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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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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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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记

腊月二十六晚上的十一点钟,终于把明天要与读者见面的晚报最后一个版面加班做完了。我从电脑前的办公椅上,缓缓地站起了身来,随即做了一个伸腰舒展的动作,真想好好活动活动坐麻了的身子,想想明天就可以买火车票回老家享受春节假了,心里不由得就有了几分惬意。刚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就急促地响了起来,心想都这么晚了,谁还会给我打电话。我慌忙地拿起了手机一看,亮晶晶的显示屏上,显示的是老家发小栓子的号码,接着我便按了接听键对在了耳边,手机里便瓮声瓮气地传来了故乡熟悉的乡音:

“喂(wai)!冬生——都腊月二十六了,你个狗日的也不回来啊!二十八是你干儿子的百岁纪念日,那天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赶回来。”

这俨然已是命令的口吻了。“干儿子!?”我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干儿子。我自个问着诧异的自己,此时感觉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待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手机里接着又传来了一连串的打嗝声,不用问我也知道栓子准是又喝酒了,鼻边无缘由得就感到像是有股酒气飘过来,我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长舒了一口气,才听见手机里又开始说话了:

“哦——都忘了告诉你了,秋天你嫂子又生了,这回给我生了个带把的。”

听着栓子说这话的口气,显然他已经很兴奋自豪了,这时我也不敢再多想什么,赶紧给电话那头的栓子回话说——那天我一定赶回去,一定赶回去。

接听了发小栓子的电话,我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心里真有些佩服起这小子来了。六年前,我在市里复读高四的那年冬天,刚满二十岁的栓子和我们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大一寒假时我回家过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已经出生了。大学生活了四年从毕业到现在的五年间,栓子已是四个儿女的爹了,而我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难怪每次还乡娘总是拿栓子作例子——说服我让我赶紧结婚。有时候想想老天爷真的很不公。有年寒假我回乡时故意问栓子说:

“现在国家都实行计划生育哩!你们两口子不但不贯彻国家的基本国策,还生这么多孩子!难道你们就不怕政府罚款吗?”

栓子那时候嘻嘻哈哈地冲我笑笑说:“咋不怕政府罚款呢!但这有什么办法呢!都怪你嫂子的肚子不争气,一胎一个丫头片子,这还不是没有个带把的儿子吗!”

他说这话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无奈,我听了又开导性地对他说:“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女儿和儿子还不都是一样吗!”

他接着我的话又争辩道:“那哪里能一样呢,儿子就是儿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咱自家的种儿,女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长大成人后都成了别人家的人,我这一辈就是我们老黄家的单传,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总不能让我们老黄家在我这一代断了香火吧!”

我听着他这一句比一句颇有“道理”的话,心里也不知道该给他再说什么了,便只好哑口无言地冲他满面冷笑。

得知了栓子儿子百岁让我回老家这事儿,又让我想起了中午我们主任找我的事。刚吃过午饭那阵儿,我们编辑部的主任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说是有件事要和我商量。明天就要放年假了,我心里这么念叨着,也不知道主任究竟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听了自己顶头上司的调遣,我不敢有半点丝毫的懈怠,随即便起身向主任的办公室走去了。

主任的办公室,还像平时一样就那么敞开着,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他又在呜哩呜啦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还有那满屋子烟雾弥漫的纸烟气,主任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抽不完的烟。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框,主任听见了回头向我招招手,那意思是让我进去。我得到了指示,径直地走进了主任的办公室,步态迈得很是轻捷,生怕弄出声响来影响了他打电话。

主任身前的办公桌上,零散地放着一叠打印好的材料,上边有主任用红笔圈点的圈圈框框,不知又是哪个公司花钱送来让我们晚报刊登的软广告;软广告的旁边,是一桶桶装的“康师傅”方便面,桶顶上边还压着一本什么书,我一看就断定主任肯定还没有吃午饭。我在办公桌左侧的沙发上稍坐了片刻,主任的电话便打完了,他趁空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点着又吸开了,见此我忙站起了身问主任有什么事,主任倒一点也不急,他随手地拿起了方便面桶上压盖的那本书,顿时热腾腾的蒸气就向桶外散发了出来,满屋立时就弥漫了烟味和泡面混杂的气味。主任似乎是抵御不住眼前美味的诱惑,他俯身低头狠狠地喝了一口清汤,才抬头笑着问我说小刘你吃过午饭了啊!这话问得我居然一时不知所措,好像我来这里就是向他报告吃没吃过午饭似的。接着主任随即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双一次性筷子,顺手的就给掰开了,看来他打算要吃这桶面了。我看到了这一切,心想就等主任把面吃完再问他吧!让我没想到的是,主任刚吃了一口就开口给我说话了,他一边吃面一边语调不匀称地对我说:

“小刘!找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看明天咱们就要放年假了,本来呢今年的年假应该排到小唐值班,可是你知道的人家小唐今年春节要——结婚!你看你能不能春节替小唐值班。”

主任的这一番话,像一颗隐形炸弹抛给了我,我当时真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好,脑中却快速地回想起了去年春节自己值班的往事。去年冬天,我刚应聘到这家晚报作编辑,年关放假时开会说是春节期间由新来的同志值班,我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这项“艰巨而光荣”的值班任务,当时固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那又能怪谁呢!谁让咱是唯一一个新来的同志呢!

主任见我半天没说一句话,他站起了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似乎看出了我不言语的心思,随后又温和地对我说:

“小刘!没什么不好开口说的,我就是找你商量商量,你要是不愿意我再想办法找别人替小唐。”

说话途中主任还不忘抽几口烟,看着他满口吐出的浓浓烟圈和没有再低头去吃面,我猜想他桶里的方便面可能已经吃完了。

经主任这么一说,我才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说:

“主任——去年春节——我值班——就没有——回家过年,前天我妈——还——打电话来——说——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我回去。”

主任听我如此一解释,他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接着就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哎!你看我这脑子糊涂的,去年就是人家小刘值的年假班,今年怎么又能让人家小刘再值呢!这脑子真是没记性不够用了。”他说完这话,抬头透过烟雾看看我,脸上似乎又多了几分自责的表情。

我满怀感激地离开了主任的办公室,一路上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主任能够体谅下属的好,想起了今年终于能够回老家过春节了,浑身兴奋得简直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儿,整个身子就差长出一双翅膀了,如果真有了翅膀,我就会连夜飞回到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明日就能还乡这个好消息的持续兴奋,造成了我难得一见才会有一次整夜失眠。那一夜我几乎是在无边无际的回想中度过的,整个人虽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但脑海中老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老家中的一切:

一会儿回想起了我家宽大的院子,一会儿又回想起了我家大棚里栽培的蘑菇,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回想起了这个,又没完没了地回想起了那个,最后就连平日逗留在我家屋脊上的鸽子,放野在院子里闲跑的芦花疙瘩母鸡,逞强扑逮墙头上嬉戏麻雀的小花猫,都一一想到了。

那一夜,不管心里是怎样地提醒着自己休息,但整个人始终就是进入不了梦乡。这种情形在我身上向来是很少才有的,难道真的是我思乡心切么!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曾这样自己反复地询问着自己,可是最终也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

