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正月十九,是我自故乡返京的第四日。
这天一大清早,我尚在睡梦中,忽被微信提示音惊醒。待我取过手机,打开微信一看,竟是故乡一好友发来的,再仔细查看,就见如下内容:“惊闻襄汾籍书法家,山西师范大学书法学院书记、副院长张忠民先生,于2018年3月5日19:28,因病不幸去世,十分惋惜,沉痛哀悼!”看过微信,我半天都没回过神儿来,想想一周前还去医院看他,真没想到几日后,竟成了永别。
得知张忠民老师,罹患肝病住院的消息,源于我同其师樊习一先生的闲聊。正月初十,我因有事专程赴临汾,看望三晋书坛名宿樊习一先生,在同樊老的聊天中,我不经意地提到了,先生的得意门生张忠民老师。不料想,樊老先是长长地哀叹了声,然后才告我忠民老师罹患肝病的噩讯,并说他自去年秋,曾好几次赴京求医问药,但治疗效果不甚理想,现在人因病消瘦得厉害;还说忠民老师春节都是在医院过的。听罢樊老的话,我久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去年9月下旬,忠民老师还参加了,在太原举办的颇有影响的《追梦兰亭:中国书法兰亭奖山西20家提名新作展》。那时,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刊发的展览开幕盛况,和他在自己作品前的留影,其时忠民老师的精神尚还很好,不论怎么看,谁也不敢把他同病人联系起来。
那日傍晚,我在樊老家出来,本想去医院看望忠民老师,但又想到,故乡有晚上不看病人的忌讳,所以便取消了这个念头。
待至第二天,中午时分,我先是拨通了忠民老师的电话,看方便不方便去看他。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忠民老师的爱人。忠民老师的爱人崔海昀老师,我十余年前就知道她,原因是我们同为写作者,又常在同一家刊物发表作品,虽没机缘见面,但双方的文字,彼此应该都读过,可谓神交久矣。通话后,我说明了事由,崔老师说你来吧!在市第三人民医院。
于是,我再次驾车去了临汾,所不同的是,这次是专程去看望忠民老师。车子一进入市郊,我就打开了导航,然后就顺着导航的提示走。没想到,导航居然把我导向了东城院区。待停稳了车,我又给崔老师电话,问她是不是在这边,崔老师说我们在秦蜀路院区呢!就这样,我又折腾着调头,然后才向秦蜀路奔去。
很快,就到了秦蜀路院区,在楼下我又联系了崔老师,问询她具体在几楼哪个病房。得到答复后,我便拎着牛奶上楼了。到了忠民老师所在的病区楼层,经向护士站的医务人员打听,方才找到忠民老师所在的病房。
在病房外,透过房门上方的玻璃,可以看到忠民老师。只见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件家用暗花毛毯。我轻轻地敲了几下病房门,得到答复后,我才缓缓地推门而入。进了病房,我先是轻声地给忠民老师打了个招呼,然后顺手把牛奶,放在了一个闲置的凳子上。此时的忠民老师,身子稍微向起挣扎了下,随后他抬头伸出手来,向我身后的空床指了指,示意让我坐下。于是,我就后退一步,坐在了身后的空床上。就在这个当儿,崔老师自病房内的一个套间走了出来,她手里似乎拿着热过的牛奶,同我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崔老师便坐在了忠民老师身旁。
接下来,在闲聊的间隙里,我才仔细打量了重病中的忠民老师。只见他面部消瘦得厉害,昔日丰腴的面部轮廓,现已荡然无存;再加上鼻梁间眼镜的衬托,就更显得其面容消瘦;忠民老师的全身,由肝病引发的黄疸,把他的皮肤都染成了土黄色,这样看上去,愈见其身形苍老瘦弱。忠民老师的谈话声,失去了昔日的铿锵有力,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其语音轻缓低沉,明显元气不足,有时偶尔还伴有几声轻咳,可见他被病魔折磨得厉害;但在同忠民老师不长时间的闲聊中,我能感受到他乐观的心态,更能体会到他同病魔做斗争的不屈毅力。
因忠民老师体弱,我不敢多呆,怕耽误他休息。临行之时,我们又聊到看病的事,我说如需再去北京诊治,我可以托人帮忙联系相关专家。不曾想,由此说到我从事医务工作的爱人,巧的是竟还同崔老师家是亲戚,这样我们的关系就更近了一层。忠民老师听后也很高兴,只是他不无遗憾地说,现在我身体走动困难,怕是去不成北京诊治了。听完这话,我心中不禁悲痛,可见忠民老师病得多么严重。
临行告别,忠民老师躺在病床上,他万分努力地侧起身子,连说数声“谢谢你来看我!”我怕他伤感动情,遂快速掩面而出,后面紧跟着的,是崔老师相送的身影,和她用情至深的感激之声。
