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西八十四岁的秉德爷病倒了,娘吃早饭时如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并连续好几遍地嘱咐我——让我吃过早饭,去看看秉德爷。不多还乡过春节的妻子,趁着娘出去盛饭的机会,挪了挪屁股下的凳子凑近了我,用她那修长的手指戳戳我的大腿,神情专注且又很狐疑地问我:“秉德爷是谁?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抬起正在扒拉着饭的脑袋,望望此时正专注询问着我的妻子,张大了许久的嘴巴,居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了出来。临了只是言不达意地搪塞她说快吃饭吧!这话还没有说完,两眼滚烫的热泪,倒涌满了我的眼眶。我怕眼前的妻子发现,忙站起身来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借口说我去厨房给碗里的剩饭加勺热汤。
全家无言地吃过了早饭,我帮娘一一收拾了碗筷,看着正在躬身忙着扫地的妻子,我安排她说你在家看会儿电视,我出去到村里转转,一会儿就回来。妻子一听我这话,慌忙地放下了手中的笤帚,说我也跟你一起去。话还没说完,就作出要夺门而出的架势,那样子好像生怕我会背着她,干出什么坏事似的,一双瞪大满目疑虑的眼神,一个劲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我。面对她无可回避利剑般的眼神,我满腹心事的心头顿感自惭形秽,看着妻子那一副决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架子,无奈我只好答应与她一同出门了。
吃过早饭的村子里,已显得比早上要热闹多了。数声熟悉而悠远地敲打着威风锣鼓的声音,从村子南边小学的方向隐约地传了过来,我知道那是热爱热闹的乡亲们,又在排练元宵节的红火节目了。今天恰好是破五(正月初五),我们这里的风俗讲究:破五是不出门走亲戚的。这样的风俗,祖祖辈辈都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规矩可讲,所以今天整个村子里的村路上,总是有不出门走亲戚年轻人的身影在晃动。抬头望望头顶的天空,蓝瓦瓦的,晴空万里没有一片瑕云,无疑今天又是个好天气。悬挂在天空的那颗老太阳,憋足了劲儿的普照着大地,屋外缕缕些许自然阳光的暖气,才使得出门的人们不再缩手缩脚。
我和妻子缓步并行地行走在我家屋后的村路上。刚出了牌楼巷子没走多远,妻子便自动地伸出手来,如同我们往常在省城闲暇时散步一样,她习惯性地将胳膊,挽在了我插在裤兜里的臂弯里,随后满目充满自豪的眼神,很是幸福地看了我两眼。我一看她得意盎然的样子,忙撒开了她挽着我的手臂,并生气的低声提醒教训她说:“喂!你可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村子里,让乡亲们看见了会有多别扭?不知人家背后会说我们有多酸呢?”
妻子一听我这话,显然她有些不高兴了,随后就没好气地用手,重重地把我向前推搡了好几下,然后扭过头来,神情撒娇似乎又很生气地冲着我喊:“又老土了!又老土了不是,就你知道回到了村子里啊!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年轻小两口挽个臂有什么了不起呢!何况我又不是别人,我看你们村里的人,都比你要开放得多了,人家的一片好心,真是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你这人真是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她气冲冲地说完了这些发泄的话,身子故意向前大大地迈了好几步,作出像是要给我拉开距离的样子。对于妻子毫无半点心计的责备,我没有再同她多争辩什么,只是满面无言地冲她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向她无言地赔了不事,随即自己的心头,又恢复了肃穆的沉思,也难怪妻子,此时她哪里懂得我如巨石压顶般的沉重心绪呢!
