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我北漂谋生以后,在北京的很长时间里,每逢周四的晚上八点,如果自己在家没有外出,我都会准时地给老家打个电话。之所以会坚持这样做,一是想了解年迈父母的生活近况,二是在同父母的通话聊天中,我还可以知道村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大概是我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了解家乡的最佳途径了。
今晚的电话是母亲接的。刚一接通,母亲就急不可待地告诉我说:“祥子!咱家狭子里的雨竿地被高铁征地占了,你爸去村委会为这事开会去了。”一听这话,我还以为母亲说错了,因为前段时间,父亲也曾告诉过我说,国家要修什么高速公路,估计得占我们村里的耕地,我觉得母亲现在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事。
于是,我就特意在电话里提醒母亲说:“妈!您说的是高速公路占地的事吧!”没想到母亲很快就回答我说:“不是!不是!高速公路是高速公路,高铁是高铁,这是两码事,占咱家地的是高铁。”这回我是完全听明白了,就是说老家近期既要修高速公路,同时又要修高铁,如此这样两个交通大项目,那得占用村里多少良田啊!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担忧。
紧接着母亲又告诉我说,最近村里为这事可热闹了,被高速、高铁占了地的人家,和那些没占地却有心机的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地在自家地里、公共地段造假,这其中包括打假井、建假坟、建假养殖场……总之,凡是能额外获得赔偿的农村假项目,我可亲可爱的乡亲,统统都想到了。
“待会儿你爸开会回来,我们也商量下,不行也给咱狭子里的雨竿地打眼假井,人家都这么干咱家也随大溜,万一能多得到些赔偿呢!”在通话结束前,母亲还没忘了给我说这些。我赶紧回复她说:“咱家可别干这事,别人家想怎么造假,由着他们弄去,我们管好自己就行。”没想到母亲竟然说:“这事你别管,有我和你爸呢!谁家都不会给钱有仇,能让高铁多赔偿些,总不是坏事……”我知道自己在电话里劝不动母亲,所以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由此看来,不管好事还是坏事,老家人的从众心理还是那么严重。
同母亲打完了电话,我的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原因是我家被高铁所占的地块,是名副其实的水浇地良田,关键是不仅我家的地这样,其它被高铁、高速所占的地块,也都是村里上好的庄稼地。另外,我还清楚地知道,我们村的地理位置特征,是东西短南北长,而此次所要修建的高铁、高速公路,条条皆是南北走向,也就是说高铁和高速公路,都要在我们村的农田中穿越而过。一旦知道了这些,不用我过多的想象,就可以推算出这两大交通项目,得占去我们村多少灌溉良田啊!
在老家的农村乡下,土地农田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家乡父老乡亲的命根子,这是永远颠簸不破的真理,何况还是能灌溉的水浇地。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我们村之所以在南垣片富裕突出,关键因素都集中在了农田上:一是我们村的地块相对平整,二是我们村所有的农田,都难能可贵的是水浇地。正是因为占有这个先天条件,所以我们村每年的庄稼,基本上都能旱涝保收,故而村民便无温饱之忧。
至于这次修高铁、高速公路,需要占我们村里的耕地,这两件事往大处说,关系到国家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往小处说,则损害部分村民的长远利益,毕竟耕地的减少,对于农民来说永远是弊大于利,但修建高铁和高速公路,却是顺应时代发展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明白,作为老家父老乡亲的村民,在对待这两件征地大事上,必须得小家服从大家:即有大局意识地服从配合。以上的这些大道理,我个人完全都懂得,但一想到被这两大征地项目——即将占去的一亩亩良田,我的思想上一时却难以接受:本来人均就没多少耕地的村庄,这下可用于耕种的土地就变得更少了。
这种心忧故土的思绪,一旦没完没了地蔓延开来,我又感觉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也许这就是农家子弟的自己,对家乡那方厚土的真情实感,毕竟我在老家的农田里,先后摸打滚爬过二十余年,那份对故土的特殊感情,是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的。