不料,我返京后才不过几日,就收到了忠民老师驾鹤西游的噩耗。想想当晚在同岳母、爱人吃饭时,我还向她们述说了忠民老师的病情,不曾想就在我们吃饭的时间段,忠民老师竟走了。这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的变化,人生的无常,岂是我们普通的芸芸众生所能左右,无奈事已至此,我们只有悲痛接受。
现在想想,同忠民老师的相识,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新世纪初的2001年,我在临汾读书,其时的业余时间,我问学于李寅生先生门下,研习书法艺术。记得当年,李老师刚从中国美院,进修书法归来,因此在他身边,就自发地聚拢有一批青年书学同道。那时候,每逢周末,我们都相聚于科委巷的云山居,在李老师的指引下集体学习,因为那里设有他的书法工作室。这相聚学习的人中,就有张忠民老师。那时,他还很年青,大约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呢!二十来岁更年轻。当年的忠民老师,相貌忠厚,性格内敛,其身材高大,体形匀称,常年留着精致的青年头,鼻梁上架有近视镜,印象中他话语不多,时常穿着身得体的西装,每遇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学人斯文,大有传统美男子风范。
在一起学习的时间一长,我才知道忠民老师,工作于山西师大,且他同李老师是师兄弟,二人先后问学樊习一先生门下。在我参加的四年相聚学习中,忠民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的低调,后来我们才知道,2000年其书作已入选全国第八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2001年更是过关斩将地入选了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大展,当年忠民老师如此的年青,能够入选全国这么重要的展览,是何等的令人艳羡,但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及过,可见忠民老师做人学艺,是多么的低调;二是其临池摹写的勤奋,这从他每次相聚学习,所带来临摹作业的数量和质量,都可以看得出来;三是在相聚学习中,忠民老师有随时做笔录的习惯。记忆中,每次李老师为大家点评作业,或讲解新东西,忠民老师总是会第一时间,把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及时快速地笔录下来。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我四年的大学时光,很快就结束了。由于工作关系,我不得不离开临汾,孤身远赴外地打拼。至此,坚持了四年每周一聚的书法学习,就这么毫无选择地结束了。当时因手机还不普及,我们当年在一起学习的师友,大部分也就失去了联系,这其中就包括忠民老师。
再次同忠民老师取得联系,已是2017年的事了。这十余年中,我们都在为自己心中的文化理想而奋斗着。其时的忠民老师,已荣升为山西师大书法学院书记、副院长,他行政工作之余,也开始了传薪布道,为书法国粹培养莘莘学子。我呢!自2007年赴京发展,十余年间为稻粱谋,曾混迹于好几家艺术媒体,现效力于《艺藏导报》,名为执行主编,实则名符其实的打工仔也。
因工作需要,《艺藏导报》的封面《开卷》专栏,每期都刊发一位对书画艺术、中国文化有独到见解的艺术家。因我是晋人,自然就会想到我们山西的艺苑大家。2017年春节期间,为报纸约稿计,我专程赴临汾,拜望了三晋书坛名宿樊习一先生。樊老是我自小崇拜的书艺大家,更是三晋书坛重镇,如若按辈分论,樊老还是我的师爷。那天,当我把约稿愿望,一一告知患有眼疾的樊老时,老人家不仅表示了对我工作的支持,而且很快就答应了约稿要求。
《开卷》专栏,因其有学术性要求,故而需要长篇的书学文字,我问樊老有无此性质的文字,樊老说有是有,但需花费时间整理。樊老所说的书学文字,便是其昔年义务坚持课徒的笔录,而这多达三万余言的珍贵笔录,正是当年的张忠民老师,随樊老多年研习书艺时,寒来暑往的点滴辛勤记录。樊老还告诉我,此份课堂珍贵笔录,为其荣获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教育奖),也曾发挥过重要作用。后来,樊老就把忠民老师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并说以后他的相关资料,都可以向忠民老师要。