2
我和妻子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在村路上闲逛。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想就这样在村里转悠,那会儿还没出门的时候,本打算把妻子悄悄地安置在家中。我想抽空一个人,去村西看看秉德爷。可不曾想鬼机灵的妻子,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居然兔子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紧跟在我的身后,使我不能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儿。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想隐瞒妻子任何事情,只是这件有着关于我个人身世的秘密,我还不想让自己的妻子知道。有时静下心来想想,总觉得现在告诉她还不是时候,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心里则一直也说不清楚。
一对还乡过年的小两口,一前一后信步地前行在村路上,不知不觉中便走到泉门子了。这地方是全村中有名的人烟窝,妻子一看前边的人多了起来,便故意放慢了步子等着我与她同行,这是妻子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她总是在人多的地方,给我留足了面子。 眼前泉门子空旷向阳的墙根下,一字溜排开的大小高低不一的木制马扎子上,端坐着七八个在太阳下晒暖暖的年迈老汉婆婆们。这些颐养天年的老者们,常聚集在一块扎堆儿唠家常。只见两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一手握着白铜水烟壶,一手把一撮一撮的碎烟末,熟练地装进了烟锅里,随后在点烟香枝一明一暗火点地对接下,便“喷儿喷儿”地一壶接一壶,神情怡得地抽吸了起来。老人们一见我和妻子走近了的身影,人人呆滞的神情,几乎都有些兴奋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还用一种近乎惊异的眼神斜瞅着我们,这避之不及众多充满怪异的目光,在我和妻子的身上,一遍一遍的重复打量着,使刚路过这里的我们夫妻二人,顿感浑身上下都有种极大的不自在。此时此刻,我心事重重的心中似乎感觉到——老人们那异常的烁烁目光,主要是冲着我射来的,脑中便不由得把他们异常的眼神,同我和秉德爷的病,自然的联系在了一起。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忙向晒暖暖的老人们跟前走去,用我们乡下人最亲切的语气,给他们亲热地打着招呼,我瞅瞅冬阳下自己辐射在地上的影子,借题说今天的太阳真好啊!老人们一听见我同他们打招呼的声音,那会儿人人打量着我们的怪异眼神,便自然地都收了起来。这时抽水烟的老汉们,个个眯起眼睛,冲我不作声地会意笑了笑,这就算是给我回过招呼了,接着他们依然悠闲地抽着烟雾缭绕的水烟;其她几个满口掉了牙奶奶辈儿的老太太,眨巴着布满了皱纹的眼皮,呆滞无神的眼珠又转过来,向我身后的妻子看去。在这些老人们的眼中,不大多跟我还乡的妻子,总是比较吸引他们的眼球。站在我身后的妻子,一看好几双老人的眼睛——都像看稀罕物似的盯着她,她自己不由得就有几分矜持了。时间稍过了片刻,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沉默的妻子居然也走上了前去,主动地给老人们打招呼。妻子此时不仅嘴中亲热地向她们问好,她手里同时还握着身前一位老太太的手,这一情形让人看起来,好像妻子同这些晒暖暖的老人们,平时是有多么熟悉。
老太太们闪动着有些发涩的眼帘,面对着眼前这位不太熟识,却有着城市穿着打扮的年轻媳妇,一张张满面被沧桑岁月,雕刻有深浅皱纹的老脸上,这时也明显地比那阵儿活泛多了。她们被风吹得略显发干的瘪嘴唇,不经意间自觉或不自觉地张合了几下,嘴里也不知道该向眼前的妻子说些什么,就又都无言地闭上了。然而这一切并不代表沉默,随即取而代之的是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最为朴实的微笑。在我这个自小在村中长大的人看来,这些来自老人们心灵深处的默然一笑,对于此时的妻子来说,它比任何形式的问候语都要显得亲热。
妻子满面喜悦地站在冬日的暖阳里,用她醉人的笑脸迎接着老人们诗意般的问候,这时随风飘荡在空中的浓浓水烟气,不经意地缕缕向她漫了过来,这使得对烟味过敏的妻子——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她便条件反射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里“呵呵”的干咳声,竟一声重似一声地回荡在了四周。妻子随着咳嗽动作的一起一伏,屈曲的身体都有些不像往常的她自己了,那双握有老人手的修长好看的手,此时也本能地收了回来,掩饰性地聚拢在嘴边,遮掩着无奈的干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她在老人们眼中的窘态。老太太们看着妻子被烟熏而咳嗽得难受的样子,一个个前后不一地扭过头来,瞅瞅那些仍若无其事过烟瘾的山羊胡老汉们,口中也不说什么,脸色却是越来越有些不好看了,甚至还有两位好打抱不平的老太太,竟不避众人的面,向山羊胡们重重地白了好几眼。
我适时地走向前去,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背部,问她感觉好些了没有?妻子抬起因刚才干咳憋红了的脸,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透过眼镜直直地注视着我。我面对着她无言的眼神,站在那里傻楞了好半天,才隐隐地读到了那眼神里——既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幽怨,又有一种夫妻间彼此相互依附的心灵感激。此种景况下不曾言语的妻子,虽然样子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狼狈,但在我看来,她这时的状态却是我见到的她最美丽的时刻。
妻子已经不怎么咳嗽了,整个人的表情和精神都逐渐地好了起来,我轻轻地拉拉她的手低声地说:“我们走吧!” 妻子两眼眨眨继续看着我,随后又转过头去,瞅瞅墙根下晒暖暖的老人们,一副似乎征求他们意见的样子。
这时,那阵儿一直在过水烟瘾的狗头爷开口说话了,他老人家在千层底老式棉暖鞋底子上,熟练地抿灭了点水烟用的香枝,双手又抹了一把干苍的老脸,然后声如洪钟地冲着我说:“冬生!秉德老汉年前就病倒了,你没带着你媳妇去看了看他啊?”
