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繁杂物事的琐记中,有两棵歪脖子树,总会让我时常忆起。
那两棵歪脖子树,都是晋南常见的树种,其中一棵是杨树,另一棵是臭椿树。
歪脖子杨树,长在我家院子里,打我懵懂记事起,每日无数次地穿梭于院中,总能有意或无意地看见——那棵毫不起眼,混居于群木中的歪脖子杨树。曾经在很长的岁月里,它的存在,大多往往是被忽略的。
后来,我家要建新房了,木材的选用,第一考虑的肯定是就地取材。就这样,院中很多粗细不一的杨树,先后被帮忙的人群伐倒了,这些可用可塑之材,根据物尽其用的原则,或做了檩条或做了椽子,总之它们棵棵俱都光荣地,成了我家新居建筑的一分子。此时,那棵长相丑陋身材扭曲,被人视为无用之木的歪脖子杨树,却依然健壮如故地生长着。
说到歪脖子臭椿树,就不能不提我家世居的牌楼巷。该巷因牌楼而得名,是我们村有名的地标。小时候,遇到村中的陌生长辈,总不免会有人打趣地逗问我说,娃你是哪里的?当我报说是牌楼巷的,陌生长辈往往就会回答:牌楼巷的,知道!知道!由此可见,牌楼巷在村中是妇孺皆知的。
现在的牌楼巷,是空有其名而无其实,所谓的牌楼,打我记事就从没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听村里的老人讲,我们牌楼巷的牌楼,那可是晋南无二的稀有,尽管它出自乡村一隅。据说其繁杂的构造中,均未用一根钉子,统统由木料卯榫搭建而成,因其造型奇绝规模恢宏,故而远近闻名。后到解放临汾时,因战事吃紧急需木料,当时为了支持解放事业,村人无奈只得忍痛拆毁。另有传言,说其与河北某地的牌楼互为雌雄,皆系同一匠人设计建造,此说是否属实,现因岁月变迁加之实物不存,后人便也无从考证了。这事对于在没有牌楼的牌楼巷长大的我而言,也仅是耳闻而已。
新世纪二十年后的某个寒假,我依照惯例还乡过年,有天晚上同父亲闲聊,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我们居住的牌楼巷上去了。记得当时父亲问我说,你知道咱们牌楼巷的牌楼,属于村里哪个庙上的吗?这个问题还真难住了我,于是我只得如实回答说自己不知道。随后父亲告诉我说,咱们牌楼巷的牌楼,是先前村中最大的村庙关爷庙的一部分,后来由于种种的历史原因,关爷庙逐渐就不复存在了,其庙址上只剩下了颓败的残砖碎瓦,而相距庙前数百米的牌楼,却依然独留于世间好些年。待到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发展到打到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人们就没有了先前的忌讳,于是昔日香火鼎盛的关爷庙的旧址上,居然就有人家新建了民居。父亲最后强调说,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牌楼的真容,但流传于长辈们口中牌楼上镌刻的对联,是可以佐证我们牌楼巷的牌楼,确实是关爷庙的一部分,父亲告诉我说其上下联曰:
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军卧龙臣子龙龙军龙臣
横批:亘古一人。由此可见,父亲对我们牌楼巷牌楼的归属论断是正确无误的。
如今的牌楼巷,被四围错落的农家房屋包裹着,其环境可谓古穆静谧,整条巷子由东西两部分组成,分界线是一邻居祖屋的墙体,巷子在此随势拐了个弯儿。以此为界,弯儿以东的为牌楼巷东,弯儿以西的为牌楼巷西。巷东人家的房屋,多为晋南常见的砖瓦新居,其间穿插有一两家砖箍的窑洞;巷西的房屋却大不同于巷东,除了巷北有几家砖瓦新居外,整个巷西的南面,则被一长排高纵矗立的“三合墙”所笼罩。这“三合墙”笨重厚拙,墙体高达数丈,人行于其下,感觉犹如进入古堡城墙一般。