一夜恍惚,不知不觉中外边的天已经放亮了,我扭头看了看枕头旁边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是六点四十五分。此时我伸出双手,顺势抹了一把自己已有倦意的脸,顿时昏沉的脑袋便感觉清醒了许多,随后又睁眼对着头顶发白的天花板思索了片刻,突然一个激灵窜过了心头,我像接到了什么命令似的,猛然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再下一步便决定起床,去火车站买还乡的车票了。

沉睡了一夜的都市,随着东方第一缕晨光的出现,已逐渐地苏醒了过来。大街上犹如大小甲虫般的汽车,这么早就排起了长长的车队,不知是前边堵车了还是有了红灯,所有的车辆居然就那么原地不动的发动着。一辆辆车屁股后面的停车尾灯,都那么一明一暗地使劲在闪烁,它们忠于职守的职责,是告诫身后的司机万不可冲动前行,否则造成的后果将不可想象。在车内等待得无聊的出租车司机们,焦急地摇下了车窗上的玻璃,脑袋从驾驶室里生气地探了出来,脖子伸得老长,向无尽的车龙前方望去。过了片刻,便有性急的司机按响了催行的喇叭,或许他会在心里抱怨这城市交通的拥挤,也许还会抱怨这么长时间的堵车,不知耽搁了他多少载客跑出租的生意。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最终还得这么苦苦等下去,随后他们也只能没好气地把这些牢骚抱怨,都一股脑儿发泄在了按响的催行喇叭上。于是,有了第一个人按响的喇叭,接着车前车后司机们的怒火也都被点燃了起来,霎时喇叭声便如传染了一般地爆响了起来。当我骑着自行车很随意地在司机们的车旁经过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大路两旁的健身场所,已有了老人们锻炼的身影,卖油条豆奶的小摊周围,更是坐满了不少吃早点的食客;路上的行人,几乎人人都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个个看上去像极了笨拙的大熊猫,甚至有怕冷的老太太,嘴上还戴着一块大白口罩,给人感觉又像是回到了骇人的非典时期。我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蹬着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向火车站的方向缓缓奔去。

路过“易初莲花”超市的时候,离远地就能望见几个年轻的男员工——他们站立在超市门口搭架的梯子上,笨拙的身体在一上一下地给廊檐下挂大红灯笼,我要不是看见那红彤彤的耀眼灯笼,几乎都忘记了他们是在迎接新年的到来。大都市里的人就是这样,他们过年过节的气氛一向都很淡漠,一天到晚只知道给腰包里赚钞票,而我故乡老家的乡下就与此大不相同了。每当年末日子进入了腊月二十,村村镇镇乃至家家户户的乡亲们,早为过年忙乎得不可开交了,他们蒸年糕逛年集买年画,男女老少为迎接新春,操办着该操办的一切,此时的整个乡下便处处充斥着浓烈的年味。

随同着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滚滚车流,很快我便赶到了北京站,就近找了个地方存放了自行车,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没感觉在路上走了有多会儿,已是上午的八点十五分了,心里正感叹着时间怎么就过得如此快,就听见有两个年轻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子沙哑的家伙说:

“我操——他妈的这么多人在排队买票啊!”

这时我随同着那个年轻人的说话声,扭头望了望在车站门口外边排队等候买票的人头长龙,霎时一路上兴奋的心情就完全泄了气。

“我们还是坐大巴回去吧!他妈的这么多人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我们买票啊!”另一个背着行李袋子的年轻人,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清了清嗓子给他的同伴这么说。

我弯下腰来低头系了系自己鞋上已脱开的鞋带,侧过身子也很自觉地站在了整个买票长龙队伍的身后,看着眼前一个个焦急晃荡着的脑袋,想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买到还乡的车票,心中也就有些茫然了。

刚排队站了还没十多分钟,就觉得下身的膀胱憋得难受,我知道自己得出去解决问题了,回头一看身后又陆续地站了五六个人,心想回来以后又得排在他们身后,不由得就抱怨起了自己的屎尿来得不是时候。

在窜动的人群里转过来转过去,好不容易才找着了车站的卫生间。天呐!这里需要解决问题的人也是如此之多,门口居然也排了好几位,看着他们一个个满面狰狞难受的样子,我也就感到自己快不行了。

都说我们中国人口众多,这句真言最能体现出它庐山真面目的地方,我看就要数春运时期的火车站了。你看看那黑压压的人群,托行李的带孩子的南方的北方的,高个的低个的俊的丑的,穷的富的乡下的城市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是属于人列范围之内的,这里真是无所不有。人们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个个更是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恨不得能找个稀缝,窜到买票队伍的最前边去。偶尔有一两个不自觉插队面孔的出现,就能听见后边操不同方言的责骂声,这时候的人群就更拥挤了,原因是排队的人都怕再有人会插队,挤着挤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就又适时而发了,有呼叫踩掉了他鞋子的,有叫喊着丢了东西的,种种嘈杂声就这么一浪高过一浪地在耳边不绝回响着。

我经过苦苦的耐心等待,终于舒坦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出门时看着又续上了的问题大军,自己脸上不免就有些洋洋得意了。

心情愉悦地走出了具有别样气味的卫生间,我又快步地向排队买票的队伍长龙那边走去。到了跟前一看,那会儿在我身后的几个家伙,现在已经向前迈动了一大截,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二十几个人头,我真后悔那会儿不该去上卫生间。心里正抱怨着自己,就听见了排队买票队伍的左边,有个女人在骂自己的小孩,那骂声很是有些特别的熟悉,一听就是我故乡老家地道的土话。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能遇上自己的老乡,这是很不容易的事,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倒没有流眼泪,就是感到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由于嘈杂的人声吵得比较厉害,我也没有听清那女人骂了些什么,只看见左眼上蒙着洁白纱布的小男孩,一个劲地要向西边的超市走,嘴里还不停的唧唧歪歪地骂咧着什么。

我推开身旁的人流,向几步之遥的母子老乡那边走去,到了他们跟前小男孩已经被女人抱过来了,小家伙还是有些不听话,老是想挣脱女人的手向西边的超市去。我上下打量了他们母子好半天,才开口问他们是老家什么地方人,女人迅速地上前抱紧了小男孩,一双眼睛很是警惕地望着我。我看见她这般紧张的样子,忙用我们老家的口音向她解释说,你不要多心我也是咱们老家的人。她一听我说开了老家话,顿时那会儿紧张的情绪就放松了,我又问她说你们也是回老家吧?买下了车票没有?女人扭头看了看自己右边排队的长龙人流,才告诉我说他们也是刚到的车站。

我还想跟眼前这对老乡母子寒暄几句,正在不注意的当儿,不知谁轻轻地拍了我两三下肩膀,我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北京火车站票务中心主任的助理小张。小张以前因为工作关系去过我们报社编辑部几次,所以他给我就比较熟,我刚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打算给小张打招呼,这时小张倒乐呵呵地说上了,他笑嘻嘻地说:

“刘大编辑——怎么你也是来买票啊!?是不是急着要回老家过年了!”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又用手指了指身前比乌龟的爬行还缓慢的排队长龙,叹息地说:“看来今天是没指望了。”

小张听了我满口无奈的话,脸上很是夸张地笑了笑,随后他又继续贫嘴地对我调侃说:“不就是买张火车票吗!这也能难得到我们刘大编辑?!”