我一听狗头爷这话,脑袋里“隆”地一下子就热了起来,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老人家时,他又无比叹息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人啊!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根本啊!”
听了这两句忽如其来触动我敏感神经的话,我怔怔地傻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嘴角不经意地嗫嚅了好几次,居然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来,面色此刻却变得瞬间煞白了。
妻子看看我此时尴尬的窘态,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随即转过了身去,声音和蔼地向老人们打着告别的招呼,然后走到了我身边,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们夫妻就这样一前一后,急步地离开了泉门子。
日后我常一个人在想,那天跟随着妻子无奈的匆忙离去,不知道身后的老人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盯视着我们。
3
我随同着自己的妻子,犹如逃跑一般地离开了泉门子,虽然脚下的步子仍在村路上继续迈动,但我的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整个人感觉像丢了魂似的,浑身上下如同抽了筋般的难受。就这些还不算,更折磨我的是——此时我更是怕面对眼前的妻子。怕她会突然地回过头来,问我刚才狗头爷说那两句话的根由,更怕她那双能够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神。 脑海里一想起这些,我的精神就更显得无精打采了,一颗心事重重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本无目的的脚步,这时也就走得有些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也不问妻子要到哪里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像一只笨嘴的鹦鹉学舌似的,妻子向前走一步我也就跟着走一步,那样子犹如一只迷失了归途的羔羊,在迷茫的草原中紧紧地跟随着寻找它的主人。我就如此一步一步无心无肝地向前走着,耳边就听见了身后有女人尖脆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这时我和妻子都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来,两双眼睛先后不一地巡着刚才的喊声向后望去,才发现喊我名字的女人是村长的婆姨马翠莲。
马翠莲一个人,倚靠在自家半掩着门的门槛上,嘴里不紧不慢悠闲且自在地嗑着葵花籽,手里正捏着一颗饱满的葵花籽要向口边送去,那架势完全一幅逍遥自在派的样子。只见她一条腿着地,一条腿弯曲地圈屈在门槛上,依旧保持得苗条的身架,加上脚上那双好看的高跟皮鞋,人看上去就特别的像了一只金鸡独立的仙鹤。她见我们夫妻二人都回过了头来,随即便把先前的身姿收了收立正了,然后冲着我们就一步快似一步地走了过来,并且边走口中边高声地向我们喊起了话来:“我说冬生啊!你们小两口从省城回来过春节,你也不带着侄媳妇来我们家窜串门,是不是在省城工作了就把你马婶给忘了?!”
我一听马翠莲这话,嘴上也不敢多支吾什么,心里明白她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刀子嘴,知道自己嘴上的功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想到了这里,脸上忙堆出笑来向她解释说:“马婶!看您说哪儿去了,我就是把自己的爹娘都忘了,也绝对忘不了您马婶啊!咱八音村不管男女老少还是大人娃娃,谁个不知道村长二虎叔家有个热心肠的大好人——马婶啊!”
马翠莲听了我夸她的话,顿时就乐呵呵地笑开了,满脸高兴得像一朵红艳艳盛开着的牡丹花。
正说着这话的时候,马翠莲就到了妻子身边,她握着妻子的一双手,眼睛却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妻子的全身,似乎在寻找什么秘密似的,打量完了就又开口说话了:“冬生媳妇啊!你可是越长越俊了啊!要我说你们省城里的人可真会保养皮肤,看你这脸白手嫩的,真是一掐就能掐出水儿来。婶儿也不知道是你们省城的水保养人呐,还是你们用的化妆品好,要是你们用的化妆品好,你也给婶儿介绍介绍,婶儿不怕价钱贵,只要婶儿能有像你这样白嫩的皮肤,就是花再多的钱婶儿也舍得,你看咱乡下整天风吹日晒的,婶儿这脸上的褶子又多了。”说着就用手拿起了妻子的手指去摸她的脸。
妻子被马翠莲这一通的好话,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想用这种自然的方式,掩饰掩饰自己羞红了的脸。待妻子还没顾得上把头抬起来的工夫,马翠莲就拽起了她的胳膊,说让我们小两口去她家里坐坐。我和妻子一看马翠莲的这股热情劲儿,相互对视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不好意思推辞,我心想那就去马婶家坐坐吧!反正在村里转悠了这么好半天了,也没有个去处。想到了这里,居然把那会儿的沉重心绪给忘了,抬起头看看此时的妻子和马婶,她们已向村长家的方向走去了。看着她们还没走远的背影,突然,我的脑中猛地就闪过了一个激灵,随即身子也就跟随着她们的脚步迈动了。
4
到了村长家,马翠莲便无微不至地招待起了我们,她忙碌的身影,在自家的屋子里来回地穿梭着,一会儿为我们取糖拿瓜子,一会儿又为我们沏水泡茶。总之,能用来招待我们的,她都一一想到了。
坐了一小会儿,也不见村长二虎叔的面,我站起了身声音不大地询问着说:“马婶!村长不在家呀?”
