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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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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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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交响乐与先锋的还乡者

  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文学阅读,是一场令人愉悦的阅读盛宴。这种仪式感包括对文学神圣的致敬,对作品沉浸式的巡礼,比如阅读吕新的《深山》。

对于热爱吕新的读者来说,八年没有长篇新作问世的吕新,《深山》的出场,不是隐藏大师沉默中的爆发,而是先锋作家沉潜之后的自证。八年饮冰,难凉热血。在快速炮制长篇的高产时代,吕新以非凡的写作耐心对抗文字“水货”,用八年的时间和心血完成长篇小说《深山》,不能不说是一次漫长如马拉松式的长跑。仅仅从写作跨度长度来看,足以构成十年磨一剑的逆袭与孤勇之举,其对文学敬畏的姿态尤为令人喟叹。

长篇小说《深山》(原载《十月·长篇小说》2023年第5期,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8月)是一部中国版的《尤利西斯》,不仅是吕新个人创作生涯的一座里程碑,更是中国先锋文学的一次重要发声。不仅是吕新暌违八年的文学返场,更是一次满怀真诚与悲悯的精神还乡之旅。《深山》叙述了一个北纬四十度,再往北点儿,被群山环绕的村庄,人们的悲欢离合与坚韧抗争,揭示了乡土社会的种种病症和现代新象,表现了作家对鲜活生命的敬畏之情。吕新以绵延深长的创作热力,将创作视野铺展到历史的深山和乡土的痛处,在一咏三叹的复调里,既是一位讲述者,悲悯者,更是一位坚定的返乡者,书写者。像一幅印象派画作,《深山》冷峻氤氲,亦真亦幻,亦虚亦实,虚实相生,诗性的语言,交错的线索,细腻的笔触,深邃的思考,密集的意象,饱满的细节,生动的讽刺与反讽,审美化、寓言化的乡土叙事,“深山志”般的乡村图景,真实经历的乡村体验,既单纯又绚烂,既现代又乡土,既写实又写意,散发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乡村写作温度。阅读《深山》,是一次穿越深山大风,在遍布石头的深山里的漫漫行走,语言文字的精致细腻,艺术审美的隐喻暗指,带给人莫名的兴奋,揪心的悲凉,命运的叹息。

一、苍凉的大风与坚韧的生命。

“有风刮来,仿佛置身于一个腥风血雨的时代”。

“山区里天空低垂,纸灰飘扬,肥厚的云彩像炮弹一样,风像疯子一样,追打着许多乱石柴草般的名姓”。

“又起风了,声音呜呜的。风穿着黄色的大氅,或者同样颜色的袍子,一群长头发的鬼一样,到处跑着,笑着,尖叫着。一年中,山区里总有半年时间在刮那种颜色的风,黄天黄地,常常把清明瓦亮的白天变成稠糊糊的傍晚甚至锅底一样的深夜”。

“她们在风里走着,长长的风声像是几万人在合唱”。

“午后的风声就像一种长长的呜呜咽咽的调子,从北边很远的地方开始唱起,一路唱过来,中间似乎连一个断音都没有过”。

“风里似有千军万马的冤魂在厮杀,在呼喊”。

风之舞、风之唱、风之子、风之苍凉…… 吕新是一个对风极为敏感的智性作家,风在吕新的笔下有声有色,会哭会笑,像风情万种的女子,趁风扬土的疯子,失魂落魄的浪子。《深山》里关于风的描述,与之前的《下弦月》相比,大风所到之处,有过之无不及。风声霍霍的深山里暗含悲凉,魑魅魍魉,奇闻怪事,使看不见的看见,使遗忘的抵抗遗忘。《深山》在大风里回望晋北深山的特殊岁月,以几个小人物为中心,对各自命运进行了风一样的交叉呈现,不仅是一部记忆之书、历史之书,更是一部命运之书,苍凉浑厚的大地之书。 小说的副文本“杜林笔记”是对小说的某种补记和阐发。杜林对老师说:“我要写出这人世间无限的悲凉和荒唐。”无疑就是小说的核心主旨,由此披上了荒凉的底色。夜深如海,深山如梦,多少人只是胆怯地抬头看一眼月亮,又继续低头追逐赖以温饱的六便士。更多的人如牛如马,更如蝼蚁般匍匐于最底层的乡村,头上顶着秕糠黍芒,脚下沾着污泥浊水,为了谋生饱受风霜雪和劳作之苦,背负着生儿育女和深山的生活,没黑没明地劳作田间。一辈子都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中起伏、出没,没有选择更无从选择。面对深山不堪回首的过往和辛酸泪,吕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个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高姿态,更不是劣根性的无情批判,而是体现一种无尽的悲悯情怀。大风狂做的天昏地暗,恶劣闭塞的自然环境、荒诞岁月的时代背景、命运多舛的天地造化,苦难恓惶的积累叠加,让人们只能选择困守深山的枷锁,个体被命运的车轮碾过,被深山的风暴裹挟,却依旧坚韧地抗争着,他们像坚硬沉默的石头,顽强坚韧地活着,作家悲天悯人,在诉说着悲情的同时,敬畏着坚韧如石头般顽强活着的生命。正如 萧红在《生死场》写到:“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让人难受的是,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而为了这个“生”,人有时候不得不拼尽全力,像牛马一样劳作,将汗水、眼泪和鲜血,一起流进生活的厚土里,方能获得那一口果腹的粮。在这世上,与生活相关的,大多都不会那么容易,那些看起来容易的,如果不是伪装,就是拼尽全力后的一点美好,就是无尽的苦之中的一点迷人的甜。”