我不好意思再开口说什么,嘴角却不经意尴尬地动了好几下,小张看着我一副茫然失望的样子,才凑近我耳边怪声怪腔的低声冲我说:

“你怎么早点不打电话找我,不就是几张火车票吗!包在我身上!今天晚上一准让你坐上回家的火车!”

说着这话,小张就手拉着我要向他们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我的身子不由得向前趔趄了一下,这时就见身后的那个女老乡追上了我,她使劲地向我手里塞了一百块钱,并小声地给我说让我给她也捎带买一张,当我抬头向她望去的时候,才发现女老乡两眼对着我的竟是满目乞求之光。

我通过小张的内部关系,很快就顺利地得到了两张晚上八点的车票,而且还是内部的优惠价。走出小张办公室的时候,我很是自豪地向还在等待着买票的人群望了一眼,心里真是万分的感激小张及时雨的出现,心想怎么就把小张给忘了呢!转头再一想,还得感谢我所工作的晚报社。想着这些的时候,那位女老乡已领着她的孩子向我身边走来,我一看见他们,便把手里的火车票在空中晃了晃,当时自己潇洒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感觉神气极了。

下午回到住处,我简单地收拾了些行李,顺便给提包里装了三本书,打算在火车上和回家后春节闲暇时看,想想也没什么东西可带了,便起身锁门去了附近的“美廉美”超市。

“美廉美”是今年初冬才开业的一家新超市,原来在它的右边还有一家,规模没有“美廉美”大,不过服务态度倒是蛮好的,我常去那里买东西,位置就在我所住小区的对门,出入就显得很方便。可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自打“美廉美”开业以后,那家超市便停止营业了,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有时我常想——它们两家会不会是同一个老板呢!

今天逛超市的人很多,我想其中的原因不外乎这几点:一是时间马上就要临近春节了,人们都在预备购置自家的年货;二是“美廉美”刚开业不久,超市里所有的一切,人们都还感到新鲜好奇;三是临近那家超市的关闭,无意之中给这里提供了很多固定客源。超市里的暖气很暖和,我在书籍音像区转了一圈,就感觉身上有些热了,其实自个心里并不是想买什么书,就是想看看最近书架上又上了些什么新书。浏览了一圈才知道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前段时间新上市的《哈利·波特之七》卖得很是火爆,现在整个书架上加了几本当下流行的小说,一本是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另一本是石康的《奋斗》,都是文学类的读物。刘震云很熟悉,看过他不少的小说和影视;石康这个人就有些陌生了,听说他的《奋斗》写得很不错,而且还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我们晚报的副刊也曾向读者推荐过,知道了这些不免便要拿下来翻一翻;再移目转看其他的几个书架,还发现多了几本香港凤凰卫视集团出版的文化名人访谈丛书,有好几本大概是一个系列的,每一本书面的封面主题都是凤凰卫视的王牌节目主持人,别说让人看书中的内容了,就是看看它的封面都觉得很有吸引力,早就听同事们叨叨说凤凰的文化理念很独特,这一点对我这个晚报副刊编辑而言,就显得很为重要了,所以不用说手便自不然地就要取下它们翻翻了。

站立在书架前,走马观花地翻看了两三本书,就听见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尖声细气地缠着要他妈妈给他买水果,那位年轻的妈妈,手里捧着一本《教你练瑜珈》的健身书,嘴里一个劲地答应着儿子说好好这就去,可人就是站在书架前不动弹,可见她是个地道的健身族。小男孩无休止的纠缠声,倒是无意中提醒了他妈妈身旁的我,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我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也是到超市来买水果的。想起了这些,慌忙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的天都快将近五点了,再看看超市里的人也比那会多了起来,心中便猜定有的人已经下晚班了,这下说什么也不敢把时间再耽搁在这里,忙把还在手中的书放回了原处,然后脚步像后边有狼撵一般地向水果区奔去。

路过奶制品区的时候,就见超市里的女售货员们手里拿着袋装的牛奶,在向经过她们柜台前的顾客们做推销宣传,说是该品牌的牛奶厂家为了迎接新春酬谢新老客户,特在本超市搞买一赠一的优惠活动,还特别地强调说时间只限春节前后五天。女售货员们热情地介绍很是受用,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老太太围了上去,她们你一件我一件地把牛奶放在了自己手提的盛物筐里,脸上的神情那是一个比一个得意,老太太们高兴得还以为自己讨得了多大便宜。有位瓜子脸的女售货员看见了我,就及时地搭讪说,小伙子你也不来一件!我不听她说还好,一听她说牛奶口中反而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我一向对各种奶制品都很敏感,至于原因是因为小时候娘缺奶,一天到晚就让吃生山羊奶,可能是那时候吃多了的缘故吧!所以,我一听到奶字马上就觉得胃里难受,见此我慌忙向她摆摆手,可那个女售货员毫不知趣,她还想更进一步地给我做介绍,我一看那阵势只得尴尬地冲她笑笑,赶快贼一般似的离开了。

要去的水果区并不是太远,直接沿便利通道向西穿过去就到了,那里的顾客也不是很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听说超市附近又新开了一家水果店,可见这里的水果生意并不好做。我在苹果摊前挑了五个富士苹果,又转身在后边的货台上掰了一小串香蕉,随后把它们分别装在了食品袋子里,便急切地向售货员那边走去过称了。出了水果区,又去矿泉水货架上提溜了三瓶“康师傅”矿泉水,再想想没什么东西可买了,我就打算付款往回走。

出了超市的门,外边的夜幕早已黑降了下来,而且这会儿天气还起了风,马路上路灯照耀下的人影,都在风中慌张地赶着各自的路,我不敢再耽搁时间,随手紧了紧自己的衣领,便也一步快似一步地消失在了路灯昏暗的光芒里。回到了住处,把水果和矿泉水一一放在了一个大提兜里,我出去到公寓的入口处,找公寓的管理人员说了几句话,意思大致是让她们在我回老家过春节期间,多照看照看我的门。女管理员杨阿姨是个极懂风趣的人,她开玩笑着说小刘你就放心回去吧!就是你不嘱咐我们,我们也要保证每一个住户的财产安全,这些都是我们的工作责任啊!我还以为她话已说完,刚想开口再客气两句,没想到杨阿姨又笑呵呵调侃开了——小刘!如果你过完年来了发现少了什么东西,我们向你保证丢一赔十的。我听她这么激昂地一说,顿时心里就像吃了颗定心丸,抬头向她会意地笑笑便安心地离开了。

又回到了住处,我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往回带,想了好半天始终也没想出来,伸手顺便在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便往身上一一地穿戴了起来,接下来的打算便是去火车站。当我提起地上简单的行李,准备出门回头关灯的时候,床头墙上挂着的那幅我自己书写的书法横幅“奋进”二字,一下子就进入了我的眼帘。那是我刚来北京谋生时,自己写给自己的励志格言,现在它在那里已经整整挂了有两个年头了,平时天天都能够见到倒不怎么在意,今天临出门时看见了它,居然特别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是自从我住进这间公寓,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离开,现在想想这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它的每一处地方,竟然都是我漂京两年来隐身生活的乐园。回忆起来曾经有多少个寂寞的夜晚,我这个为了心中文化理想的农家学子,在它炽亮灯光的照耀下每日读书、写作、研练书法,现在我要暂时离开它回我日夜思念的故乡了,昔日那一幕幕挑灯夜读的情形,此时居然都无缘无由一并浮现在了眼前,这是怎样的一种让我感动,又是怎样的一种使我怀念。每每想起这些,一股股发自内心的情感冲动,便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了:真心地感谢这间小屋,更感谢我这隐身的学习乐园,虽然它在这个大都市中是那么的名不见传。