马翠莲在沙发上挺了挺红润白净的脖子,嘴巴噘得老高向屋子南边的方向努了努,那意思是说又到镇上去了,我一看她那懒得说话的样子,就又继续问她:“这大过年的镇上都还开会啊?”这句话也许是问到马翠莲的心坎上了,她伸出正嗑瓜子的右手向我摆摆手,身子同时也向前倾斜了许多,随后便声腔有些气愤地对我解释说:“倒不是镇上要开会,镇长他爹大年三十晚上咽气了,这不初一就在家安生地呆了一天,这几日每天早出晚归的都守在镇长家里,比他亲老子死了都还操心,你说大过年的人家有亲戚朋友来,连他个人面也照不上,你说遇上这样的男人气人不气人,要我说这个家真还不如没这个人呢!”
马婶生气抱怨地说完了这些话,口中不免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看由我的一句话,引起了马婶的心情不高兴,便又安慰起了她,我说:“马婶您也别生气,二虎叔现在是干部,不同于一般的百姓,他不这样也不行,你不在他那个位置体谅不到他的难处,咱不说别的,二虎叔总得为他的前途考虑吧!人家镇长家有了这么大的事,你连个人面如果都不照,那人家镇长心里能对他有好印象,再说了这日后二虎叔的前程,可全在镇长手里拿捏着呢!”
马翠莲听了我安慰她的话,身子居然直挺挺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抬头瞅瞅窗外又用手捋了捋额头上的头发,随后便什么都不在乎地骂开了腔:“干部!屁干部!他也算个干部,自从干上这个狗屁村长,他什么时候顾过这个家,一天到晚像是别人把他卖在了外边似的,这个家简直就成了他的客栈——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只要别人一来找他,马上就不见人影了,成天忙得像吊死鬼上吊,自家的光景也没有过到别人前边去,家里的里里外外什么事,都要靠我一个女人家张罗,你说我有这个男人和没这个男人还有什么区别。”
马翠莲此时气势凶凶的架势,像是同别人真的骂开了架一般,我一看她如此投入的样子,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也不敢再多言语什么,生怕再击起她更大的火气。稍过了片刻,马婶扭过头瞅了瞅坐在她旁边沙发上发愣的妻子,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她就冷笑了起来,然后身子一抖一抖地紧靠了妻子说:“看我都被气糊涂了,人家冬生媳妇好长时间都不回来,回来一趟好不容易来家里坐坐,你看我告诉你们这些干什么,这不是让人家笑话吗!”
自己说完了自责的话,马婶又低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应该提醒妻子些什么,她这时的脸色看上去就要好看多了。马翠莲不紧不慢地在茶几的果盘里,拿起了一个红苹果,轻轻地送到了妻子的手里,整个头凑近了妻子的脸,笑呵呵的低声又对妻子说:“冬生媳妇啊!你可要把冬生管住了,别什么事都由了他,像婶子这样就算是一辈子倒了大霉了。”妻子听了马婶的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她矜持地笑了笑。随后,两个女人便拉开了话匣子聊开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两个女人也是一台戏,听见她们十分投入的谈笑声,我都有些嫉妒了。妻子对马翠莲倒是一点也不生疏,因为我结婚吃喜席的时候,妻子一直都是马婶作陪的,听她们聊了一会,我听见最多的还是马翠莲向妻子讨教:如何能把皮肤保养好。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她们闲聊,时间长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无聊了,我站起了身抬头看见左侧写字台上放着一本书,随手地拿了过来一看,原来是本《农村人口与计划生育》,我打开大致地翻了翻,发现有好几页都折了角,展开其中的一页仔细一看,只见上边用红色的圆珠笔不太整齐地写着:“李发栓媳妇三胎超生,罚款4000元,已上缴2600元,其余1400元明年夏收缴齐。”
我又展开了其它几页看了看,大致都是关于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的记录,只有最后一页比较特殊,它上边写的是关于村西连元娘申请五保户的事,该页的下边上有村长这样的批示:“该问题比较特殊,鉴于连元娘暂时无人抚养,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每月由村委补贴连元娘50元钱,至于该老人申请五保户一事,村委会日后再作研究决定。”
