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冬天,倘若没有下过几场像样的大雪。那么,这个冬天便意味着是个遗憾之季了。
雪是冬天的标志,尤其是漫天纷飞的大雪。我一直这样认为,就像风是春天的标志;雨是夏天的标志;夜晚是秋天的标志一样,雪是最有资格作为冬天的标志的。这倒不是我个人的偏爱,而是有古今中外文人骚客笔下的文字,是可以充分地作为佐证的。
我爱冬天的雪,尤其是故乡的雪。
我的故乡是地地道道的黄土高原的晋南农村。故乡的一年四季,犹如四个性格各异的季姑娘轮流更替着。当性格冰冷的冬姑娘,带着她暴糙多变的脾气来到生气十足的人间。这时,大地就会变成遍地的枯寂,就连昔日爱穿着打扮的各种树木们,也都恋恋不舍地把自己艳丽的花衣裳给藏了起来,生怕被冬姑娘抢了去似的。地头渠边的草丛们,也早早地收拾了行装,留下被风吹得干茸茸的躯干,钻到能够保护自己的地表里去了。大田里一畦接一畦的冬小麦,也一丛丛地耷拉着脑袋,像是被谁架了牛马拉着碌碡,平展展地压过了一般,没有一点儿生气。
农家小院里的麻雀们,一大清早地就站立在凛风中的屋檐和树枝上,“叽叽喳喳”地鸣叫个不停,这些一年四季从不迁涉的生灵们,似乎打心底里就不怕冰冷的冬姑娘发脾气。
村子里有名的人烟窝——泉门子,大晌午的迎来了头上裹着毛兔手巾的老汉和迈着八字小脚的老婆婆。坐在马扎子上拄着拐棍的村夫老妪们,像聚会似的来到这里结群地晒暖暖。这些颐养天年的老者们,抬头瞅瞅挂在天上的那轮能给大地万物带来温暖和光明的老太阳,唏嘘着,抱怨着今天的太阳不怎么暖和。这时,你保不准就能听见老汉们“呼噜呼噜”吸水烟的声音。历尽沧桑的一双粗糙带茧的老手,握着白铜水烟壶,一撮一撮的碎烟末,被熟练地装进了烟锅里,“喷儿”的一壶接一壶地吸着。点烟用的香枝,随着馋嘴的老汉们一口接一口的连续吹气,一缕缕漂浮的青烟,随着忽明忽暗的火点,弥漫到广阔的空气里去了。舒坦的老汉们,用装水烟的老手,捋着那不知留了多少年的山羊胡,在初冬不太冷的天空下,晒着不太暖和的太阳,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无神地凝视着远方,不知是沉浸在昔日的往事中,还是在想着什么心思。
爱唠叨的老婆婆们,三五成群地闲聊着。这时候如果你驻足仔细地听一听,不准就会听到她们的议论,一个个窃窃私语的样子,说出来的每字每句却极具有底下传播的诱惑力,诸如什么谁家的媳妇不赡待老人了,谁家的男人做了乌龟戴了绿帽子啦等等。总之,在老太太们掉了门牙说话漏风的瘪嘴里,总是有着永远道不完的东家长西家短。过完烟瘾的老汉们,在地上泯灭掉点烟的香枝,用细细的火柴梗清理着被烟丝烧烤得炙热的水烟壶,再用嘴对着烟嘴“呼儿呼儿”地吹两口,看烟锅是否通畅了。随后就会缓缓地站起已坐麻的身子,用一只老手习惯性地在后腰处捶上几下,那感觉别提有多舒畅了。这时,过完谝闲话瘾的老婆婆们,抬头瞅瞅已逐渐偏西的日头,也都不约而同地收拾起了马扎子,爬满皱纹的老脸上还遗存着刚才痛快嘻笑的余韵。
“老嫂子们,该回家吃饭了!咱们别不干活连吃饭都要娃子们叫唤!”一位年纪显小的婆婆提醒着大家伙。不远处的老汉们,也一个个心有灵犀般地收拾了马扎子准备回家。对面一位扛着铁钎的老伯,嘴里哼唧着五音不全的乱弹,一步步有节奏地向着这边缓缓走来,离远就能听见他同这群晒太阳的老汉婆婆们,打着熟悉声音的招呼。老汉婆婆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也就随同扛铁锨的老伯迈开了回家的步子。老伯说他是去地里浇冬小麦的,于是,爱操闲心的老汉婆婆们,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问起了老伯,他们自家孩儿的地是否挨着浇了,这时候就不准能听见抱怨老天不下雪的声音。
故乡的雪,就是在冬日里晒太阳的老汉婆婆们的唠叨声中下起来的。这也难怪,民以食为天嘛!憨厚朴实的村里人,总是希望老天能及时地下场大雪来,这样就可以省下一笔灌溉冬小麦的银子了。于是,人们便在反复的唠叨声中盼望着,盼望着。这不,日子刚悄无声息地进入深冬,老天爷就像了解庄稼人的心思似的,一大清早阴霾的天空,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庄稼人盼望已久的雪花。漫天弥漫着一眼望不着边际的冬天使者,白雾雾的一片,长着六个花瓣穿着一身洁白素衣的雪花儿,一片一片比赛似的,都争先恐后地飘落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位妙龄少女,正手里提着花篮,优雅地站立在天空中漂移的云朵上,挥舞着纤细的手臂,在向广阔的大地散放着飘香无暇的杏李花。此情此景,这不正是天女散花里所描写的景象吗!我不能自已地赞叹了起来。