开往北京西客站的公交车上比较拥挤,我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这也难怪因为这个时间段,正是人们下晚班回家的高峰期,车子前后使劲地晃荡了两下便驶出了公交站。车内没有座位的乘客,一个个都手紧握着栏杆,生怕自己随着车子的开动有个什么闪失,结伴上来的相互低声地聊着天;单身者有的抬头看着车上的移动电视,有的随着车子的晃动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打听身旁的人问下一站到了哪里,可见乘务员报站时那人要么是打了盹要么就是不经心,总之车内是时时充斥着噪杂声。待车又进入了另一个站点,下去的人没有几个上来的倒不少,这时整个公交车内便显得更加拥挤了。拥挤就拥挤吧!大冬天的搭个车谁也不容易,这是每一个乘客都能理解的,更让人焦急的是车子总是走走停停,这自然又是前边堵了车。北京的私家车究竟有多少辆,这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北京的交通部门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奥运会期间特别制定了单双号交替上路的科学出行制度,就这样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车在出行,这就足能证明首都的交通压力有多大。我随着车子的颠簸站在车尾后,手总是不由得要拿出手机看时间,心里也在默算着还有几站才能到达火车站,感觉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有了这样的预感,我胸中的那颗万般焦急的心,才总算彻底轻松了下来。

经过一次又一次地走走停停,过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载着我们的公交车总算是到了北京西客站。这里虽然不是这趟车的终点,但在西客站下车的人却比较多,大家下车后几乎人人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所不同的是各人的行李多少不等,随后便你提我背,一窝蜂似地向火车站涌去了。不远处高大雄伟的火车站四周,闪烁着无数晶莹透亮的夜明灯,那一束束耀人眼睛的光线,在这冬日寒冷的夜晚,总能给人以温暖之感,尽管人人心里都清楚——它只是一种想象中的温暖,但只要是一望见那闪烁着的光亮,此时无论你有多寒冷,它给你的总是内心深处的淙淙暖流。有着各个旅客进进出出的火车站门口,像一张张吞噬行人的怪嘴兽,它们总是那样无休无止的贪婪张合着,使得经过它们的大小老少人影,在一瞬间便都很快消失了。我手提着自己不是太重的行李,随同着涌动的滚滚人流,脚踏在向车站候车厅徐徐上升的电梯上,很快也隐匿在了候车大厅的千百人众中了。

候车大厅里的温度异常暖和,在这里等着候车的各方旅客更是处处皆是,各排候车的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人,就是供人通行的各条过道,此时也都站满了人和行李。更有甚者,有些貌似打工者的农民工,他们干脆把随身携带的铺盖卷都打开了,就地在过道上打起了地铺。这样的人所乘坐的车次,往往是在半夜里或是在第二天的凌晨,他们不管是男女老少,也毫不在乎美观不美观,人往上面四仰八叉地一躺,那慵懒舒服的样子,让像我这样的人见了,都有些好不羡慕人家。一伙伙的打地铺者,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整个候车大厅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面对如此这样的一幕幕景象,我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真想用粗话高高地呐喊一声:这里所有的人真是出处不如聚处,你说春运期间的流动人口,咋怎么就这么他妈的多呢!这样痛快淋漓地呐喊想是想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来,原因倒不是为别的,一是考虑到政府在倡导文明迎接奥运,二是自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职业形象。哎!算了,还得自个安慰自己——如此的呐喊,只能在个人的心里过过瘾了。

我所乘坐的那趟客车,尽管还有五十多分钟才检票,但焦急的人们却已早早地排了队,我徘徊在候车队伍的末尾人群里,感觉老是这样傻傻地站等着怪无聊的,心里就想候车的这段时间自己应该干点什么。正如此这般地想着,恰好就看见了一位流动兜售报纸的中年妇女,只见她手中拿着好几份报纸,正在我身旁的前后附近,一声复一声地叫喊着招揽生意。我朝她声音不是太高地叫了两声,那卖报的中年妇女便走了过来,一脸笑容地问我要什么报,我伸手大致翻了翻她手中的样刊,就发现了其中也有我自己编辑的那份晚报,再看看其他的报纸,内容大致都差不多,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份我每日必读的《参考消息》。

手头上有了报纸,本打算就近找个能坐下的地方好好读读,谁曾想刚伸腿跨过一个人的提包,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小男孩熟悉地说话声:

“娘——娘——这不是早上给我们在一块儿的那个叔叔么!”

我听到了这话耳中一热,心想莫不是又遇到了早上的那对母子老乡。想到了这里,我慌忙抬起头来循声望去,果然,在我面前四五步开外的地方,那位早上托我买票的年轻母亲,此时也正扭过头来两眼径直地看着我。我当时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心中就万分地惊诧,今天怎么同这对老乡母子俩这么的有缘分,自个儿不由得就默默地暗问自己——难道这仅仅是两次无意中的巧遇吗!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命运之神,有意如此这样安排呢!?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那个左眼上蒙着洁白纱布的小男孩,已挣脱了他妈妈的手向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们大小人三个,曾经早晚两次在不同的火车站巧遇的老乡,彼此提着各自的行李,就近找了块空地方,人人的屁股下都垫了张报纸坐在了一起。我打趣地逗弄着小男孩说,你怎么在这么多的人中就看到了叔叔呢?小男孩用手指刻意地摸了摸他左眼上的白纱布,随后又扭头疑虑地看了看他的妈妈,一副像是要征求妈妈意见似的样子。这回年轻的母亲倒没有像早上那样警惕我,她伸过手来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然后悄声地提醒着儿子说,叔叔在问你话呢!小男孩得到了妈妈的应允,身子很是自如地从我身旁站立了起来,小家伙面对着我,用手指了指我脖子上发红的围巾,嘴里也没说什么脸上就笑了起来。哦!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我围在脖子里的那条醒目的红围巾提醒了小男孩。现在回想一下,怪不得早上小家伙老是盯着我的脖子看,当时我还以为可能是自己外套上落了什么东西,可仔细地查看了什么也没有,没想到小家伙早就注意到了我——与众不同的红围巾。

得知了小男孩辨认出我的答案,我一个劲地夸眼前的这个小家伙聪明,高兴之余还想再问小男孩几个问题,这时就看见了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在老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同小男孩年龄不差上下的小女孩,看样子这一老一少很像是爷孙俩,所不同的是,小女孩的手中还拿着一个破败不堪的搪瓷碗。

待他们走过来,就听见老头在向我们唱诉苦调了,更有意思的是——小女孩及时地把手中的搪瓷碗伸到了我们面前,还一口声的哀求说叔叔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侧过身很是艰难地掏出了自己的钱包,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随后便很坦然地放在了眼前的搪瓷碗里,这时爷孙俩一码声地向我说恭喜发财的话。接下来的情形是,搪瓷碗又按顺序地伸到了我身旁女老乡的面前,还是那样这般牺惶那般可怜的反复念叨了好几遍,但女老乡的头却早已侧向了内侧,无论爷孙俩怎样的诉苦哀求,女老乡就是有主意地不搭理他们。片刻毫无效果的纠缠,使眼前的这对可怜状的爷孙俩,终于意识到了面前这个主顾的吝啬,不过他们一点儿抱怨之气也没有,稍顿了一下老头满脸苦苦地笑笑,紧接着便领着小女孩的胳膊,重新向其他的旅客身边走去了。

