面的煤泥,先后一锨复一锨地,给拍紧拍瓷了。当父亲看到哪儿,还需要补两锨煤泥才能结实,他就又低头忙碌起来。因为只有这样,待会儿上路的时候,才不至于因为车子颠簸,而向地上掉煤泥。
与此同时,歇在一旁的我,扭头向奎哥他们车子的方向打量,就看见他们也装得差不多了。
7
我和父亲刚给加高板拴完绳子,奎哥和他大舅哥就过来了,看来他们的活也干完了。
“你们这车煤泥,比我们装得多啊……”奎哥一边从烟盒里掏烟,一边开玩笑地给父亲搭话。父亲接过纸烟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笑了笑。歇脚的片刻,他们三个烟民又过起了烟瘾。
烟吃毕,我们就发动起了各自的车子,临出洗煤厂大门的时候,父亲和奎哥下车去向中年男人付煤泥款了。反正闲着也没事,在车子的“突突突”声中,我大声地问奎哥的大舅哥,说咱们的车不用过地泵啊?那哥告诉我说不用,还说拉煤泥的车,——都是根据三轮的大小,来估计所载煤泥的重量,一般收费都是论车不论吨。就在我们还没说完的时候,父亲和奎哥他们倒过来了,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会儿装煤泥的时候,父亲总是吩咐我让多装点。
上车临出大门前,奎哥又问我几点了?在凌晨寒冷的空气中,我再次从褂子内兜里拿出了电子表,只见上面显示还差六分钟就四点了,这时我揉搓了下自己有几分发涩的眼睛,然后才高声地回答奎哥说快四点了。
“时间确实不早了。”
说着这话的同时,奎哥伸手把他棉大衣的毛领竖立了起来,并顺势向脖子四周箍了箍,然后他边加油挂挡边大声地喊:“我们回家喽……”
离开洗煤厂上了国道,因车子是载重行驶,故而我们就不敢像来时那样随心所欲地快跑,所以车子一直都在匀速中行进。凌晨四点多的省道上,除了我们的车子外,几乎很难再看到其它车子的影子。赶夜回家途中,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确实是老天又降了温,我总感觉回去时比来时冷了许多,说这话的根据是上了省道没走多远,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脚冷。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我们的车子就到了煤炭卡子。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我也没那么紧张,途经煤炭卡子时,就见值班室里只是亮着灯,值班人员此时一个都不见,我猜想他们大概都去休息了。真没想到回来时过煤炭卡子,竟会是这般地顺利,这让我们在回家路上的唯一担心,瞬间就灰飞烟灭恢复了正常。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应该感谢什么,也许是我们运气好,也许是沾了年关放假的光……
就这样,在车行至县城郊区前都一路如常。所不同的是,每辆车子柴油机水箱里的水,在中途先后都烧开了锅,这是因为柴油机负重工作的结果,这样就造成了水箱中蒸腾出的水蒸汽,总是会源源不断地从车座下面冒出,这就使得车座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我们的车子自省道汇出后,得直接上一个土路徒坡,因这儿是必经之路,只有上了这个陡坡,才能进入到回家的乡村公路上。待我们上土路陡坡时,奎哥第一个驾车先上,他很顺利地就上去了,接着紧随其后的是我们的车子。当时我也没有太多在意,当车子上至陡坡三分之二的时候,不知是我驾驶经验不足,还是后车右侧的车轮上了石头,总之行驶中的车头,突然瞬间就腾空而起地超了起来。这猝不及防状况的出现,顿时让我慌了手脚,就在我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父亲很快就机警地跳下了车。与此同时,他第一时间在路边找了两块石头,及时地垫在了车子的后轮下面,这样最起码能够防止车子在半坡中倒滑。当时在紧急的情形下,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中是怎么处理的,总之待我缓过神儿来,身上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被迫停在半坡里车头腾空的车子,依然还在“突突突”地发动着,奎哥他们安顿好了车子,都过来给我们帮忙了。此时我依然在车上没下来。我见奎哥他们过来了,就赶紧移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因为我明白在这个关头,还得驾驶经验丰富的奎哥开车。很快,奎哥就上了车,我和他大舅哥都挤在了副驾驶座上,这样可以增加车头的重量。父亲此时依然还守在车后,时刻准备着为挪动的后车轮下垫石头。
“一、二、三……”
在奎哥反复响亮的号子声中,我们共同使劲儿向下压车头,父亲在后面抠住车底板,也使足了劲儿地向上抬车子,经过几番不懈的努力,车头终于缓缓地落地了。紧接着,我们连口气都没喘,在大伙儿的助力下,奎哥小心地驾驶着车子,才一步一步地慢慢上了坡。
上坡后停稳了车子,待我们打着手电检查了一番,才发现车子后面的尾灯全磕碎了,就是安装尾灯的铁皮尾翼,也全都磕撞得变了型。此时我抬起头来望了望父亲,怕他心中难过心疼车子,毕竟这车子买回来还不到半年。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安慰起了我们,只见他边搓手上的泥土,边声音不高地说:
“车子损坏了不怕,只要人安全没事儿,今天这事是吃亏里找便宜……”
“是哩!是哩!”奎哥和他大舅哥随声地应和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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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旷野中的风口上,感觉天气似乎是越来越冷了,我们不敢多在路上停顿,所以大家没说几句话,就又发动了车子重新赶路了。这回在路上,有了那会儿超车头事件的教训,我开车是越来越小心谨慎了。行驶中,当车子遇到路面上有砖头或石块,我都会刻意地绕着走,尽量地避免不让车轮压着它们。