雪花飘落到地上,打滚似的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争地儿,没怎么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大地就白茫茫的一大片了,迈开轻捷的脚步,行走在犹如薄纱一般的雪花上,就会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屏气聆听,真是回味无穷好不美哉!远处迷蒙的坡地上,隐约地晃动着几个人影,透过扑面飘落下的雪花,向前走近几步,方才看清楚那是村东的几家老菜农,正在热火朝天地抢收着——冬天庄户人家赖以越冬的特晚大白菜。老菜农们冒着这盼望已久的喜气瑞雪,个个躬着腰,嘴里呼出白茫茫的雾气,谈笑风生地劳作着,这些被此年第一场大雪亲吻过的大白菜,就被一双双勤劳的大手,一棵棵的装进了早已备好的人力车。
雪儿这一阵儿下的,似乎比前一会儿要大些猛些了。我孤身一人行走在田间小路上仰天长望,好家伙!漫天白皑皑的大雪千军万马般地向大地砸来,似乎有某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故乡一直有“鹅毛团(雪),下一年”的民谚,此时你就可以想象这雪下得有多大多猛。只是雪花砸在人的身上,不但没有痛觉,反而有一种湿酥酥的美感,当这冬天的使者——雪花,一挨着脸和脖子,就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掉了,凉丝儿凉丝儿的,甚是美耶!感受着大雪袭身的快感,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向迈进的步伐,驻下脚来眺望远处。
远处的村庄和树木已被白茫茫的大雪,给统统地包裹了起来,一望无际的素白,没有一丁点儿瑕迹,这简直是一种天然创造的奇迹,此时我又不能自控地感叹了起来。旷广的田野是那么的寂静,当你静下心来,聆听那雪花飘落着地的声音,你就会被那“簌簌簌簌”的天籁之音所陶醉,真的,那是一种绝对超俗的极致享受。当我还陶醉在这可遇不可求的天赐福音中时,远出的村子里清晰地传荡出了悠扬的唢呐声,我知道这是“唢呐王”师弘又在吹唢呐了。嘹亮的唢呐声一阵儿激扬,一阵儿凄婉,犹如艰辛人生中的起伏跌宕,让颇经世事的有心人听了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没有再继续前行,而是伴着“唢呐王”的音乐旋律向村子的方向返回了,我的步子伴随着时而变化的唢呐声的节奏,在一步步地接近着村子。
如此悦耳动听的唢呐声,伴随着纷纷飘落下的雪花,这样的情景,在别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的,因为“唢呐王”的吹奏技巧,是我们方远几十里甚至是整个县域里独一无二的高手。这样的赞誉并不是对师弘老汉的恭维,而是有着充分的事实可以证明的,甚至在新编修的县志里面,也用不短的篇幅记载着老汉年青的时候,参加全县唢呐大赛的“一声长扬威震唢呐群手”的闻名事迹。所以故乡的人们对“唢呐王”的吹奏技巧总是赞誉有嘉,以致在一些重要的庆典活动中,如果听不到师弘老汉的唢呐声,总感觉到心头缺少什么似的,而且在“唢呐王”的身上,还一直传着他是中华音乐鼻祖师旷的后裔,不过这也难怪,因为乐圣师旷的陵园就在我故乡的小镇上。
我心里继续回忆着关于“唢呐王”的所有故事,雪地上前行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迈到了村小学外面的大路上,我欣然回头一看,刚走过的雪路上留下了两行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无意中给这满地的素白增加了几分点缀。躬下腰来仔细地看看脚印的深浅,就可以判断雪下了有多大,这是故乡庄稼汉们的经验之谈,现在试一试,果然很灵验的哟!这时,从一墙之隔的村小学里,传来了学生娃娃们齐声朗诵课文的声音。
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在学生娃娃们稚嫩的朗朗童声中,不由得又让我忆起了我那无邪多梦的童年。
童年快乐的往事,总是那么记忆忧新地储存在脑海的深处,有时还会萦绕于夜间的睡梦中,使我常常想念儿时的伙伴及那时的一些乐事来:
记得那也是一个天空下着鹅毛般大雪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十二三岁左右,刚好是升入三年级的第一个冬天,当课间操的铃声刚刚打响,我们就急不可待地涌出教室门,为的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投入到那冰天雪地的大操场,去亲身感受被纷纷飘落的雪花素裹的爽感,与什么都比不了的尽兴玩耍。