二、自觉的先锋性与乡土的诗性。

吕新的先锋写作精神,是不可复制创造性的沉思独行,笃定孤勇。先锋质地、诗性语言、寓言化风格也是不可复制而独创。是扎根在中国乡土大地上,具有浓厚的地域乡土味道,乡土经验,辨识度极高的一位令人敬重的作家。如何为《深山》写评?对先锋派作家吕新来说,必须以先锋的方式进入。《深山》需要条分缕析的深阅读,也需要以先锋抵达先锋。

提到吕新,必提先锋,无吕新,不先锋。吕新之于先锋,有着难以割舍的历史渊源与现实生长根系。吕新的小说语言,总是有种独立于小说之外诗性前卫的气质,给人如梦初醒的未知感,风吹面纱,千帆过尽,回头一瞬的先锋魔力。《深山》在延续扎根于现实主义的同时,先锋写作的诗性表现力再次激活。小说语言富有九十年代小说的诗性特质,又与寓言化的反讽式描写共同建构出奇特的小说语境。

真正的先锋文学不仅仅是艺术上的先锋,也应该是思想上的先锋。吕新是一位自觉将思想探索与艺术探索紧密结合,具有天然先锋品格和深厚的乡土体验,以及文学史意义纯粹的先锋作家。《深山》把先锋文学的艺术表现与乡土写作的朴素气息浑然融合,逼真还原了中国民间百姓的生死伦常,鲜活丰富的生命感受与丝丝缕缕的时代体悟。当先锋写作已成往事,先锋精神并未过时,《深山》依然能够强烈地感觉到先锋的新欢旧爱。恓惶悲凉的《深山》先锋品质依然在场。二灯、三爷、银焕、耗子妈之死;王七峰用剃头刀把自己割死;“他”跳井而死……这些引而不发的叙事空缺,死亡阴影,悬疑色彩,幽暗吊诡,藏头掖尾,制造出秘中藏密的神秘叙事力量。甚至连变换不定的文体叙述视角,突袭而至的诗性语言,多重结构的外部组合,内部嵌套,都是先锋写作精神的激活复出。

三、乡土记忆的重塑与精神返乡的探索。

故乡是用来返回的,也是用来告别的。吕新说:“我认为一个人的童年,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故乡。故乡就像母亲,亲生的只能有一个,其余的都不是。” 吕新小说从来没有离开乡土,乡土是吕新的精神高地。乡土是吕新生于斯长于斯的生命出生地、胞衣血脉地、精神原乡地、文学发源地、通往诗和远方的脚印出发地与收回地。《深山》的文本主体不是讲述一个乡土故事,也不是历史人物传奇,而是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晋北山村全景式的真实虚构。深山、农具、乡村、石头、长夜、梦境、大风、土地……是吕新小说突出显著的文学意象,储存了吕新太多心灵的秘密。每一个作家都是造梦者,每一个梦境深藏着秘密。任何一种写作都指向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秘密,我的秘密还在生长。”“山区的夜晚寂静无比,像极了无边的苦海。那些漆黑而单一的夜晚,漆黑单一只是一种表面,实则杨青柳绿,万紫千红,一直都有许多鲜艳芬芳的故事在不断地生成,延续”。月亮碎裂的夜晚,天空蔓延星河。大地黑暗,世界荒凉,万物静谧如谜。每一个文字都在诉说秘密,每一个文字都在揭秘。《深山》是梦套着梦的深山,秘密藏着秘密的深山,万古如长夜的深山。《深山》在世事更迭,苍青覆苔的故物故人故事里,既散发着历史的余温,也回荡着现实的心跳。既触摸到乡土的往事旧梦,也感觉到精神的暗流涌动。