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深陷在老家的事中了,这时候我猛然间想起:白天采访的一个社区新闻稿件,到现在还没有写完。关键我给母亲打电话之前,记者部的翟主任还向我催稿,说这种稿件明天必须得见报,否则就失去了新闻时效性,我也答应主任十点前交稿。事情一同自己的饭碗扯上关系,我就不敢大意怠慢了,于是,自己不得不坐到电脑前,去写新闻稿爬格子。至于老家关于征地的事,眼看还有半个多月就到国庆节了,届时我肯定会回老家去,既然这样我现在何必还纠结这事,还不如把心思都用在写新闻稿上。
二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知你有过这种经验没有,一些重要的日子或节日,一旦确定了具体时间,那么这一天的到来就感觉特别快,这不大家所期盼的中秋和国庆长假,说到竟然就如期而至了。关于这个两节长假怎么过,我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肯定是回老家陪伴父母。我之所以这样决定,原因有二:一是自己多半年都没回去了,二是高铁占我家农田的事,总是让我牵心挂肚。在十一长假这件事上,其实没有女朋友也有好处,最起码自己想去哪里,就可以如愿地去哪里,如果有女朋友的话,恐怕就没这么自由了。
这次长假的还乡之行,我依旧运气不佳,没能提前抢到火车票,但令自己欣慰的是,事前我想到了一个同在京发展的挚友老乡,这位从事艺术品经纪的大款哥们,一个多月前才在4S店,喜提了北京奔驰SUV,现在还处于新车磨合期,我猜想他这次长假,十有八九会回老家去。既然想到了这里,自己便不敢怠慢,于是就第一时间打电话问了下,果然没出我的所料,哥们一接电话就说,你不来电话我还打算约你回去呢!这下好了省得我再联系你。听到这话,我自然是特别高兴,这事就叫酱油倒在了醋瓶里,完全对上味了。
你还别说,那北京大奔的乘坐体验,还真是比一般的轿车舒服,自哥们接我上车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车内处处都不一般,甚至对车座散发出的皮草味儿,自己都觉得是那么好闻,更别提具体乘坐的舒适感了,看来什么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只要是钱花对了地方,就没有不好这一说。短暂的好奇享受之余,我留意了下稳坐在驾驶座上的哥们,今天他的状态更是精神抖擞,看到哥们的这番春风得意,我猛然便意识到:这家伙这次风光地驾车回老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衣锦还乡啊!
一路上,我们免不了会说说笑笑,通过这种闲聊的方式,把平时工作和生活中所积攒的压力,都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这样说笑的东西多了,自然免不了会谈到老家的很多事情。这时候,我就把我们村被两高占地的事说了出来,没料到哥们听后,竟满脸坏笑地对我说:“没想到今天与我同行的,居然是位隐形大款啊!”我明白他说的这句玩笑话,指的是高铁对占地的赔偿,于是我便无语地冷笑了下,接下来自己就沉默了起来。
片刻的冷场,使哥们瞬间感到,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会惹恼我这个晚报记者。对于这件事,哥们仅仅只关注到了表面的赔偿,他很难进一步地理解:高铁占地的事,在我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哥们就是开个玩笑,你看你还当真了。我知道你们记者每天都在忧国忧民,何况这还是关系到自家耕地的大事,我看这次回去你好好采访下,肯定能写篇有份量的三农报道。”为了缓和车内突然出现的压抑气氛,哥们用极尽讨好的语气,满脸堆笑着给我如此说道。
听了哥们示好的话,我也顺坡下驴且略带嘲讽地回复他说:“算了,也怪难为你的,要怨就怨我自己,不该把这事告诉你。”
“你看你们跑新闻的,就这一点不好,总是得理不饶人。”哥们看我那个劲儿缓过来了,就又给我叨叨开了,他见我依旧没吭声,紧接着又补充说:“我当然知道土地被高速或高铁占去,对老百姓意味着什么,尤其是你们村的水浇地,让公家给铺了路确实可惜,假如说占的是我们村的旱地,这事可能就要另当别论了……”
哥们口中所说的旱地,指的是他们村处于丘陵地带的农田。我们两人老家所在的村庄,虽然同属一个镇上,相距也不过七八公里,但两个村庄所拥有的农田待遇,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地处丘陵地带村庄的农田,尽管面积不小,人均所分的地亩数也多,但毕竟受地理环境的影响,这些农田均不能灌溉。因此,他们每年所种庄稼的收成,则完全依赖于老天爷的赏赐: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就可以多收获些粮食;而遇到少雨干旱的年景,收成必然就会大打折扣——要么粮食收获有限,要么满地颗粒无收。