乞讨爷孙俩的自觉离去,使我感到能有这样的清闲真是很难得,我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子,又想把他拉到身边来,打算好好地再逗逗小家伙,就在小男孩扭捏地给我嬉闹之时,又一位双手拄着拐杖的男青年便不请自到了。这个看似身体有残疾行动不方便的年轻人,他倒没有说什么太多的哀求话,也没故意做出自己有多可怜的样子,就是把一个敞开着盖子的方便面桶伸在了你的面前,然后用满眼期待的目光打量着你。面对他那眨都不眨一下的炯炯有神的眼光,我不由得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后——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瘙痒爬动。这些人这是都怎么了,难道非要这样乞食行讨才能过活吗!也不知道他们真的是被生活所迫无奈,还是有其他的什么个人企图,我心里这么一句一句不无感慨的自己问询着自己,头也就受了麻木思想的支配,同那会儿女老乡一样转扭向了内侧。拄着拐杖的男青年,他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地离开了,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回应他的是女老乡低声气愤地咒骂:“像这种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就是被饿死了也不能同情他……”

我用极其大度的口气,安慰着身旁还在气愤中的女老乡说,你何必跟这些人较劲呢!这个世界大了毕竟什么人都有。这样的话说着说着就看见了——排了队候着检票的人头队伍,已在一步步徐徐向前晃动了,我顺手地卸下眼镜,揉揉发涩的眼睛定了定神,赶紧提醒着身旁的老乡母子俩说,快站起来吧!入口处已经开始检票了。这时的女老乡便不再支吾什么了,她迅速地从坐着的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手忙脚乱地提起了自己的行李,一面嘱咐小男孩让他紧紧地跟着我。

很快的时间,我们三个也回归到人头晃动的检票队伍中了。此时,再回头瞧瞧我那三张铺在地上的《参考消息》,想想它们还没来得及翻看的遗憾,心中不免便有些怅然了。急匆匆地检完了车票,我们随着涌动的人流匆忙地向站台奔去,一路上小男孩都寸步不离地拽着我的衣角,一副生怕把他走失了的样子,他的妈妈就一直那样跟在我们身后。每走上几步,总能听见女老乡一个劲地叮嘱儿子——不要他老是用手去摸左眼上的纱布,说怕伤口受了感染,可小家伙总是不太听话,他那顾自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听了这位走路都不忘不厌其烦关照儿子母亲的话,我胸腔中的那颗火热跳动的心,此时也被深深地感动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心里正发着赞扬身后这位年轻母亲的感慨,还没怎么感觉就奔下了台阶,到了火车跟前的站台边,抬起眼睛顺着向前涌动的人流望望,各节车厢的车门已被列车员打开了,我赶紧从自身的口袋里掏出了火车票,瞅瞅我们所要上的车厢序号,才发现眼前所站立的地方还不是,这时我就自然地扭过头,对身后的女老乡说我们还得往前走,现在才是11号车厢4号还在最前边。说完了这话,我们的脚步就又快速地迈动了起来,每路过一个车厢,小男孩都要把它显眼的序号给念出来,我一听见他挨个数数字的稚嫩童音,不由得就想逗小家伙几句。心里有了这样的意识,我就故意地放慢了脚步,声音很是诙谐地打趣小男孩说,到了哪一节我们才能上车呢?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话音刚一落,小家伙就立即回答说4号车厢。如此这样快速正确地回答,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自己身后这个聪明的小老乡,还真不能把他当普通小孩小瞧了。

其实,11号车厢与4号车厢之间的距离也没多远,转眼间的工夫我们三个人便赶到了。早已打开了的不是太宽敞的车门口外,围站了几乎有上百口子人,他们个个提背着行李,焦急地等待着要上车。尽管站在车门口的女列车员,一个劲地在冲大家伙喊:“请大家排队上车,不要拥挤……”,但是任凭她喊破了自己的嗓门,那些还没有上去的和在后边等待的人群,都还是一如既往地使了吃奶劲地向里挤,有了这样人为的作用,上车人的速度不由得就慢了下来。看着他们人人都恨不得——自己企图马上就要挤上车去的样子,我心中就暗自猜想,在眼前这些人的思想里,“排队”这两个字的概念,是不是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如此这样的场面,造成了整个上车人群的混乱——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秩序可言了,再看看我们站在人群最外边的位置,我心中便多了几许感慨:无奈,只有慢慢地等待了。

眼见着4号车厢的车门外已没几个旅客了,这时,就听见那个一直在车门口旁站着的女列车员,声音嘶哑高亢地冲我们喊了一声,她说请你们几个速度快点儿,发车时间已到了,火车可能马上就要启动。耳边听到了她的这句话,我们几个还没上车的主儿,一个个瞬间都慌张了起来,那紧张的感觉像是被人用针在屁股上给扎了一下。顿时,我们四五个人便自觉有序地排起了队来,看着前边的人举起行李艰难上车时的样子,我转过身来从女老乡的手中接过了她的行李,用眼神示意让她抱着自己的儿子先上,我便移步退到了她的身后。最后,经过我和女列车员的通力合作,该趟列车4号车厢的最后一名旅客——我,终于顺利地挤上了车。待我们感觉到自己的脚跟刚刚站稳,就看见女列车员很速捷地把列车门给关上了。稍稍过了片刻,车身前后地晃荡了一下,紧接着便徐徐地向前行驶了起来,当车上的人们再次抬头向外张望的时候,整个火车早已驶出了北京西客站。

火车一旦驶出车站行驶起来,这趟还乡的旅途便算真正开始了。我们所在的车门处狭窄拥挤的过道里,男男女女的挤满了十几个人,地下更是见空地都塞满了行李,现在再看看大家的表情,一个个都心安神定的样子,若与刚上车那阵儿比起来,人人都好像判若两人,但不管怎么说,此时车上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好歹总算搭上了这趟车。我眼前的小男孩,也被他妈妈从身上放了下来,紧贴着我膝盖站在我的对面,小家伙紧紧地抓着我的右手,一刻都不容放松的样子,我探头努力地望望车窗外,进入眼帘的是一抹漆黑的夜色,这让我的心情感到很是沮丧,倒是那耳边不时传来的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才让我有了点还乡的快感,那种熟悉声音音频的持续回荡,似乎是刻意地提醒着车上的人们:火车正以平缓的速度向还乡的方向奔驰。

车厢里的灯光早就亮了起来,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探探身子,抬起头来努力地向前望望,看看前边的过道是否能够挤过去,心中窃喜我们所买的车票毕竟是有座位的,总不想这么长时间地站着受罪!但结果却很是让我失望:眼睛里所能看见的,全是各种长发短发的后脑勺。面对这样的情形,我只能因地制宜的继续留守在原地了,心想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会不会好转,随即身子便随着向后移了移。就因为这寻常的一下移动,却无意间让我看到了动人心魄的一幕:一只白面素净小伙子的手,正从我身前一青年妇女的挎包里出来,同时一块出来的还有一部小巧玲珑的粉红色手机。在如此快速的瞬间,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今天遇着了传说中的扒手,这时候不知怎的,我的脸居然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就是心跳也感觉要比平时快了许多,好像刚才眼见的那一切不是别人所为,而是我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我再次向白面素净小伙子看去,他可能早已发觉了我的异常,回应我的竟是满目杀气腾腾的锋利眼神,那眼神同时又似乎是长出了无数张大嘴,它们正你一声我一声地凶狠冲我呐喊。面对这样使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我明白如果此时我站出来,说出刚才所看到的情形,那将会意味着什么。正当我的思想左右为难剧烈斗争的时候,一声异常响亮手机铃声的突然响起,才使得这件事又重新有了转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万分的感叹着这世事的变化无常,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老天爷在帮忙吗!偏偏事情就那么巧,这一切的发生,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是直到现在我都想不通:你说那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手机铃声,它怎么就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响起了呢!