看到了这里,我两眼不由得就有些湿润了。连元从小就是个小儿麻痹,劳动上极为不方便,又娶了个眼睛不方便的婆姨,还有三个上学的娃娃,日子本来就过得够紧巴的,哪里还有余钱孝敬七十多岁患高血压病的老娘。老人家一看也指望不上这个儿子了,干脆就向村里提出要申请成为五保户,村里像这样的情况还有好几家,所以村委会就作了难。 我取下眼镜无声地揩了揩自己发湿的眼睛,把那本书又放回了原处。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的明白,二虎叔当这个村长也是很不容易的,更理解了马婶那会那通气愤的抱怨。哎!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一旦想起了这些,那一阵刚出门时的沉重心绪,此时又漫上了我的心头,我瞅瞅仍然谈兴正浓的妻子和马婶,便想起了刚进马婶家门时,脑中闪过的那一个激灵。想到了这里,我尽量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便故作轻松地起身走到了妻子和马婶的跟前,我满脸强作笑容地对她们撒谎说:“马婶!你们先聊着,晚上我的发小们要来我们家吃喝,平时我也不多在家,家里连幅扑克也没有,他们又都爱玩几圈,我去麻五爷的代销店里买两幅扑克,一会儿就回来。”
马翠莲一听我这话马上就上了心,她说你看你们小两口平时也不多回来,今天这顿午饭一定要在婶家吃,你去吧去吧!但要快点回来,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说着就站起了身打算去厨房,妻子一直也没有言语什么,她只是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我们说。
5
我顺利地撒谎出了马翠莲家,浑身感到绷紧的神经总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终于甩掉了妻子这个尾巴。我没有去麻五爷的代销店买扑克,那只是我借口外出的一个幌子,而是脚下生风般地向村西秉德爷家的方向走去了。 这一会儿的太阳似乎更暖和了,阳光白煌煌的,都有些耀得人睁不开眼。我摘下眼镜揉揉被光刺激了的眼睛,无意中低头看见了自己——让阳光一重一叠辐射在地上的影子。心里就想自己的心情像这影子一般: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但这样的情形那里能由得了影子自己啊!它最终还是取决于天上的太阳。想着这些,脚下的步子便一步快似一步地迈动了起来,有时候心里真恨不得自己能够长出翅膀来,这样就可以马上飞到秉德爷的家门口,但这只能是个奢想,不管你怎么样地着急,脚下的路还要靠步子,一步步实在地走过才能到达。也许是因为快要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路上的行人少得寥若无几 ,所以整个村路上便显得一派廖寂。转弯穿过老君庙的时候 ,离远地就望见了三五个十来岁的男娃娃,他们手里拿着还没燃放的零碎鞭炮,前后不一地紧紧围跟在富贵的身后,嘴巴里叽哩哇啦地冲着富贵呼喊道:
“富贵!富贵!唱一个——”
“富贵!富贵!唱一个——”
富贵缓缓地扭过了他那面带憨容的头来,似乎一点都不生这帮小无赖的气,嘴里还吮吸着的大拇指的右手,这时就从口中抽了出来,他憨憨地冲着挑逗他的娃娃们神秘地笑了笑,然后便一字一句长声短调地大声唱了起来:
“灰老鼠,拉油布——
我娘不给我娶媳妇——
媳妇好!媳妇美——
晚上能摸奶子能亲嘴——”
挑逗着富贵的娃娃们,听了富贵无腔无调的演唱,一个个小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兴奋的笑容,那样子就像是他们刚完成了一个醉心的游戏一样满足。娃娃们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还跟着富贵年衰老迈的老娘。只见老人家胳膊弯里抱着一扑玉米杆柴禾,单薄的身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路,满头蓬散的鬓发,这时看上去就显得更白了。我知道这是富贵娘又带着富贵去村外拣柴禾了,她看到眼前的这群调皮捣蛋的娃娃,挑逗自己的傻儿子,也不怒吓追赶他们,而是就那样像没事一般的镇静走着,都几十年了,这一切富贵娘都早已习惯了,她心里清楚那些孩子一点恶意也没有。
我看到了这一切,心里沉重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忙加快了几步走向前去,用我那不怎么具有威慑力的吼叫声,去恐吓那群不懂事的孩子。娃娃们被我的恐吓声惊呆了,他们站在那里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转过头来两眼恐惧地瞅着我,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片刻之后,便无言的结伴向富贵前边的方向跑去了。这时富贵走近到了我身边,我说富贵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冬生!秋生的弟弟冬生啊!他听了我的话,又把他右手那根吮吸得发白的大拇指含在了嘴里,嘴角还不时地有拉丝的涎水流出来,就那样两眼呆直地看着我。过了一两分钟,富贵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他冲我嘿嘿地痴痴笑笑,嘴里终于把我的名字念了出来:“冬生——冬生——冬生——”就这样反复地叫着,富贵娘就走过来了,她老人家端详了我好半天才认出我来,我说三奶奶您的身体还好吧!她老人家听了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很低沉地说:“哎——不行了!不行了啊!没几天的活头了,这阎王爷也不收了我们苦命的娘儿俩去——”