“老哥!旱地也是地好不好,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就不应该厚此薄彼。”尽管我明白他的意思:两高征地占了旱地,在人的心理承受程度上,比占了水浇地良田,更容易能使人接受。但我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故而我又强调着对哥们说:“旱地的收成虽然没有保证,但对于丘陵地带的农民来说,旱地依然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命田。”
哥们见我给他上纲上线了,就坏笑着顺口敷衍我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在这件事上,老哥确实没有你这个记者认识高。”
你一言我一句的针锋相对,可能使哥们意识到,我们再这样发展下去,不仅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让气氛又变得压抑起来。于是,他机智的话锋一转,便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看我们光顾着抬杠了,还没让你体验下我新车的音响,老哥给咱放盘音乐光碟听听……”他的话音刚落,车内瞬时就回荡起了——我们熟悉的怀旧歌曲旋律。
三
持续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回到老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尽管在这趟还乡的长途中,我只开了三分之一的车程,但身体感觉还是挺累的。于是快到县城时,我们便商量决定就近找家羊汤馆,晚饭就吃羊杂汤泡饼子了。看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问,干嘛非要去吃羊杂汤呢?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口独具家乡味道的特色美食,我们在北京总是会时常惦记,所以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要去犒劳自己的嘴巴。
车子进入熟悉的县城,来到一家老字号羊汤馆,我们就心遂所愿地过起了馋瘾。本来吃完晚饭打算多歇会,但我看见又进来了好几个食客,囿于这家羊汤馆就几张桌子,为了不影响店家的生意,我便催促哥们早点动身回家。其实我之所以这么急着回去,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想早点回到村里,痛痛快快地喝壶大叶茶。
关于老家的大叶茶,我必须郑重地介绍下,这槐乡故里的家常饮品,属于略带焦糊味的浓香型黄茶,大多产自安徽省霍山县。泡这种家常的茶水,讲究茶抓大把水烧滚,壶中重闷溢香醇。这样闷泡好的茶水,一茶碗一茶碗(喝此茶一般不用玻璃杯)地倒出壶来,色泽多呈暗红,茶汤浓酽飘香,入口其味更是初苦后甘。因大叶茶热喝具有提神,消食,解油腻,助消化等功效,并且这种茶的价格还低廉亲民,故而深受老家人的祖辈钟爱,尤其是对于身体疲乏劳累的人,畅喝一壶浓酽的大叶茶,不仅可以生津止渴,而且还特别地提神解乏。
我们从羊汤馆出来,大约二十几分钟后,车子就拐进了我家所在的巷子,其时院内拴着的土狗大黄,倒第一时间警觉地吠叫了起来。常年守在家中的母亲,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很快就起身打开了院灯,随后便来到院子里,这时的母亲想探个究竟,看是不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看到向我们走来的母亲,我便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听见了我的叫声,也喜不自禁地冲我们喊:“还真是我家祥子回来了。”自从进了我家院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有种特别的感觉,总觉得此时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见到儿子高兴之余的母亲,边招呼我们快回家,边问我们吃了晚饭没有,待得知我们在县城吃过了,母亲就忙着取茶壶,准备为我们泡茶了。
都说知子莫如母,看来母亲还是知道:刚进家门的儿子,此时最需要什么。见此,我赶紧嘱咐母亲说:“妈!我们太想喝大叶茶了,一定要多放些茶叶。”母亲听了我的话,似乎有几分不解,接着她便嗔怪着说道:“茶叶放多了茶泡出来就苦了。”我怕母亲不理解我的话,就又加重了语气强调说:“我们开车跑了一天高速,身子早就累乏了,所以才要喝浓酽的大叶茶,来提神醒脑解乏。”