天地不仁,万物宁静。虽然人在城里默默的开花,但是根还在村里静静的生长。似一曲乡土挽歌与回响,故乡记忆与重塑,还乡之旅与朝圣。大风、大山、石头、孩子、梦,死亡,都是深山的子嗣,微渺子民众生的乡土民间。《深山》是一部土到骨子里,土得掉渣的先锋派乡土小说。 乡土是一个丰富多元的文学宝藏,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资源。吕新显然是一个善于默默沉淀、过滤和筛选,善于从乡土民间里发现文学金子的作家。正如《深山》里老胡对富贵说过的一句话:“关键在提炼,会提炼才能提炼出金子,不会提炼,那啥也没有,还是一把土。”

乡土题材历来是小说写作长盛不衰,常写常新的母题,也是现实主义写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乡土题材的小说是一道散发着乡土气息的风景线,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小说艺术图景。但如果没有了吕新的乡土题材,肯定会因为角色缺席而显得美中不足。就像合唱里缺席了变调与和声。而乡土题材小说正因为有吕新的参与,才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异数之美。《深山》在延续吕新一贯写作风格的同时,乡土叙事手法又有新的探索与尝试。完全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乡土,《深山》既乡土又反叛,既传统又现代,既魔幻又现实,既隐秘又清晰,既熟悉又陌生,介于颠覆与先锋,突围与革命之间,雪隐于雪的秘密打开,文学生长与自我更新。尤其是人物叙事的多视角转换,明显带有小说边界实验的探索,这种变数既反映出吕新精神返乡的向内求索,返璞归真的心灵回望史, 也体现出跨越历史,向内打开,借深山而写的精神探索愈发深邃辽阔,悲悯浑厚。

四、众生群像与人间百态。

聂鲁达问:“石头里有石头,人在哪里?”尼采说:“石头里熟眠着我的一个理想,我的一切梦想的象征。”深山里遍地都是石头,石头的墙,石头的街,黑色石头一样的人;朝着学校扔石头的疯子银焕;在土崖下搬石头的语文老师;像神枪手一样用石头击中羊腿的羊倌连富;从四面八方捡石头的学生;用石头砌防护墙的校长;堆积如山的石头堆积出一座年轻的山。“街上铺着古老的黑石头,多少年来已被磨的又光又亮,很像是一些深深的叹息,又很像是一些忧愁而沧桑的笑容……”石头一样的大人和孩子,在深山里像石头一样活着,以耗子、五灯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孩子;以二灯、三爷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死人;以她、美琳、二嫂、婆婆、耗子妈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女人;以银焕、富贵、公公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父亲;以校长、裴日鼓、语文老师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老师;以谷正楼、孙五、队长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干部;以连富、兰贵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社员;以杜林、霍琪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文化人;以史良玉、王保保为代表的石头一样的觉悟青年。这些人物群像或卑微如蝼蚁,或弱小如草芥,或丑陋如石头,既是人物群像也是石头云集。人与石头同悲共苦,石头与人互为交织。在石头里隐喻人物,在人物里搬运石头,惊讶于吕新以石为笔,一泻千里,滔滔不绝的小说叙事能力,心细如发,针扎线缝的乡土生活经验,丰富多元的乡土储存,事无巨细的乡村记忆。笔力所至,金石为开,风生水起,起承转合,自带流量,活色生香,全程“高能”,有如神助。阅读《深山》,有一种山中日月长,洞里乾坤大,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的归去来兮。《深山》通过耗子、五灯、她、校长四个主要人物以及杜林笔记、神秘人物,以及众多村民的“画外音”,细腻而全面地呈现了万千群山中的静谧故乡。对一切事情感到好奇的瘦小男孩“耗子”,渴望逃离山村束缚的少年五灯,在城市读书后返乡的青年杜林,从更深的山村远嫁而来的她。所有人物都在说话,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晋北乡村的生动图景。这些人物不仅有着各自鲜明的性格和命运,更承载着对生命、对乡土、对人性的深刻思考。他们或选择出走,或选择归来,但内心深处都怀揣着对更广阔天地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然而,现实却往往让他们感到孤独和迷茫,尤其是在面对贫困、闭塞和种种乡土社会的病症时,他们的生命显得微不足道,死亡成为常态。 他们各自承载着家族的脉络,经历成长和蜕变,同时与周围的山川原野、房屋村落紧密交织,共同绘制出一幅风声霍霍的历史魅影,人影憧憧的众生群像。