我听了三奶奶的话,又想起了上次回来时娘对我说,有一次三奶奶来我家借东西,她告诉我娘说有朝一日她不行了,就提前准备一包老鼠药,到时候就叫富贵吃了带他一块儿走,说不让她这个傻儿子一个人留在世上遭罪。
三奶奶和三爷爷,一生就这么一个亲生傻儿子,小时侯听人说三奶奶和三爷爷是表兄妹结婚,后来还抱养过一个闺女,长大到十八岁的那年秋天,跟着一个河南民工私奔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个音信。三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在村小学的门口摆一个小地摊,零零星星地卖些学生用品和零食,一家子的生活还过得下去。两年前的春天,突然就得了心脏病撒手归西了。从此,三奶奶和她傻儿子富贵,虽然吃了村里的五保,每个月还有村委会的一些照顾,但毕竟日子过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们娘儿俩和我都要赶各自的路了,看着一憨一老两个孤单无助身影的逐渐远去,我繁杂的心绪就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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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秉德爷家的院门口,院当中有三个小孩在斗琉琉蛋玩儿,我还没注意的当儿,八岁的小侄女菊豆倒叫开了我,我一看小侄女也在这里,心中就猜想我娘是不是也来这里了。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几只放野的芦花疙瘩母鸡,静静地窝在东土夯院墙下的碌碡旁的空地上晒太阳,东西走向的晾衣绳上,还晾晒着几件中式棉衣,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秉德爷的衣物。孩子们时而欢快天真的嬉闹声,使这个本该静寂的农家小院里充满了勃勃生机。
我走到了秉德爷的家门口,隔着紧闭的房门便听见了——屋子里有好几个大人的说话声。这时我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好象被什么东西惊吓着了一般。我伸出自己的左手,准备推门进去,可是手刚一挨着了门边儿,不知怎的猛然又收了回来了,此刻我整个脑海中一片混乱,心想还是回去吧!现在这里有这么多的人,有些话当着这些人的面也不好开口,待到了下午或是晚上,等没人了再过来看望秉德爷。想到了这里,我知道自己的虚伪心又在作祟了,刚想往回返,就听见屋子里边有人问娘说:“你家冬生小两口,不是回来过年了么!怎么也没有见他们过来看秉德叔呢!”
还没有听见娘回答什么,整个屋门便“咯吱”的一声被人拉开了,这猛然的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是谁,就已听见了她冲着我开口说话了:“哎——!这不是冬生么!你怎么站在门外啊!这孩子!快——快——快进来吧!”
说着这话,她顺势伸手就把我拽进了屋里,一进到屋里,浑身便感觉到了屋里暖和得很。待我反应过来抬头一看,才知道拽我的女人是村里的红火人——赵大婶。那会儿在屋子里说话的人,除了赵大婶外还有四个人:我娘、根柱爷、李发栓媳妇、赵二厚。秉德爷身上盖着一条老土布被子,头朝南的闭眼在炕上躺着,精神离远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娘和李发栓媳妇两人坐在炕头边,手里正一针一线地做着寿衣的针线活儿,我看见了娘手中蠕动着的花花绿绿的寿衣,心中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
我走近到秉德爷的头边,轻轻地用手握住了他老人家的手,秉德爷这时便微微地睁开了眼,双目吃力的痴痴看着我,面对秉德爷这柔弱的目光,这一刻我心中徒然地便感觉到难受极了,两行热泪不由得瞬间就涌出了我的眼眶,秉德爷的手轻轻无力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他声音极低且嘶哑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我:
“冬——生——!你——你——你——还——还——恨——爷——吗——?”
这句好不容易的终于说了出来,没想到秉德爷顿了一下,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接着他老人家又说了一句让我倍受感动的话:
“冬——生——!把——把——把——你——你——媳——媳——妇——带——来——让——让——爷——看——看——!”