说了没几句话的间歇,茶水就闷泡好了,这时我赶紧倒茶回壶,很快我们就喝到了——口感发苦且有些烫嘴的大叶茶。几碗热茶下肚,我才发现父亲不在家,于是自己就特意问母亲说:“怎么不见我爸,他干什么去了?”母亲听了我的问话,先是刻意瞅了眼我身边的哥们,我想可能是母亲顾及外人在场,不方便详细告诉我,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片刻过后,母亲竟直截了当地对我们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家前天在高铁占的那块地里,找打井队打了眼假井,你爸吃过晚饭后,去村子南头的砖厂预订砖去了,我们商量了商量,打算再给假井盖个井房,这事要不弄得真些,人家高铁也不能信啊!”
知道了父亲外出的原因,和家里也打了假井的事,我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但考虑到哥们在场,自己又不便多说什么,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唯有陪着哥们继续喝茶聊天。其后在我们的闲谈中,每人又喝了好几碗茶,聊得正投入的时候,哥们接了个电话,原来是他母亲打来的,问询哥们回来了没有,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看来这话一点都不假。
挂了家中母亲的电话,哥们就起身准备回去,我知道此时再怎么挽留他,都显得徒劳无益,遂便也一同起身去送哥们。母亲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可能她早就有准备,随后母亲便一手攥着一个大南瓜,紧随着我们追了出来。待走到了车跟前,母亲才有些气喘地对哥们说:“家里也没什么稀罕东西送你,这南瓜是你叔在我们院子里种的,蒸煮着吃都很面,给你拿两个回去,让你爸妈也尝个新鲜。”
听了母亲的这番话,哥们自然是不会拒绝的,要不他就伤了另一位母亲的心。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帮母亲做的,就是第一时间把南瓜,放进了车子的后备箱。哥们呢!更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人,他在临开门上车前,只对母亲很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姨!”坐到驾驶座上的哥们,很快就发动了车子,就这样在有几分秋凉的夜幕中,我和母亲并排站在我家的屋后,目送着哥们驾车驶出了巷子,这时我们母子二人,才转过身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四
回到家中,我边续喝着壶中的残茶,边就我家地里打假井的事,问询起了母亲。母亲详细地告诉我说,你还不知道嘛!咱们这的老百姓,全都是属猴子的,最早想到在地里造假的,并不是被高速和高铁占了地的人家,而是那些没被占地的精明人。这些村里为数不多的精明人,个个都警觉地意识到,这是次能发外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便大着胆子,在公共地段悄悄地造起了假坟。
刚开始的时候,假坟就是弄个土堆子,后来慢慢地发展到,居然有人开始给假坟立碑了。就这样没半个月,公共地段上的假坟,便越造越大越多了。最让人感到可笑的是,有两家后加入的精明人,竟然为假坟的事吵起了架,对于同一座假坟,这家说是他家先弄的,那家也同样说是自家先弄的,就这样两家争来争去,彼此都发展到了赌咒发誓的地步,依然相互说服不了对方,最后这事便闹到了村委会。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问母亲说,村民这么明着造假,难道村干部们就不管吗?母亲见我对这事很关心,就又接着回答我说,先不说法不责众,那些造假坟的人家,最终如果能如愿地得到赔偿,对村里也没什么坏处,反正出钱的又不是村里,至于聪明的村干部们,才不会为了这不讨好的事,去得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民。所以对造假坟的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母亲又继续说,被高速和高铁占了地的人家,也在假坟的事上受到了启发,这些人家没有一户是傻子,他们心想给这事没关系的人,还在想方设法地造假谋利,何况我们这些真正的当事人呢!于是,被两高占了地的人家,也开始在自家的地里,明目张胆地造起了假来,这假包括打假井、造假坟、建假养殖场等等。总之,所有的这些造假项目,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得到两高的超额赔偿。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大致知道了造假事件的原委,可自己又认真一想,这起群体性的造假事件,仅仅是村民想发笔外财吗?我看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固然这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老家部分村民的价值观,已然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人错误地认为,现在是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时代,他们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造假,心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择手段地弄钱,至于所谓的良知与道德,那是根本约束不住这些人的。
