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成长史和回忆录
冀宏伟
在最新出版的21册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短经典”丛书里,我首先选择了苏童的《苍老的爱情》(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苏童是我多年来阅读生涯难以割舍的一个情结 ,作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其文学艺术成就绝对是一流作家的黄金品质,苏童的每一次出场,每一部作品都令人心生无限敬意。从香椿树街成长期的阵痛到青春暴力的祭奠,苏童的作品一贯以精致迷人、气息优雅、细致绵密而著称,读过了《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换一种口味读苏童的短经典文集《苍老的爱情》,绝对是另一种艺术享受。
开篇《桂花连锁集团》想象丰沛,独具心智,散发着魔术师一般的艺术含金量,小说借桂花寓我之心,以我之心拟桂花之命。在我与桂花荣辱与共,患难与共的世情变迁中,运用荒诞、魔幻、寓言、拟人、反讽等多维元素勾连着“我”与桂花起伏沉浮的命运走向。
被人们称之为骗子的“我”,从小在桂花树下长大,不但掌握了与桂花交谈的诀窍,而且从始至终我都是桂花连锁集团的参与者。一场“桂花起义”使一切都变的不可确定,模糊不清。桂花香还是不香?“我”是骗子还是好人?是人毁了桂花,还是桂花自取灭亡?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塔镇桂花却散发着“公共厕所”的臭味;一个能与桂花对话的“六骗子”却造就了一个比骗子更疯狂的诈骗犯;最终导致“天下第一香”的桂花,勇士般义无反顾地集体葬身污垢横流的池塘。是走投无路的无奈抉择?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自甘沉沦?苏童驾轻就熟地让人物与桂花的关系相互纠缠,又剥离的一干二净,仿佛在虚幻的场景里欣赏一幕人间悲喜剧,待到剧终谢幕时候,处处都是无所适从的荒谬紧逼人心。这是苏童从写实到虚拟的一次成功嬗变,从历史叙事到奇思妙想的艺术实践。
《红桃Q》透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和心灵,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成人的世界”。特殊年代里的外滩、黄浦江、传达室、旅社、商场、火车……这些碎片式的成长体验与童年记忆,用一张苦苦寻觅的红桃Q为索引,以隐性叙述的视角,在丢失与寻找、发现与懵懂之间摇摆不定,若即若离。从旅社到火车,既有压抑沉郁的灰色调,也有触目惊心的血腥味;一张红桃Q,一对父子眼中两次出现的血迹,无独有偶,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藏玄机;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仿佛置身边缘的目击者,见证了特殊时期的“历史现场”,童真年代一张下落不明的红桃Q,成为了“我”习惯留到最后,从不轻易出手的一张王牌。
读苏童的《河流的秘密》,想起了他的长篇小说《河岸》,这是一篇精缩版的《河岸》。苏童给我们呈现了一条有思考能力会说话的河流,这是一首河流之诗,苏童以一个诗人的灵性与眼光,打量感受着关于河流的秘密,以及河与岸、河与人、河与鱼的关系。并且以诗性的语言,抒情性的想象力,为河流写下一阙华美奇幻的诗篇:“河流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对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倾诉;河流奔向大海的时候一路高唱水的国歌,三个字的国歌:去海洋,去海洋!”
美国现代黑人诗人兰斯敦.休斯曾经说:“我了解河流,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我的灵魂与河流一样深沉。”关于河流的秘密,苏童不是揭秘者,但通过那些流水般的文字,我们懂得了“河水是有心灵的,就漂浮在水中,而且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就是河水最大的秘密”。
弗洛伊德曾说:“某些给作家印象深刻的真实经验激起了自己早期经验的回忆(一般是童年时代的经历),随之便唤起了他的某种愿望,这种愿望又只能通过创造一种作品才得以实现。因此,从他的作品中我们既能分辨出某些最近发生的事件,又能看出回忆起来的童年的经验。”我更愿意把《苍老的爱情》看作是作家以地域文化特色为显著标志的一部成长史和回忆录,在这部作品集里,苏童习惯退回到故乡与成长的历史节点,把情感体验沉浸在对乡土乡情的倾述和对往事的打捞里,《桂花连锁集团》塔镇、天城、《吹手向西》的射鹿城、《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的枫杨树、《过去随谈》的苏州城、《八百米故乡》的齐门外大街、《骑兵》里“苏童版”的香椿树街……沿着这些地名里的风土人情、感怀伤逝、流年碎片,读者感受到的依然是“成长故事”与“历史故事”略带悲情的书写与诗性审美气质。苏童总是走不出历史带给自己的成长印迹,无论是长篇大作的气度不凡,还是精短美文里的浅吟低唱,无论是对人性曲径的复杂探索,还是对童真年代,青春伤痛的频频回头,无不彰显着作家强烈的怀旧恋旧情结,如果说成长体验是苏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头,那么故乡在苏童的创作认知里,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多的是精神意义里一条汩汩流淌的乡愁之河。
《苍老的爱情》以《黄雀记》获奖感言《沉默,然后看见》作为压轴大戏,就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与体验到此收官,完美谢幕。是长途跋涉之后的再出发,是置身其中的感慨万千,无论沉默或者看见,诱惑或者召唤,《黄雀记》获奖感言体现了一名出色作家不忘初心的可贵写作良知,回望来路的谦卑精神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