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的全新女性主题小说集《如雪如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以七位名为“lili”的女性为主角,以“雪”与“山”为隐喻,展现了七位女性各有迥异又彼此相通的生命截图。这些女性既有雪一般的柔软,也像山一般坚韧,既有如雪一样细碎平凡的现实生活,也有如山一般刻骨铭心的前尘旧梦。从清纯少女到嫁为人妇,从已为人母到失独老妇,七位女性,犹如七朵盛开在尘世间的百合花,她们的悲喜爱恨、生存境遇、精神求索,给人已知感觉,似曾相识的拈花一笑,也给人未知秘密,如梦初醒的惊鸿一瞥。
开篇的《我只想坐下》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故事,故事以女大学生詹立立在春运列车上的亲身体验为心理表现主题,以女性写作敏感善察的心思为特有的艺术视角,呈现了女大学生詹立立的从“无座”到“有座”的旅途经历。阅读《我只想坐下》,犹如伴随主人公詹立立领略一幅春运《徙民图》,阅读小说的过程,即是“无座”旅客真实的无座体验过程。小说与列车同步运行,同频共振。从发车前四十分钟开始,随着火车向前延伸的节奏而延伸。小说的篇尾,随着列车接近终点站的时候,詹立立心存美好的幻影,也在一点点破灭,“帅男”乘务员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旅途中的意外有陌路邂逅的惊喜,也有梦醒后的震惊。即便是列车乘务室的“包厢”,也是早有预谋的“交换”。看似美好的外表,只不过是丑陋掩盖下的伪装罢了。列车确实像江湖,也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是真正的生命科学”。
詹立立讲述的两个火车的故事,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无独有偶,不谋而合,都是关于善与恶,骗与被骗的故事,组成了三个可以传下去的火车故事。有伤害就有屈服,有获取就有付出。为了让自己在春运列车上有一个座位坐下来,为了换个“包厢软座”,就可以把猥亵当免费按摩而选择忍受吗?小说的重心落在结尾的“换不换”与“值不值”,“站着”与坐着”。“是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还是“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詹立立的纠结也是生命存在的纠结,女性共通的精神困境。如果进一步延伸,那就是当现实的负累与梦幻的挣扎,在人生的长途列车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做为一个女性,是选择“痛苦地站着”,还是选择屈辱地“坐着”?
小说由乘务室“包厢软座”开始,从“无座”打开,转入“有座”考验,由意外惊喜转入不知所措,阅读体验由心生感激转入令人大吃一惊。作者通过詹立立的遭遇与困窘,揭示出每个人既是现实的当事者,也是旁观者。漫长的旅途,幽暗的冒犯,看似雪中送炭,实则暗藏玄机。看似道貌岸然,实则心怀不轨。每个人都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谁也想不到,一身铁路制服的乘务员,竟然干出与身份职业不符的勾当。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也没有料到,作者在小说的尾声,突然上演了仿佛梦里出现的一幕。如此看来,小说在开始所表现的詹立立的“无座”,只是序曲和前奏,真正的高潮是乘务室里的冒犯。但是小说却到此戛然而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留给读者去猜想和续写。也让读者陷入失望的思考。
小说结束了,而终点站还未到达,列车还在前行。詹立立虽然在春运列车上结束了“无座”的痛苦,却遭遇着另一种悲哀,用灵魂的麻醉掩护着肉体的暴行。詹立立能够一路平安地抵达终点站吗?小说把悬念留在了乘务室的“包厢软座”里,另一种没有文字的叙述,在冰凉的气息中继续弥漫,列车上关于站着与坐着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纪念日》叙述了一个两情相悦,隐秘克制,发乎情,止乎礼的男女故事。陶梨栗与第五岳在越轨临界的边缘,暧昧纠缠,惊险刺激,又恪守底线,守身如玉。最终引而不发,原路返回,着实令人为这种情感游戏捏一把汗。
“飞着的蝴蝶很美,你忍不住想去追它,然而一旦捏住蝴蝶翅膀,一切就毁了,你只能得到两样手指上糊涂一片的粉末和一只再也不美丽的虫子。”
一个不是一般的男人与一个不是一般的女人相识相知。散发着某种微妙而危险的美感,经历了两次考验,一次在第五岳的工作室彻夜相伴,一次在酒店同床共枕,两次都因为“不要乱讲,不要乱想”的理性清醒,做到互不侵犯,全身撤退。颇具戏剧性的是,仿佛是一种考验与庆祝,两次与新欢独处之后,陶梨栗的老公老王都从阿尔及利亚回国欢聚,然后陶梨栗又在心有戚戚中,在机场送别丈夫。
新欢旧爱,纤指轻触,秋波流转,倩影摇曳。《纪念日》以女性写作的理性隐忍,细腻敏感为底色,真实地刻画了一名女性矛盾困扰的情感世界。表现了一个女性在追求精神唯美的临界状态下,怎样保守情感秘密,给秘密安装一把锁,留出一个隐秘的角落,一个自由存在的空间。在旧爱里遇见新欢,于新欢里守护旧爱。
《泳客》《地上的血》属于女性隐秘的悲喜与精神世界小情感小情调。如雪花一样细碎平常,举足轻重,但却无法忽视,并且能真实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地上的血》里的粒粒对亲情的刻骨感受:“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儿有一种光,让你认清所有最深处的东西,并滋养真正的快乐。”
顾名思义,《雪山》是一篇如雪一般柔软,如山一般坚韧的小说。一个能看见雪山的城市、一次同学的婚礼、一双没有买到的黑袜子、一本《进入空气稀薄地带》的书、一次与初中同学妈妈的意外相逢、一碗面、一身男士西装、一段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揪心往事。过早夭折的少年吴桐;背负罪感,坚韧挺立的巫童;中年丧子,浴火重生的姜丽丽……青梅竹马的传说,两小无猜的痴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像没感光的胶卷底片上的景物,雪山一般惨白发亮;像在夜光里找到雪山,山影像远远守着望着、踟蹰不去的阴影。像雪山建筑在大块的云上,雪山的紫色阴影像累累刀痕。碎片与拼图般的叙事链接,使整部小说集染上了悲情忧伤的色调。
张天翼的小说集《如雪如山》,写作风格与塑造的女性角色一脉相承,息息相通,既有雪之柔软的女性本色,也有山之坚韧的女性隐忍。既有雪的细碎纯净的艺术质地,也有山的坚挺不屈的精神隐喻,雪与山的契合,山与雪的写照,日常生活里如雪如山的女性群像,立立、栗栗、莉莉、丽丽、粒粒……不论是千疮百孔的伤痛,还是针扎线缝的悲喜,总有一个,或者几个人是我们不期而遇的“雪山”女性。诚如歌德在《浮士德》的结尾。所写下的:
一切消逝的,
只是象征。
一切不完满的,
都在这里完成。
一切不可说明的,
都在这里得以实行。
永恒之女性,
引领我们上升。
张天翼在《我的文学主张》里写到:“写有颜色、有气味、有腔调的小说。要让读者读完你的作品,闭上眼睛,手指舌头脑袋里一下就泛起它的颜色。”那么《如雪如山》这部小说集是一种什么颜色的小说呢?顾名思义,应该是雪白色与山青色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