不能否认的是,现在确实是经济社会,可经济社会也得遵纪守法,如果人人都自以为是,想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谋利,那么我们所倡导的法治社会,也就没有公平可言了。一旦想起了这些,我觉得老家的部分乡亲,是既幼稚又可笑,更有掩耳盗铃之嫌,他们也不用脑子笨想下,国家无论涉及到任何赔偿,都会非常谨慎地处理,何况还是关于征地的大事。对于这起群体性的造假事件,其实我心中早就有了预知结果:即所有参与造假的人家,终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同母亲正聊到兴头上,父亲却推门回来了。母亲一看见父亲,还没容我叫声“爸”,她即刻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问父亲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砖订下了没有?”父亲了解母亲是个急性子,他瞅了眼同样也站起身的儿子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母亲说:“本来这时候是销砖的淡季,但因为修高速和高铁这两码事,反而弄得砖紧张了起来,平时一块砖均价三毛多,现在涨到了五毛都没货。”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又接着继续问道:“照这么说的话,你今晚这趟去砖厂,就等于白跑了。”这时候的父亲,人不仅坐到了沙发上,而且还接过了我递给他的香烟。“想买砖厂里的砖,肯定是没指望了,”父亲边回答母亲,边用打火机打火,把嘴上的香烟点着了,“什么叫东方不亮西方亮,”父亲很享受地吸了一口烟后,便又接着告诉我们说:“都说是无巧不成书,今天这事就让我遇到了——那会从砖厂回来的路上,凑巧就碰见了去超市的三怪,他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就把去砖厂的事告诉了他。没想到三怪居然给我说,他家前半年建完房子,剩了有两三千块砖,我们真要急用的话,可以去他新院子里拉,至于砖的价格,他是均价每块两毛买的,待咱家拉砖时,还按老价钱算。”
母亲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心情显然很高兴,她随即便给我和父亲派活说:“盖井房这事赶早不赶晚,明天上午你们父子俩,就开上咱家的三轮,去三怪家的新院子里拉砖,我看先拉上一千块,到时候要是不够用的话,就再缺多少拉多少。”
对于母亲派活的事,一直埋头吸烟的父亲,虽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我凭借多年对他的了解,我觉得父亲的态度是默许认可的。至于明天上午去不去拉砖,主要还是取决于我的态度。另外说句实话,对于给假井盖井房的事,我是百分之百地不赞成,自己眼下能做的,就是利用我做记者的身份,好好地劝导劝导父母。否则的话,我家在造假的事上,就会越陷越深。
五
那夜的劝导实践证明,在做父母的思想工作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能力有限,尤其是母亲,无论我怎么给她讲道理,母亲似乎永远都油盐不侵,她始终都坚信一个信条:那便是作为老百姓,就应该鸭子过河随大溜。为了避免搞僵我们的关系,我还是决定先不与父母硬刚,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待自己到地里实地查看一番后,我再对这事做长远打算。
第二天天气不错,上午因我需要修改个稿件,故而去地里查看造假的事,便特意安排在了下午。吃过午饭后,父亲临时被邻居叫去帮忙了,母亲则在院子里洗衣服,我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茶壶,喝过几碗大叶茶后,也就感觉挺无聊的,这时我就起身,去米柜上取了电摩钥匙,然后走到院子里的车棚下,去推停放在那里的电摩了。母亲见我要出去,就问我上哪儿去,我说自己想去地里转转,母亲倒没不让我去,但她却嘱咐我说转可以,但别对村民造假的事乱发言。