熟悉而悠扬的国歌音乐旋律奏响之后,过道里所有的人霎时都兴奋了起来,尤其是那个白面素净的小伙子,他几乎是同时极度地惊慌了起来,可能是那突然而至的手机铃声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到手的猎物,还没来得及处理掉它的隐患,它倒克星般不合时机地响了起来,那家伙在心里一定咒骂今天真他妈的出师不利,眼看着吃到嘴的鸭子又要飞走了。此刻另一个比较兴奋的人物,当然是那个一切还蒙在鼓里的青年妇女。起初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被人偷了,原因一是因为那响亮的铃声响在了别人身上,二是她觉得把国歌设置为手机铃声不仅仅是她一人,但不管怎么说,她最终还是习惯性地将手在自己的挎包里摸了摸,这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天啊!我的手机呢?顿时,这样一连串的问号,便萦绕在了青年妇女的心头,这样想着的同时,慌忙地解下了挎包仔细地寻找,最终的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装在挎包里的手机怎么就没了踪影?此时,青年妇女的表情才万分地焦急了起来,这下她终于确定自己的手机被人偷了。

一时间,拥挤的过道里谁也没有再说话,似乎周围的空气这时也凝固了起来,大家伙都屏着呼吸打起眼神地盯着眼前的青年妇女,一双双期待的眼神,流露出的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干什么,就是那个长了“三只手”的白面素净小伙,这时看上去也显得很平静。“真是吃江湖饭的人啊!偷了人家的手机当众漏了哨,居然都还能做到这般的处事不惊!”我心里这么默默的愤怒念叨着,真恨不得当场抽那家伙两个耳光,但又想想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如此的行动也只能在心里过过瘾了。哎!我就弄不明白,你说那“三只手”的胆子咋就那么大呢!就在这时候,一直处在焦急紧张状态中的青年妇女,只见她刻意地拢了拢额前有些乱的刘海,随后又用手背揩了揩脸颊上的汗,接下来那满眼充满愠怒的目光,便盯在了她身旁的“嫌疑人”——白面素净小伙身上了。

这样紧张的气氛稍过了片刻,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青年妇女竟主动向她的“嫌疑人”搭话了,这时就见她面带笑容且语气和气地对身旁的“三只手”说:“小伙子!你看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机丢失了,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给我的亲戚打个电话,看是不是我走得急把手机丢他们家了。”待青年妇女舒缓地说完了这话,大家伙为她悬着的一颗心才都放了下来,就在刚才青年妇女给小伙子搭话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都为这个丢了手机的女人捏了一把汗。那阵子看她正在气头上,谁也不知道她下面会说出些什么,人人更是担心怕她说了让“嫌疑人”不中听的话,如果那家伙翻脸不认人耍起混来,最终吃亏的肯定还是她。这下好了,人们担心的事总算没有发生。这时候,再看看偷了人家手机还装作没事人似的“三只手”,那家伙一面装着无所事事的样子,一面还忘不了狠狠地向我望一眼,看得出来那意思是在警告我多嘴后的结果,接着就做出了不“借”给别人手机是他自由的架势。就在他一派洋洋得意之时,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警察来了”,顿时,嚣张的“三只手”就原形毕露傻了眼,整个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般沮丧,一时间里人竟完全的没了主意,与此同时还有那么多人的眼光盯着他。最终,“三只手”不得不把手机掏出来还给青年妇女。

一场有惊无险的“讨要手机”事件,就这么在众多好心人的帮助下胜利了,大家在内心深处都褒赞着青年妇女头脑的睿智,更喝彩“三只手”狼狈不堪地惨败结局,想必“三只手”知道自己是惹怒了众人,也心里明白他在此待下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他真怕不准什么时候会冒出个真警察来,如果真是那样那不是自找地给枪口上撞吗!如此这般地想到了这里,“三只手”便佯装自己尿急,随后就慌忙急切地拨开拥挤的人群,满面蔫蔫地向厕所的方向溜走了。

众人举目送走了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可怕瘟疫,表面上人人像是都松了一口气,而实际上每个人的内心里则都加强了防备,也难怪大家都有这样的警惕,你说哪个“三只手”的脸上也没有明白地刻着“贼”字,大家伙之间又都是陌生的同路人,人常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毕竟谁也不知道谁是个什么人!经历了这样难得一见的场面,我也算是长了在书本中学不到的见识。稍过了片刻,我那一路同行的女老乡攥了攥我的后背,我赶紧转过身来问她有什么事,女老乡凑近了我的耳朵把声音压得极低地问我说:“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吧?”听了她关心的问话,我抬起手揣进了自己的外套内兜里一摸,钱包和手机都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这时我方才抬起头来向女老乡致谢地笑了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时因“手机事件”而惊涛的拥挤过道,慢慢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平静,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过去,毕竟每个人的漫长旅途还得继续,我们所在过道里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大家又都在思谋自己今夜的行宿问题了。这一阵子我是特别的不安分了起来,一想到我们买的都是有座位的票,就觉得这么长时间地站着实在是委屈了自己,想到了这里便下定决心要去找自己的座位了。

说行动就行动了起来,我嘱咐女老乡母子二人看好我们的行李,随后便侧身拨开人群向车厢的方向挺进了。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和一道关口复一道关口的层层突围,最终终于找到了我们票面上所标写的座位号——110、111,但遗憾的是那里早已坐满了人。看到了这些,我故意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新又把两张火车票拿在了手中,然后就口气十分客气的,冲着坐在我们座位上的一对青年男女说:“不好意思!你们坐了我们的位置!”,说这话的同时,我还把车票举到了他们面前,以示我不是信口胡说。那个坐在座位上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听了我说的话先是一懵,紧接着一面瓦刀脸上就露出了难看的冷笑。随后,他也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相同的火车票让我看,这一看我顿时就傻了眼,你猜怎么着——他的两张票面上的座位号,也同样是110、111。当时,我真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随即就卸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万分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最后确认没错:人家票面上的座位号确实是110、111,甚至那两张票面上的日期,我也逐张地详细查看了,无疑全都是今天的车票。