何谓“三合墙”?此系洪洞南垣乡下的土著叫法,即我们的先辈在困难时期,囿于手头拮据,但又想建造新居(墙),这样只能在建筑材料上大做文章,这时的“三合墙”就应运而生了。所谓“三合墙”,就是盖房砌墙用的材料,是由石头、砖块、土胚混以黄泥杂建而成,这种建筑的特点,一是省钱,二是居住冬暖夏凉,缺点是砌墙时既耗工又费料,建成后还不大美观,无论日后怎样保养,其墙体都会不同程度的留有岁月风化的痕迹。
那棵歪脖子臭椿树,其生长环境是颇有些传奇的。它既没长在谁家的房前屋后,也没长在村外的渠边地头,而是特立独行地长在了:我们牌楼巷分界处邻居家祖屋的“三合墙”上。它生长的位置,离地面至少有三米之距,其隐藏的根部,早已深深地扎进了“三合墙”里,并且由此探出的歪脖子身姿,正好对应着整个牌楼巷东,因它同闻名天下的黄山“迎客松”相似,我也东施效颦地戏称其是——我们牌楼巷的“迎客椿”。
少时听老人们讲,说这棵歪脖子臭椿树系自然生长而成。后来我自己分析,它之所以能长在“三合墙”上,不外乎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当初砌墙所用的泥土中,混杂了椿树种子;二是各种鸟雀们觅食时口衔树种,或因不慎掉落下来,或因吃后没被消化,随同粪便一起拉在墙体的泥土缝隙中了;三是树种成熟后,被自然风吹落到了“三合墙”上,后来加上适合它生根发芽的条件,诸如土壤、水分、适宜的温度等等,总之一株椿树的小嫩芽,就在大自然的加持下,一日复一日地长成了小树苗……
歪脖子“迎客椿”,因其生长环境险绝,再加上它长相丑陋奇特,故而一经被来牌楼巷的陌生人看到,必定会让访客过目不忘。关于此树树龄几何,它是怎么生长起来的,那是早已无从考证的事了,反正自我记事起,此树就有碗口般粗了。因此,这棵歪脖子臭椿树,就注定成了我们牌楼巷的明星树。
在我们牌楼巷,歪脖子臭椿树的存在堪称一景:它身形丑陋腰身歪曲,因其生长环境特殊,其枝干常年都是各种鸟雀们栖息嬉闹的乐园,更是老鼠、蛇、黄鼠狼等野生动物们觅食的天堂。
先说春天吧!春天万物复苏,大地逐渐回暖,歪脖子臭椿树随着节令的变化,如与各种树木们商量了似的,在春风的吹拂下发芽抽叶。至此不到一周时间,它冬眠的枝头便绿意盎然了,尽管没有伙伴,每年它都孑然一身地向人间报告着春汛,对于其它的树木们而言,“迎客椿”确实有点孤芳自赏,但它却没因此而感到自卑孤单,因为常年陪伴它的,有各种乡村常见的野生小动物们。
夏天天气逐渐炎热,歪脖子臭椿树的枝叶,在日子的反复催促下,变得异常茂盛了起来,这独此一树的繁华,给本就陈旧斑驳的“三合墙”,增添了几许绿色的诗意点缀。那些以“迎客椿”为家的野生小动物们,才不管什么诗意不诗意,它们在乎的是:天热时,可以栖息于树荫下嬉戏纳凉;下雨时,可以以其枝叶为伞避雨;在非热不雨大好时光的每日清晨,那些活泼可爱的鸟雀们,在绿意颤动的枝头间,或自由地跳跃,或忘我地歌唱,以这种最自然的仪式,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秋天的到来,总是那样的悄无声息,仍处于繁华余序中的歪脖子臭椿树,明显就没了往日的生气,它枝干上的枝枝叶叶,如老妪巧手中的剪纸般鲜明。这期间气温逐渐下降,紧接着风有了凉意,霜也来光临了人间,此时的“迎客椿”,已难再有昔日的风光,它曾经满身的繁华,随了大自然的变化,也就慢慢地变了模样。