骑着电摩出了我家所在的巷子,就到了村中的主干道上了。昨晚因为回来时天黑,我在车上也没注意,其实自己多半年没回来,我家附近的变化还是挺大的。首先感觉最大的变化,是好几家村民都建起了新居,看到那有别于传统的民居,而标新立异的那一院院时髦且西化的农村别墅时,我心中还是有几份震惊的。由此可见,现在村里乡亲们的日子,确实是过好了。
按说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老家农村的条件,也理应会越来越好,但现实却不是这样,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村里的路却越来越难走了。看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问,这不应该啊!现在二十一世纪都过了十几年,怎么可能村路还修不好呢?这话固然说的没错,事情往往总有反常,造成我们村路如此的难行,那是有特殊原因的:
本来村里的大小道路,前几年都统一硬化成了水泥路,这项真正的利民工程,不仅方便了人们的出行,而且条条铺筑好的水泥路,还变成了村里的靓丽风景。但好景不长,后来地方上为了响应政府的环境保护政策,就开始落实农村的煤改气工程。实施这项同样也利民的工程,必然要在主要的水泥路上,开凿深挖铺埋液化气管道。
如此一来,液化气管道是埋好了,而同等重要的道路回填,却没有预前设想的处理好,这样就造成了道路中间内陷为槽,槽内的回填面更是坑洼不平。仅这些还不算,关键是遇到雨雪天气,和平时人为地往路上排放污水,其槽内坑洼处自然就成了:积水积雪的绝佳去处……总而言之,现在的村路不仅难走,而且还经常被污水浸泡。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本来特别好走的水泥村路,就又重新回到了解放前。对于如此难行的村路,村民自然是苦不堪言,有人给村里提意见,想让重新组织工人回填,村里却回复说苦于集体经济紧张,此法暂时还不能实现;也有人建议大家伙集资回填,然而绝大多数的村民,都不愿自掏腰包,去干为公家擦屁股的事。最后没有办法,那些被人为破坏过的村路,便只能拖着保持原状。
我骑着速度不快的电摩,小心地驶过遍地污水的路段,就到了村里的另一条主道上了。这条路虽然也不太平整,但最起码没有污水了,一路上大凡碰见熟悉的村人,我都会按老家的辈分称呼,简单地给他们打个招呼,那些好长时间没见过面的熟人看到我,大多都会问同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如实地告诉他们,也许彼此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这次路遇相见。
到了村西,一拐上去西边地里的路,我所遇见的人与车辆,就逐渐多了起来。这些行人和车辆,有往地里方向去的,也有往回走的,既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总之,现在这条通往未来两高的路上,确实要比平时热闹得多。顺着一路西行的下坡路,我很快就到了——被高铁所占地的路段,我家狭子里的雨竿地,便在这南北走向的占地长线中。为了尽快看到传说中的假坟,我决定先去我们小组被高铁占领的公共地段看看,还好去那里的路并不远,我只需在前面的路口,将行驶中的电摩,右拐到另一条土路上即可。
到了目的地停下车子一看,我还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住了,只见这段平时被人们称为“野地”的公共地段上,分布着很多大小不一的假坟堆子。让人感到称奇的是,那些假坟堆子之间,几乎就没有间距,可以说是一座紧挨着一座,所有假坟堆的密集程度,绝对超过了现实中的乱坟岗子。更有意思的是,有的坟堆子上不仅插着花圈,而且坟前还立有石质的墓碑,我大致地浏览了一遍,那些墓碑上的碑文内容,既有单个亡人的,也有夫妻合葬的,由此可见那些造假坟的人,为了瞒天过海欺诈如愿,他们还是下足了功夫和血本。
六
在公共地段看过了假坟,我又骑着电摩去了被高速所占的农田。现在虽说还没开始收秋,但部分被高速所占的庄稼地里,却比收秋时节还要热闹,在一块地头刨了玉米秸杆的农田里,我看见了矗立在庄稼地中的打井设备,正在轰鸣地转动工作着,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打假井。一旦看见自己期望的风景,便勾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在路边停稳了车子,就快步地向打井机处走去。
到了打井机跟前,我没看到这块地的地主,却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默契地配合着工作,老的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浑身皮肤黝黑中等身材,少的估计超不过十八岁,这从他满带稚气的面孔上,一眼就能断定出来。那男孩年龄尽管看着不大,但干活出手却挺麻利的,可见打井这活他干的时间不短了。