大约又走了四五公里,此时车子已经进入了秦壁村中。该村离我们村也就是五六公里的距离,这时候我就发现车子不仅加油跑不起来,而且还感觉整个车子老是向右偏,心想不会是右胎轧上什么东西了吧?!后来又重新加油试了试,依然还是跑不起来,并且感觉车子向右偏得越来越重了。面对此种状况,我不敢丝毫大意,忙停下车子同父亲下车检查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们父子打着手电检查途中,就发现后车轮右胎气小了很多。再仔细地查找,在该轮胎的后上半部分,竟看见上面轧进了一颗木螺丝钉子。车偏和跑不起来的原因找着了,就不敢再继续赶路了,再说这种农用车又没有备胎,所以只能把车停放在路上,然后再去找修车补胎的地方。
奎哥他们见我们老半天不动弹,就停下车子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父亲告他说车胎轧了钉子。奎哥听后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这村里的卫生所对面,就有家修车补胎的部子,离这就几百米远,不过现在这么早,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起来……”
听了奎哥的话,我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叫修车补胎的人来。父亲考虑到我年龄小,怕自己的儿子说话冒失,他命令我在原地看车,然后就随着奎哥向卫生所的方向走去了。
一晃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奎哥和父亲他们回来,我就猜想肯定是人家修车补胎的人不想挣这钱。你想下这么早叫人家的门,要遇着是我,我也不想从暖和的被窝里起来,何况不是常说有钱难买凌晨觉吗!想到了这里,我就为今夜的倒霉运气而哀叹,也从思想上做好了挨冻到天明的准备。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分钟,当我脚冷得在地上乱跳的时候,猛一抬头竟看见了有手电光向这边走来。
“应该是父亲和奎哥他们。”我自己这么地对自己说。
打手电光的行人,很快就过来了,离远地就能望见父亲和奎哥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的,还有个穿得鼓鼓囊囊手推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我断定他就是补胎的人无疑。待他们走近了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这个补胎人,竟然是我大学同学北斗的父亲,此时我内心充满惊喜地说:
“伯伯!怎么是您啊!?”
中年男人端详了我好半天,才认出了我来,这时候他也略感意外地高兴说:“这不是北斗的大学同学吗!?”
父亲和奎哥见我们认识,他们顿时竟然都愣了,我赶紧解释说,这伯伯是我大学同学北斗他爸,刚放寒假那会儿我还去过他们家呢!当时在北斗家见了他爸,只听说是在村里开了间部子,我还以为是代销店之类的,没想到竟然是修车补胎部。父亲知道了这层关系后,又赶紧掏出烟来给北斗他爸发,并满脸致歉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辛苦老哥了……辛苦老哥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相遇,一方是夜行路上轧破车胎的拉煤泥车子,另一方是凌晨无奈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补胎师傅,双方因为车胎故障汇集在了一起,后又因为彼此认识而拉近了感情距离,尽管天气寒冷难以出手,但此刻修车补胎的事就变得积极多了。
车子被千斤打了起来,父亲打着手电照亮,我和奎哥围在北斗他爸身旁,随时准备待命帮忙,很快车胎就被卸了下来,因外边寒冷多风又没带补胎工具,所以先得把车胎拿自行车拖回部子,待补好了冲足气后再拖回来,只有这样才能安装上车。好在修车补胎部离这不远,这回我要求陪同北斗爸推着自行车回去,父亲就很放心地让我去了。
忙碌中,二十多分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协助北斗父亲把补好并冲足了气的轮胎,又用自行车拖到了我们停车的地方。父亲奎哥他们看见了,忙丢掉手里即将燃尽的烟头,先后围过来帮忙从自行车上卸轮胎。在父亲晃动手电光的余辉下,我看见了他们站立的路面上,又多了好几颗烟头。
车胎很快就安装好了,完事后父亲执意要给北斗他爸钱,这老伯死活不要,还说这就是动动手的事不算什么,如果要钱让他儿子北斗知道了,那还不得抱怨死他啊!父亲又坚持了好几回,北斗他爸却推了自行车要走。最后无奈父亲吩咐我说:“你去把你伯伯送回去吧!”我欲上前去送老伯,北斗爸听了,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不用不用。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我们喊:
“这下知道咱部子在哪了,以后路过时回来喝茶啊!”说完这话,老伯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送走了补胎的老伯,我们就重新发动了车子上路了,这时候的天幕已渐渐地发了白。几十分钟后,我们就回到了村子里,这时候的天空已经大亮了。车子路过老君庙的时候,我看见一圈儿早起的人,围着百旺的豆腐车买豆腐,因我们车子的响动惊扰了他们,众人不时地扭头望向我们的车子。百旺的半傻子儿子富贵,看见了我们是拉煤泥的车子,他不知怎么突然就兴奋高声地唱念起了流传于我们南垣的《拉煤泥歌》:
拉煤泥,拉煤泥,赶黑夜,搭起讫。
车行路上满脸黑,赶回家中一身泥。
日一趟,夜一趟,为省钱,不抬杠。
不是煤泥烧火好,而是心里算计巧。
…………
听见富贵那断续的唱念声,我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此时父亲的眉毛和帽子没遮住的头发上,满是白色的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