冬天呢!这是个收敛的季节。随着西北风一次又一次地刮起,残留在“迎客椿”枝头的枯叶,也就一日比一日少了。昔日常光临它身枝的野生动物们,南迁的早已飞往南方,冬眠的也已入洞蛰居,毕竟还有那不怕冷的麻雀、楼鸽、乌鸦、喜鹊、老鼠、黄鼠狼等等的生灵们,依旧守候着我们牌楼巷的明星树。冬季的歪脖子臭椿树,尽管周身萧寒寂寥,但其险绝的生长环境,造就了它顽强不屈的遒劲躯干,其独树一帜的生存状态,更赋予了它不惧严寒的品质,永远向着东方伸展,虽然“迎客椿”身形丑陋腰身歪曲,可它却是我们牌楼巷的一大标志。
我家的那棵歪脖子杨树,后来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其腰围达200多公分粗,我一个人竟合抱不住它。每逢盛夏,该树繁绿簇簇的树荫如伞,其高矗晴空的枝头,常年都是大型禽鸟栖居的乐园;它扭曲歪斜的树身上,其外皮爆裂如沟似壑,纹理尽现凹凸不平之态,在这纵横交错的微沟细壑中,常有蚂蚁、蜗牛、吊丝虫等昆虫蚁类在内活动。每到冬季,歪脖子杨树的枝杈间,总有禽鸟在此垒窝栖息,这棵树王不仅健康长寿,而且它还是整个院子里唯一幸存的大树。我在外读书的那些年,每当有人去我家看到它,都会先夸其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后也必叹息其歪脖难看身姿扭曲,但不管人们如何褒它贬它,这棵树王却依然安静地生长着。
时间到了2013年秋季,父母因年事渐高,身体不大适应再搞蘑菇栽培了,我又常年在外工作,那片几十平米十余年来,曾为我家带来经济支柱的菇房,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当时因要拆菇房,有帮忙的邻居建议,说把那棵歪脖子杨树也一同伐了吧!担心以后再伐怕出危险,毕竟离它不远处的邻居家已建了新居,父亲听了这话也觉得对,所以就决定顺带把它伐了。一棵几乎与我同龄的歪脖子大树,就这么被帮忙的人伐倒了。至此,我家院子里少了棵参天大树,常年闲置的西厦屋里,却多了好几方它的木料。
大约2010年冬季,承载着歪脖子臭椿树的“三合墙”因年久失修,当年牌楼巷的长辈们,怕“迎客椿”因刮风把危墙摇塌,如果真发生了那样事的话,不仅会给大家的安全带来隐患,而且也会给牌楼巷的人出行带来麻烦。这样大人们经过商量,最终决定把“迎客椿”砍伐掉了。那年腊月底,我还乡于老家过年时,刚一回到牌楼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后来顺着感应仔细查看,才知道我熟悉的牌楼巷,早已不见了“迎客椿”的身影,当时我怀旧恋昔的身心,顿觉万分失落惆怅不已……
新世纪后的十余年间,牌楼巷里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由于种种原因,先后去世了好几个。又过了六载,那年注定是我人生中的多事之秋,因为我慈爱的母亲,在八月十五前也因病去世了。同年的冬季,歪脖子臭椿树生长处的“三合墙”,历经岁月的无情摧残,愈加颓败不堪了,我家屋后的邻居叔叔见此,觉得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于是他便联系了辆推土机,把那摇摇欲坠的残墙给推到了……
曾经与我的人生息息相关的——两棵不同树种歪脖子树的消失,标志着一个时代已经远去,同时也揭示了岁月的残酷与无情。每想起它们,我总不由得感叹:日子可以创建人生的种种美好记忆,同时亦能悄无声息地销毁它们,那些珍贵的人生记忆,最终都让时光隐匿在本就虚无的历史长空中了。
那条承载着我生命记忆之源的牌楼巷,它曾经的岁月和人事,还有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将永生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