为了方便自己了解情况,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随后便逐一地散发了起来。发出去的香烟,年龄大的男人很快就接了,那个年龄小的男孩,则推辞了半天才接住。“你家地里也想打井吗?”男孩先把烟别在了自己的耳朵上,然后才声音不大地问我说。这时候,我顺势瞅了一眼年龄大的男人,他早已把烟含在嘴上点着并抽上了。
“我想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此时,我只能这么回答男孩了,“这种井咱们一般打几米?”很显然,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这次回答我的,是那个年龄大的男人,只见他边熟练地操作着打井设备,边高声地冲我说:“这种假井不可能打深,一般也就三五米,打深了就成真井了不划算,凡是请我们打这种井的主家,没一个会让打深的,说白了打假井的目的,就是为了骗取公家的赔偿,肯定是投资越少越好。”
打井师傅的这番话,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尽管他有兜揽生意之嫌,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在两高占地的农田中打假井,在老家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否则他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明白了这一点,我就故意继续追问说:“像这样的假井,打一眼得多长时间,主家需要花多少钱?”另外,我更加关心的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在我们村,共打了多少眼假井?
据打井师傅详细告知,现在两高占地的农田中,参与打假井的打井队,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而是有好几家,但具体有几家,他则也说不清楚。结合实际我自己分析,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地里有秋庄稼掩护,即便是有人家在别处打井,外人却很难发现;二是被两高征地的地块,位置既不十分集中,纵长也呈分散状,故而打井队的数量就难以统计。但据他们粗略估计,应该不少于三家。
打井师傅还告诉我说,仅他们一家,近十几天在这一带,就打了二十几眼假井。由此可以断定,我们村被两高所占的农田中,至少有五十眼假井。起初对于这个估算数据,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为了弄清真正的事实,我还是决定再多走走看看,唯有这样才能掌握更详细的情况,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告别了打井队,我又分别去其它的两高占地转了转,果然是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据我亲眼所见,有的地块中光假井就有两眼,这样的假井,大多分布在地的两头,不仅如此,其中的一眼假井外,还建有简易的井房,此种位置特别安排的假井,往往是一深一浅,看起来可谓是真假难辨,可见打这种假井的主家,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假如浅的假井赔偿不上,那么深的那一眼,能赔偿上的几率总该大些吧!这就叫假中套着真,真中套着假。总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骗取两高的赔偿。
在两高所占地的农田中,除了假坟、假井以外,我所见到的还有假养殖场,尽管此类的造假不多,但总数也有三五家。造这种假的人为什么少,我依然结合实际,仔细地分析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的局面,我想可能同建假养殖场的成本有关。
通过以上的了解,我们不难知道,在所有的农田造假项目中,假养殖场的成本,肯定无疑是最高的,因为建一处假养殖场,不仅需要相应的场地,而且造假人还得具备有——能随时应急的牲畜群(主要是牛、羊、猪),仅这一条硬性要求,绝大多数的人家就满足不了,何况建假养殖场的投入,要比堆假坟、打假井多得多,故而造假这项养殖项目的人家,就注定数目多不了。
七
转完了自己想看的农田造假项目,在返回的路上,我顺路去了狭子里的雨竿地,之所以特意去这里,是我想瞅瞅自家打的那眼假井。待我到了地头还没进地,竟然在不远地邻的豆角地里,看到了我读小学时的校长。这位早已退休的赵老师,正在自己儿子的菜地里,帮忙收拾整理着豆角架。这时候,我边停车子边冲赵老师喊,赵老师一望见是我,便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