“这就出了怪事了!莫非是火车站发出了重号车票。”这是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可随后又冷静一想这怎么可能呢!现在火车站都是专业的电脑系统售票,这种事情的概率几乎就没有。如此这般的猜想着,心里却又实在拿不准,现在你说座位是你的,人家也说是人家的,你说你有票可作为凭证,可人家也有票可作凭证啊!想来这事情就比较难办了,霎时慌乱的心绪就感到陷入了困境,可片刻过后又静下心来一想,顿时心头又有了主意:在我们两人所出示的车票中,肯定有一人的是假票。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有了底气,因为心中明白自己的车票肯定不会有假,再接下来就只有找列车员检验双方的车票了。

寻找列车员并没有费什么功夫,甚至是我想到要找列车员的时候,列车员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你可别以为列车员是冲着我们这事来的,才不是呢!告诉你吧!人家是为了查看旅客头顶行李架上的行李来的,当时这么地凑巧,我就赶快抓住了机会。那是一个留着日本头的中年女列车员,她听到了我的喊声立马就走了过来,然后满脸严肃地问我有什么事,我一看对这件事有裁判权利的人就在眼前,便赶紧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列车员听完了的第一句话就说:“把你们的车票都拿出来让我看看。”这下我们谁也不再争辩了,随后都拿出了各自的车票,乖乖地给了列车员。

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见四张火车票在女列车员的手里来回地翻了几个回合,就把我们争论不休的事情解决了——对方的车票是假票。那对青年男女听了,顿时竟如晴天霹雳一般地发起了火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驳说:“这怎么可能呢?!”列车员问他们票是哪里来的,他们都说是从火车站买的啊!列车员又问他们是不是在票贩子手里买的,开始他们还异口同声地说不是,后来那个女青年就不再言语了,只有瓦刀脸一个人还在继续嚷嚷。这时候我也被他吵懵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又过了片刻列车员就又说话了,她说不管你们这票是从哪里买的,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这两张票绝对是假票。说到了这里,列车员特意地把她左手中的两张假车票在空中晃了晃,以示这是不争的事实。“好了!你们也不用再争吵了,把座位还给人家跟我去补车票。”稍过了片刻,列车员又补说了这么一句,同时,她还把捏在自己右手中的两张真票顺便替给了我。

女青年跟着列车员去别的车厢补办车票去了,瓦刀脸正在极不情愿地收拾着他们的行李,我看着他的脸色挺不好看,也就没敢多言语,就见他一边忙碌地收拾着东西,一边还不忘大大咧咧地咒骂几句:“狗日的票贩子!下次回去如果再让老子碰见你们,看老子不剁了你们的狗手……”我一听见他咒骂的这话,才明白他们是真在票贩子那里买了票,心里就更敬佩起中年女列车员的火眼金睛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补票的女青年回来了,她一路走过来就满口地抱怨说:“不让你在票贩子手里买票你偏买,现在好了多花了钱不说,还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丢人现眼,这下看你嘴再犟……”瓦刀脸听了女人的抱怨,也没有再发脾气,他就那么一个人埋头地站着不动,看看他与那会儿判若两人的样子,我想可能他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

经过一番艰辛的周折,我和女老乡母子二人终于坐到了本属于我们的车座上了。这时候的感觉真舒服,此时的小男孩更是异常的兴奋,小家伙不顾众人的眼光,一会儿赤脚站到了车座上,好奇的眼神总是打量着车厢内的陌生人群;一会儿又双手撩开了窗帘,透过有雾气的车窗玻璃,向外努力地探看着漆黑的田野。他的妈妈看见了,一面呵斥着让他下来,一面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咱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来的时候就这样,我老说他可他就是不听话。我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扭头冲她会意地笑了笑,但我心里明白,外边多彩的世界不仅对小男孩充满了诱惑,就是对于我们农村的大人们来说,他们也会处处感到新鲜好奇的。

时间就是这样,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慢慢流逝。这不还没感觉在车座上坐了有多会儿,看看手机已到了凌晨时分,这时的小男孩已靠在他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年青的母亲怕儿子凉着,索性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小男孩身上,我看着小家伙酣睡得香甜的样子,不免都有些羡慕起他来了。整个车厢似乎陷入了宁静,除了火车行驶发出的声响,我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大动静,站起身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有相当的一部分都想办法休息了,没休息的个别在看书或悄声地玩扑克牌,剩下醒着的主儿,大多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从他们一个个坐立各异的表情观察,你就能看出人们外出乘车旅行的辛苦。

这时候我也感到有些犯困,但不管自己怎样的努力却总是睡不着,与其相反的是脑子里老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想这可能是自己平时熬夜爬格子落下的毛病。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我自己这么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顺手就打开了座下的提包拿了本书出来,打算以读书来消磨这趟还乡旅途的漫漫长夜。坐下来后我又看了看身旁的女老乡,她也同我一样没有睡着,不同的是她此时竟然满面愁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对着我勉强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像是要给我说什么,但最终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见她这样的窘态,我也没有再好意思继续追问,想必她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想到了这里,我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放,心里还说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不如意的事呢!只要想得开就好了。但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当我看书眼睛疲劳地合上了书本,再一次向她看去的时候,这位一路同行的女老乡,两眼竟是满目的泪花,见到这样的情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嘴里只能说些安慰她的话了。

听了我的安慰,女老乡抬头看了看我们对面沉睡中的一男一女,一副怕把他们惊醒了似的样子,与此同时,她还用手背揩了揩饱含热泪的眼角,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想以此来掩饰流过眼泪的痕迹,但她此时还是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自己静静地坐着,而后整个人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她与我之间熟睡中的儿子身上了。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了说话声,车厢里就显得更宁静了,聆听着那在静寂的夜幕中奔驰着的火车声,潜伏在我身上的睡意很快就袭上了头来。随后,我便在不知不觉中靠在座背上睡着了。

大约在黎明时分,我在迷糊中感觉像是有人给我身下浇了凉水,随后就被屁股下的一股凉意冰醒了,我一手卸下了眼镜,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睡意惺忪的双眼,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扭头去看身旁的女老乡第一眼时,发现她还趴在身前的隔离桌上沉睡着,由此我可以断定,她昨夜休息时一定到了很晚。想到了这里,我也就没有叫醒她。我一个人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子不由地就站立了起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屁股下的座位处一片凉湿,再俯身仔细地查看,鼻子中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尿臊味,此时不用多想我就全明白了——自己在睡梦中被小男孩的大水冲了龙王庙。哎——我在心间默然地叹息了一声,心想只得自认自己倒霉了,你说我当时还能说些什么呢,谁也想不到这个一路讨人喜欢的小老乡还有这一手。

座位是不能再那样继续坐下去了,否则就等于雪上加霜,但又不能老这样一直站着,现在到离我们到站的时间还有四五个小时,如果像这样一直站下去,我明白自己肯定会受不了。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要叫醒睡梦中的女老乡,同她商量一个两全之策,也就是说既得想办法让我和小男孩免受凉湿之苦,又得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度过所剩的旅途,事已至此,我想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这么想着,我便侧身用手轻轻地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女老乡。