就这样,春节假满返京前,我就樊习一先生的资料事宜,同忠民老师通了电话,这是我时隔十余年后,同忠民老师再次取得联系的开始。记得当时,他说他在太原医院,侍候病中的父亲。听说我要樊习一先生的资料,忠民老师安慰我说,他近日回临汾,会第一时间把樊老的资料发我。听到忠民老师这话,我方为心安,言语表示感谢后,我又说我们添加下微信,这样方便联系。
返京不几日,便收到了忠民老师发来的樊老资料:《书法学习笔记》。我第一时间下载后,打开一看,竟有三万余言。这些当时的课堂笔录,虽不是系统文章,但却是极有价值的书学散论,随意择读它通篇的每一段每一句,都能感到其字字句句,皆凝聚着樊习一先生,多年来对书法艺术的理解与思考。因《开卷》专栏刊载所限,我只能忍痛割爱,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将《书法学习笔记》整理删减成了一万多字,并重新命名《不做俗人,不写俗字:樊习一先生书学散论》。随后我第一时间,分别发给了樊习一先生和张忠民老师。
樊老收到邮件后,又在我删减的基础上精选整理,最终终成定稿,并交由忠民老师精心校对。樊老的这个定稿过程,我写时虽是一笔带过,但其中的艰辛,却很少有人知晓,而这当中忠民老师的贡献亦多。事后,樊老电话告诉我,因其患有眼疾,故而阅读稿件很是费事。起初,樊老把文稿在手机上放大阅读,但时间稍长,视力即不尽人意;后来无奈,樊老只得烦请忠民老师等人,为其当面朗声阅读,这样经过几多努力,方才把全稿通览;到定稿之时,虽有忠民老师精心校对,但樊老依然手持放大镜,对厚厚一摞校稿,逐字逐句埋头查看,对标出改动的地方反复推敲,直至满意。
春节还乡,我当着樊老的面,同老人家开玩笑,我说樊老您患有眼疾,阅稿困难,我和忠民老师已先后精选校对,您老何必还要这么认真?樊老听后,很是严肃地对我说,一是这些文字,皆系数年前所讲,当时由于水平有限;二是此篇书学散论文稿,是要变成铅字刊发出去,供书学同道阅读。如果不谨慎认真对待,一旦出了差错,岂不是叫书学同道贻笑大方,这样前期认真校对修改,既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更是对将来未知的读者负责。由此可见,樊老的治学态度,是多么的严谨。
后来,待到排版前夕,又是忠民老师为樊老拍了照片发我,后因照片像素过低不能刊用,为此事,先后又麻烦了他好几次。现在想想,假如没有忠民老师的那份珍贵课堂笔录,和他前前后后为《艺藏导报》刊发樊习一先生专题的帮忙,至少那期报纸,不会在那么快的时间内能同读者见面。这一切的一切,得多么感谢忠厚朴实的忠民老师啊!
说到忠民老师,就不得不说他毕生追求的书法艺术。因我书学浅陋,故不宜在这里学舌卖弄,且以转述忠民老师的恩师樊习一先生,为其个展所写的前言《大王园里奇葩开》,来代为评述忠民老师的其人其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忠民学棣生长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汾水河畔,气脉人文,得天独厚。缘于对书法之雅好,结众昆季于予门下,共研书法凡十数春秋,孜孜前行,不舍昼夜,殚精竭虑,其志一也。
古有“书者抒也”、“书者如也”之云,忠民学棣敦厚儒雅,谦和朴诚,聪悟好学,饶有君子之风。训练有素的深厚功力,追求高雅的审美境界,日渐积淀的文化学养,加之以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不断升华的品格心灵,使得其书法研习与日俱进,不断迈向艺术的象牙之塔,堪为当今三晋书坛之佼佼者,更为社会各界所瞩目者也。
阅读忠民书作,如晤忠民其人,“大王”之神韵、书卷之清气扑面而至,使人如沐春风,如临山泉,如品清茗,如饮甘醇,赏心悦目,味之无尽也。“右军书法晚乃善,庾信文章老更成。”忠民棣正值富年,人生之旅还很漫长。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之旅,当时时自省,明得失、知不足,广开视野、潜心修为。有感于斯,谨赋小诗一首:“为有源头活水来,书山墨海寄情怀。艺道兼修无遗力,大王园里奇葩开。”并期望忠民棣之于异日也。
如今,恩师的前言勉语犹在,而斯人已去矣!行笔至此,忠民老师昔日康健时的音容笑貌,犹如在我眼前;他生前德如其名的言行,亦桩桩件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只想对怀念忠民老师的亲人和师友说:人间从此少了一位谦和君子,而天堂却多了个优秀书家。
惟愿忠民老师在天堂安息!
2018年清明节前夕,草就于北京上庄翔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