许久没见面的赵老师,依旧还是那么健谈,我俩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话题自然就说到了村民造假的事上了。赵老师问我怎么看待此事,望着我家地头那显眼的假井,我只能苦笑着回答他说,大家想发财的愿望,绝对可以理解,但所有造假的人家,都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一是打错了如意算盘;二是他们把验收赔偿的人,统统都当成了傻子。
赵老师告诉我说,一周多前他碰见我妈,去地里找打井队排号,当时赵老师给我妈说:“别人家造假也就算了,你儿子是北京的新闻记者,你家可不该跟着凑这个热闹?”没想到我妈竟然回答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谁也别笑话谁。”赵老师一听这话,就知道我妈是在说他女儿,因为赵老师的女儿家,也在被高速所占的地里造了假,作为父亲的赵老师知道这事后,曾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家别这样干,换来的却是女儿对自己的嘲讽:不仅说他思想老了,而且还说他跟不上时代了。听了赵老师讲的这些事,我只能无言地继续苦笑。
回到家中,我依据自己所了解的事实,开始写作《当前农村的耕地流失与骗赔案例》。当写到将近一半时,因内急我上了一趟茅房,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不知怎么搞的,我尚还未完成的稿件,竟然被父亲无意中看到了。回来后我本想继续写下去,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父亲却要郑重其事地同我谈谈。
谈话中父亲教训我说:“不管你在外边如何写负面新闻,那是你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但你要这样写老家却不行,常言道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何况你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仅仅基于这一点,你就不应该写老家的负面报道。”这话刚一说完,父亲就当着我的面,把尚未写完的稿件撕了,面对父亲毫不讲理的行为,我是有口难辨哭笑不得。
至于母亲催促我和父亲去拉砖,开始我还和颜悦色地劝导母亲,但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油盐不浸,后来迫于无奈,我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地推托她,总之我不想在本已错误的问题上,再继续耗费全家人的精力了。这时候我家的三口人,俨然就成了两个阵营,父母坚持父母的,我自己则坚持自己的。最后,母亲一看是实在指望不上我,她就同父亲开着我家的农用三轮车,去村西的三怪家拉砖了。
不管我怎么反对,我家地里的假井房,还是在父母的坚持下,如期地找工人建了起来,眼见着两节长假即将结束,我也只能劝阻无功地返京了。
回到北京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即老家被两高占地的村民,为什么会如此地热衷于造假,经过我反复的思考,最终得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答案:其实这个问题的根子,源于村民多年养成的跟风习惯,因为在老家的那种特殊环境中,大家都推崇鸭子过河随大溜的生活哲学,这样最容易造成跟风现象的出现。
这事具体反映到农田造假上,道理也完全一样,假如某一家通过造假,最终侥幸得到了赔偿,那么没有造假的人家,就会觉得自己吃了亏,心理自然也就不平衡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顾虑,所以被两高占地的人家,一旦发现了某一家造假,大家也都同样跟着造假,这就是跟风发挥的巨大作用。那么反之,即使所有的造假最终都赔偿不上,最起码每家的心理是平衡的。
日子真是不经过,一晃就到了腊月中旬,在某个周四的晚上,我按惯例给老家打电话,这回依旧是母亲接的,她一开口就告诉我说:“当初真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一听此言,就知道是两高的赔偿结果出来了,这时候我便故意问母亲说:“咱家的假井得到赔偿了吗?”没想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冷笑着说:“可别再提那糟心事了,现在凡是参与造假的人,没有一个不后悔的,原本都以为趁着这个机会,大家可以发笔外财,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所有的那些造假项目,不仅没有得到赔偿,最后各家就连投资的本钱,也没能捞回一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