一听秉德爷这两句,让我不得不回忆起自己身世的颤抖话时,我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泣不成声地哭出了声来,吟泣中我一边刻意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十二万分虔诚地摇着我的头,此时满脸滚烫的热泪,便如大河破堤般地滚落了下来,秉德爷艰难地睁着眼看完了这一切,发绀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拍着我手背的手便握得我更紧了。这时候,娘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也过来坐在了秉德爷的头边,她把秉德爷头部的被子向里给紧了紧,然后声音不高地对着秉德爷的耳朵低声说:“秉德叔!您老人家好好休息不要生冬生的气,您知道这娃子从小就执拗倔强,其实他在心里老是念叨您老人家的好,当初要是没有您老人家,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更别说他娃子能有今天。冬生媳妇在村长家,待会儿我叫冬生去叫她来看看您老人家!”
娘的这几句话像一把钢刀,攥在了我的心坎上 ,使我此时万般沉重的心绪,又加上了一块巨石。秉德爷听了娘的话,虽然口中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但我却从他老人家满是皱纹的眼角边上,发现了有几颗豆粒般大的老泪流了出来,我抬起沉重的头来再看看娘,她老人家竟然也是满眼的泪花。娘自打秉德爷病倒后,几乎天天都去看他,有时候还给他做些好吃的带去。
秉德爷自此以后再没有说一句话,娘起身悄悄地把我拉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耳语地告诉我说秉德爷今天的精神,是他得病卧床一个多月以来最好的一天 ,平时嘴中不能怎么吃东西,而今天却破例地吃了很多饭,凭老人们多年来经见的经验,怕秉德爷这种情况是病的回光返照 ,所以大伙儿都自发的过来,帮助秉德爷做一些善后的事,娘给我说着这些话,手指老是不停地去揩湿润的眼角,我看着娘伤心悲痛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娘和我在屋子的后头话还没有说完,这时的屋门又“咯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就见径直地走进来一个年轻女人。我抬起头来一看傻眼了,这回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已是满面湿润的妻子。我一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好再隐瞒她什么了,那会儿秉德爷的问话和我失声的哭泣声,以及后来我母亲给秉德爷说的话,妻子很可能在门外都一一听到了。我和娘忙也走到了妻子身旁,只见妻子轻轻地走到了秉德爷的身边,她慢慢地弯下腰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秉德爷的手,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地对秉德爷说:“爷爷!您老人家睁开眼看看我吧!我就是冬生的媳妇啊!”
这样的话妻子又说了好几遍,像是在睡梦中的秉德爷终于又睁开了他的双眼,他老人家强撑着眼皮看了妻子一眼,没有给妻子说一句话,脸上依然露出了微微难得的笑容。妻子看着秉德爷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两行感动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在了她的脸颊上。
又过了十来分钟,娘对我和妻子说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们还是先回家去吧!我无言地看看妻子,妻子也无言地看看我,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我心里清楚,我此时是不能离开这里的,也相信自己的妻子能理解我不陪她回家的原因。最后,通情达理的妻子一个人悄悄默然地离开了,我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自个暗自想——看来妻子这个人比我有城府。她在村长家其实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就是不说出口而是等我出去了,她却在暗中悄悄地跟踪了我,然而让我感到最欣慰的是:她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完全充满善意的。
果然没有出了娘和乡亲们的所料,秉德爷没有熬过那天深夜的凌晨两点,最后一刻,他老人家长舒了一口气,便满面慈祥地走了。
7
按照故里的风俗,秉德爷的寿材在家中搁了七天,正月十三日便要出殡安葬了。那时候,我和妻子的春节假期都到了,为了送秉德爷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妻子向省城我们工作的单位打电话续了假。