玩吗!那正是我们那个年龄段的天性,尽管外面的操场上有些冷,但却不是冷得厉害,故乡有着“下雪不冷,消雪冷”的说法,这却是对下雪天气温度的大致概括。此时,好动的我们就疯了似的玩了起来,什么堆雪人啦!溜滑滑啦!在雪地上滚雪球啦等等。但大家最爱玩的,还是溜滑滑,先是由几个小伙伴在雪地上,用光滑的塑料鞋底摩擦出一条像镜子般发着瓷光的滑道,大约两三米长,然后大家就行动开了。一个个极自觉地排着先后次序,在离滑道三四米开外的距离欲作冲刺壮地小跑起来,随后在接近滑道的时候,双脚一前一后地并排叉开着,这时整个身子就会随着刚才小跑的惯性滑动起来,速度有快有慢,给人极具悠哉游哉的感觉。你别看说起来这么简单,但实际滑动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身子稍一有点不平衡,就会有摔个屁股墩地的可能,我们的小伙伴都吃过不少这不好受的玩耍亏。
尽管溜滑滑弄不好有摔地墩屁股的可能,但我们还是乐于此游戏的,目的是要比比谁的溜滑滑技巧高,谁才是最后的溜滑滑高手。其实,大家伙最后也分不出什么胜输高低,而主要是在两旁围观者的呐喊声中,去表现自己那尚不笨拙的溜滑滑技巧。每当这时候,宽敞的操场上就会有好多条这样耀眼的滑道,无疑它们是各个班的同学们喜好溜滑滑的见证,待那讨厌的上课铃敲响的时候,还没有过完瘾的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操场。
待到放夜学时,八点钟的外面已完全地笼罩在漆黑的夜空中了,那时侯我们村经常停电,所以我们就常备着戴罩的煤油灯,一路上明灯盏盏,与四周映着发白的积雪相映相辉地移动着,宛如天空中闪烁着的亮星,好不壮观。消雪的时候就更有意思了,只是此时的天气要冷得多。你看,学校那一排排教室的屋檐下,好像有人专门按了一般地冻着那看上去一根根透明而美丽的冰凌,调皮的我们时常找来一根木棒敲落了下来,握在也同样冰凉的手里,然后就“咯嘣咯嘣”地嚼爵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偷吃甜心的冰糖一般。
就当我还沉醉在童年快乐的回忆中时,我的一位早已在村小学作了老师的女同学,猛然间地叫醒了我,这时我的思绪才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我抬头看看从对面走过来的女同学,和她身后跟随的嬉闹着的学生娃娃们,才知道学校已放了学。女同学和我嘘寒问暖地寒暄了几句,便逐渐地消失在了迷茫的村路上,看着她和学生娃娃们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情不自禁的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也不是我一贯的习惯,此时,我只感觉到珍藏在脑海里的一切美好童年的记忆,都一返不回头地远去了。
雪仍继续下着,只是这一会儿小了些,独自伫立在雪路上沉思的我,这时已俨然成了一个雪人儿了,远处村子里“唢呐王”那熟悉悠扬的唢呐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也该回去了!”我自个提醒着呆若木鸡的自己。
后来,一向不安分守己的我,通过几年刻苦努力地自学,在我二十岁的秋季终于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前往一个中型城市的高等学府求学的路。在我求学若渴的几年学习中,我的好几个冬季都是在外地度过的,虽然这几年的冬天都下过好几场像样的大雪,我和我来自五湖四海的同窗们,也曾在那宽阔的操场上玩过打雪仗,堆雪人,溜滑滑等等的游戏,但不论我们怎样发了疯地玩,却总也找不到童年曾在学校戏雪的那种快感。后来,在闲暇无事的时候,我曾反复地思量过其中的缘由,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我就毫无根据地猜想大概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吧!现在想来却不是那样,这其中有着一个学子多么浓厚的恋乡情节啊!
再后来,在外参加工作的那年冬季,我又回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乡,听母亲说“唢呐王”已作古了好几年,顿时我的心头一愣沮丧了好久,心情感觉像是丢失了什么似的一般沉重。从此,村子里再也听不到那悠扬欢快的唢呐声了,我不能自已地叹息着,至此我颇感空寂的心灵,才深深地醒悟出在外地的雪地上玩耍,所缺的是那故乡氤氲的地气,和那永远也再听不到的悠扬唢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