身处沉睡中的女老乡,被我毫无防备地一下推醒,她强行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是迷糊着问我是不是该我们下车了,那急切的样子像是怕错过了下车时间似的,我看着她慌张心切的样子,便伸手指了指我们的座位,随后才勉强地摇了摇头。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因为我这随意的一个手势,女老乡竟误以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就见她不顾一切地俯身趴在了儿子身旁,眼神十足地详细查看着睡梦中的儿子,完全一副要与什么誓死相拼的架势。面对此情此景,我不仅没有耻笑女老乡的鲁莽,反而被她的行为感动得湿润了眼眶,我心中明白,这鲁莽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无私呵护的大爱。稍过了片刻,女老乡可能嗅到了自己呼吸的空气气味发生了变化,紧接着她就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座位摸了摸,这一摸女老乡就全都明白了,此时她有意地向我这边望望,随之投来的便是她那饱含热泪的致歉眼神。我看着女老乡为了儿子的安危,惊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霎时觉得自己的身心也轻松了许多,当我抬头再次望向给我发大水的小男孩时,这个小家伙倒好,他酣畅舒坦的睡姿,展示给了我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整个人竟然完全还在睡梦中畅游。

让我遭受了凉湿之苦的“尿床风波”,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去了,我和女老乡在各自的提包里,找了好几个塑料袋铺在了座位上,上边又铺了我上车之前剩下的那几张《参考消息》,这样就解决了凉湿之气的侵犯。爱子心切的女老乡,怕把自己的儿子凉着,索性就把小家伙和衣抱放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候透过窗帘已能看见外边的天空发白了,我再想接着休息已全然没了睡意,反正现在闲着也没事,我就主动自觉地给女老乡搭讪聊起了天。

通过一番闲聊,我才知道这位一路同行的女老乡,是带儿子去北京的同仁医院看眼病的,怪不得从见小男孩第一面到现在,他的左眼上一直都包着一块洁白的纱布,也知道了小家伙为什么昨天早上我见他的时候,非一个劲儿地要向西边的超市去。原来是小男孩在住院的病房里,看见了一个与他同龄的北京小男孩,人家一直都玩着一个变形金刚,而且两个小孩在一起玩耍的几天时间里,那个同病相怜的北京小男孩,居然还大方地把变形金刚借给小家伙单独玩过。时间就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小男孩哀求妈妈也给自己买一个变形金刚,当时女老乡也没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就随口地答应了。谁能想到第二天出了院,母子二人在医院附近的一家玩具超市问了问价钱,才知道就是最便宜的变形金刚也要100多块,女老乡一听这吓人的价钱,心里也就打消了给儿子买的念头,后来为了骗小家伙离开那家玩具超市,女老乡便编瞎话说火车站有一家超市卖得便宜,这样哭闹纠缠的小男孩才满怀希望地离开了那里。

我们彼此低声即兴的闲聊,使我无意中问到了小男孩的爸爸,我说你老公为什么没有同你们一块来呢?这样脱口而出的问题,对于我个人而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但就在我把这话说完的片刻工夫里,女老乡那消瘦的脸颊上,竟瞬间挂满了湿润的泪珠。我一看此情景,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结果惹得女老乡这般地伤心悲痛,想到了这些,我一时觉得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时间又稍过了片刻,只见女老乡很干练地用右手手背揩净了自己的眼泪,随后,她故意地清了清嗓子,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事情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看我这是又怎么了。我一听她说这话,心中就猜想可能是小男孩的爸爸出了什么事,但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女老乡竟主动地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男人两年前在煤窑上遇难的事。

这样的事情不听则已,一听我的脑袋猛然间就变大了。矿难,矿难,又他妈的是矿难,这两个王八蛋带着血泪的字眼,我是再也不想听到它们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应聘到现在所工作的这家晚报一年以来,我的家乡所能被我们晚报转载的新闻,竟然都是震惊中外的重大矿难事件。更让你不敢想象的是,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这样可怕的报道居然就有三次之多,这在全国的两千多个县份中,想必这绝对是独此一份。有时候我就突发狂想,是不是应该建议国家有关部门,考虑授予我的故乡“重大事故冠军县”美誉呢!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记得年中故乡的一起事故发生期间,我写了一篇赞美家乡的文章发在了网上,没想到网友的评论都是冲着那些矿难事故骂家乡的,我理解网友们的心情,更心里明白就是因为那一起起的矿难事故,才让我的家乡一时间里成了人人唾弃的人间地狱。那段时间我外出采访,当遇到别人大骂家乡的时候,我都不敢理直气壮地站出来同骂者辩解,更不敢说出自己的家乡就在那里,甚至都觉得像是自己做了让人痛骂的坏事一般。你可以想象,作为特别热爱自己故乡的一名学子,那种感觉是怎样地让我内心难受,又是怎样地让我抱恨故乡,就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篇篇沾满着矿工血泪的报道文字,都还能令每一个有良知的人不寒而栗。

以矿工生命为代价的矿难事件,虽经屡次整改但收效甚微,上至中央下到地方的各大报刊电台新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矿难噩讯还是时有所闻,然而这一切在我这般的局外人身上,也许只能这样愤愤不平的大加感慨了。我的家乡所在的县市,又是名副其实的矿难事故多发区,自我从小记事时起,每隔一两年我们村和我们附近的村子里,总有人为了生计在矿难中丧命。我身边最亲近的例子——我的发小阿来,就是2006年春天在一场矿难中丧生的,那年他刚满26岁还不曾成家,丢下的是贫瘠家中年迈多病的父母二老。至此每逢放假我还乡于村中,阿来的母亲一路遇我时,满脸总是常常以泪洗面,使人见之不免哀伤,我心中何曾不清楚那是她老人家见我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儿子,每遇此时我只有掩悲于心中,故作不知情的同她老人家唠唠家常,以免使她更加难受;村西的宝庆,六年前在一次矿难中被砸成了下肢瘫痪,平时能用拳头打死狼的一条汉子,刚三十出头就终生与轮椅为伴了,由于常年在轮椅上坐着不活动,人养得肥头大耳,整个脑袋都似乎比先前大了许多,灾难最是苦了他的婆姨,先前衣着总讲究干净的一个女人,硬是让农活给拖累成了邋遢鬼,夏天时常见她拉着平车携带两个年幼的儿女为家里的牲口割草,逢秋打夏的农忙季节里,她单薄的身子既要艰难地务农着田里,又要照顾家中下肢瘫痪活动不便的丈夫,还没四十岁的女人,就被度日如年的劳作染白了半头青丝,是她用异常的艰辛维持了四口之家的生计。大凡这样的例子,在我的故乡乡下农村哪个村没有几个,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罪归于那骇人听闻的矿难事故。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流逝而去,当我的记忆还沉浸在那一幕幕的矿难悲剧中时,火车的广播里传来了我们就要到站的消息,这下我和女老乡都有些按捺不住地兴奋了起来,感觉比昨晚上车那会儿简直要高兴多了,原因是我们终于熬到站可以回家了。这时候,整个车厢内在这一站要下车的人,都忙活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大家把大包小包的行李都堆放在了一起,看样子就等火车进站了。我和女老乡的行李本来就不多,而且都还在我们身边,所以此时我们就省了不少劲。转身回过头来透过车窗玻璃看看窗外,家乡熟悉的小站一跃就进入了眼帘,车速也感觉极尽的慢了下来,与此同时已有人陆续地向出口处涌去,看来大家都急不可待地等着要下车了。这时,女老乡也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叫醒了,但小家伙的迷糊劲一时还没从梦中转过来,整个人仍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不能自已的这么念叨了好几遍,在下车出车门的时候,我的眼角不知怎么的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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