正月十三日一大清早起来,推开门一看,老天爷昨晚出奇地下了一场大雪,满天地间处处都是一片洁白,真是一个银装素裹的无暇世界。中午十二点正,秉德爷的寿材被帮忙的人群,缓缓地抬着上了去往村西坟墓的路,村长二虎叔亲自为秉德爷抬了棺。那天,我披麻戴孝的一身素白,在哭丧的队伍中给秉德爷送了殡,到了村西的土地庙时,哭丧的队伍都停下跪在了村路的两旁,抬棺的人群便从哭丧的队伍中间走过一路远去了。我双腿跪在地上,望着逐渐消失在银白素裹的雪白世界中的抬棺队伍,脑海中竟浮现出了二十八年前深冬的一幕:那也是一个刚下过弥天大雪的大清早,我们八音村中年的护林员秉德爷像往常一样——肩膀上抗着一把铁锹,铁锹把子上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柳条粪筐,出现在了村西的白皑皑的村路上。他一个人在村路上转悠了一大圈,见也没有什么牲口粪可拾,天气又冷得厉害,便打算收拾家伙回家了,但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刚要转身向回走的时候,突然耳边就隐约地听见了有婴儿的啼哭声。秉德爷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后来又仔细一听,那婴儿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这时候秉德爷就索性地放下了拾粪的家伙,顺着哭声便向前寻去。
果然,当他向西跑出去有二十来步的样子,在一个被雪覆盖的粪堆旁,真的就发现了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这个哭哑了嗓子的孩子见到了人,似乎觉得他自己更委屈了,于是小家伙便哭得更凶了。被眼前所见到的情形惊呆了的秉德爷,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又向四周喊了几声仍没有人回应,这下他便知道眼前的这个拼命哭嚎的小家伙是个弃婴了。
秉德爷走向前去,看了看哭泣中的小生命,发现孩子的嘴唇和脸蛋冻得都发紫了,再这样下去小家伙非被冻死不可。想到了这里,秉德爷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便弯身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回头拿起了自己拾粪的家伙,一路小跑着向家中奔去了。当年被秉德爷捡到的那个婴儿不是别人,他就是我自己。
秉德爷把我抱回了家,怕我饿着就去村里找当时的妇女主任——我娘给我喂奶。娘半年前生了我哥秋生,奶水充足我哥又吃不完,有时候奶水憋涨得厉害,就叫别的孩子吃几口,所以秉德爷知道娘有奶,便去叫了娘奶我。娘到了秉德爷家抱起了我给我喂奶,我便含着奶头不放,像是被饿怕了的样子。秉德爷当时老伴年前得了肺心病去世了,自己还有一个十二岁的闺女——秀秀姑姑,本来父女俩的光景过得就够艰难的,现在又多了个张嘴就要吃奶的婴儿,娘怕秉德爷照顾不过来我,就说带我回家去奶几天,反正你也没给孩子吃的东西,秉德爷一看自己家的情况,也觉得娘说得有道理,嘴上就同意了娘的要求。
小孩子就是这样,谁有奶就给谁亲,娘奶了我半个月奶出感情来了,我也特别地依恋娘,别人一碰我不知怎的我就要嚎啕大哭,只要娘一抱我就没事,所以她就不愿把我送给秉德爷了,再说秉德爷一天到晚也不沾家的边,早晚都要出去拾粪,还要照看村里的树林,秀秀姑姑还是在她的姑姑家生活呢!再说一个大男人家的,抱养个婴儿也不方便。后来,娘就找秉德爷商量说,你看你也顾不上照看这孩子,要不就让我家抱养了这个小家伙吧!秉德爷当时答应的挺爽快,他说这样最好,让我养这个孩子恐怕我也养不活,就这样我便正式成为了娘家里的人了。
那时侯,听娘说我都有两岁了还没个名字,娘就给爹商量说,咱们大儿子是秋天出生的叫秋生,这个小家伙是秉德叔冬天拣来的,咱家又是在冬天抱养的他,我看就给娃取名叫冬生吧!爹一听也一码声地说好,所以我的名字就叫了刘冬生。
就这样吃娘奶给娘亲,我一天天的逐渐长大了,后来还进学堂上了学,学习竟然好得一直没有下过班级里的前三名。要我说长大了也好也不好,村子里知道我身世的同龄人,只要一开口他们就叫我拾来的孩子,而且时常还说的有模有样的——当然是听他们的家长,说我当年是怎样被秉德爷从雪地里拣了回来的。他们老是这样在我耳边说,甚至还有胆大的竟敢当着我的面问我,这一切就让我感觉到自己心里很是不高兴。后来,不知怎的我就无缘无故地恨起了秉德爷,尤其是每当见到他的时候,我总是要想办法躲着绕开他走,好像别人对我的闲言碎语都是秉德爷带给我的似的。 再后来,我顺利地上完了大学,又参加了工作谈起了恋爱,结婚后更是怕别人在我跟前提起我的身世,尤其是当着妻子的面,这种感觉就感到更为深刻,虽然在心里不再那么恨秉德爷了,但每次有人在我跟前提起他,或无意中走路碰见他时,总感觉到自己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自在。
现在,秉德爷走了,我心里反而却特别地想念起他老人家来了,娘时常对我说没有秉德爷就没有我这条小命,对于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他老人家便急匆匆地走了。听娘说秉德爷在他得病的前一天,还去村子里拾了粪,而他的病就是那一天在雪地上摔倒后,就再也没有起来过。那是秉德爷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拾粪,也是我们八音村最后一个拾粪者身影的消失。
我这一生永远也忘不了:在二十八年前深冬的那个刚下过弥天大雪的大清早,在白雪皑皑的村路上,一个拾粪的老头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