五、深山的隐喻与生死的交响。

生和死都在苦熬,也在重生。《深山》写的就是人的苦,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所以《深山》不是悲剧,而是生命的脆弱与坚韧的深沉之作。一个被群山环绕的村庄里有着无数的秘密和隐喻。戏班演员二灯在戏台上暴毙,五灯决心跟踪改嫁的二嫂,找出哥哥死亡的真相。少年耗子瘦得像根豆芽,总看见墓地里出现神秘女人;疯子爹一生气就朝家旁边的学校扔石头。“她”远嫁而来,矿工丈夫常年不在家,公公对婆婆说最近山里常有“狼”出没。知识青年杜林从城市返乡,却不屑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村干部,他成日伏案写作,试图揭发这片土地上的荒唐与悲凉。哪里的深山都没有门,如果在进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长着草木泥石的浑然一体的山门,关上后,整个山区就是一个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个寓言。鸡鸣声中,人们虫子一样纷纷醒来。所有的人都被照亮了。《深山》通过描绘山区人们的苦难生活,传达出作家对众生无尽的悲悯。这种悲悯不仅体现在物质生活的匮乏上,更体现在精神世界的贫瘠与挣扎中。 “好像经常听见扑通一声,有人死了,过不了几天,嘎吱一下,又一个人没了”。《深山》开始于死亡,结束于死亡,中间贯穿着一个人又一个人的死亡。开始于豆芽般弱小孤苦的耗子,也结束于耗子的死亡,中间连接着一个孩子悲凉短暂的一生。“再有一个月,你就十四岁了。虚岁,虚十四。”“再过四年我就十八了 ,再有六年我就二十了。”这是耗子妈临死前和耗子最后的对话。爹死了,娘也死了,只剩下耗子孤零零一个孩子,像是临终前不放心耗子,也像是对耗子的生死托付。从二灯突然暴毙到耗子赶车去世,首尾相连,生死无常,祸兮福兮的主题贯穿始终,让人时时悲悯弱小,感受生命的脆弱,为人物的宿命感而忧心忡忡。

六、复调叙事与漏斗结构。

格非在《什么是文学的真知》里说:“写作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我们小时候玩的躲猫猫,作者躲起来,设置重重机关,然后等待最终被读者找到。而阅读,反过来,就是读者寻找作者的过程。读者和作者在作品中彼此寻找,并由此建立起某种美学上的认同,这是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写小说有吕新这样写的吗?也许有吧,但肯定很少。《深山》的每一个章节由三个不同的文本构成,巧妙地运用了复调叙事和漏斗结构,将看似支离破碎的碎片记忆串联成一串璀璨的水晶珠帘。呈现出“风吹哪页读哪页”,可以从任何章节开始的自由阅读体验。每一个故事看似独立,却又深深依存在整体之内,共同构成了一曲完整而丰富的《深山》交响乐。每一章节设置着三种齐头并进的叙述视角。分别是小说文本深山中的人物和故事视角、杜林笔记人物内心独白视角、完全独立于小说之外的神秘人物视角。这种多视角多方位立体式复调式写作视角,有点密中藏秘,谜中藏谜,迷宫写作的特质。使小说层次活跃,人物群像丰富,阅读视野辽阔,多种叙事视角和故事线索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小说的丰富内涵。《深山》里具有晋北地域特性的方言土语的征用,浓厚的乡风民俗,风土人情的叙述,不仅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也使得小说在内容与结构上更加丰富多彩,灵活多变。为展现人物命运,体察乡土民间提供了更加开阔的表现空间和历史记忆。另外《深山》讽刺与反讽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方式,绕开现实批判的生硬冷漠,以超越历史的寓言化,隐喻性,反映现实生活的真实现象,展现出作家对人性、理想和生命意义的深刻探索。

读完《深山》,已是深秋。阵阵凉意袭来,一如阅读《深山》的心境,阵阵悲凉纠缠不去。至今难以释怀,无法走出那段恓惶岁月的还乡之旅。犹记得阅读《深山》那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悲情感、共鸣感,深山一样紧紧压迫着我,步步紧逼着我,一个字也不肯放过,一步也不肯放过。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深山》太悲了,读不下去了。可是我又不甘心对《深山》忍痛割爱。弃之可惜,读之痛惜。

人间值得吗?

美琳说:“这一辈子活得,活成了啥,想哭的时候连个能哭的地方都找不到。”

杜林说:“这苦难的人间。”

吕新在《深山》后记中写道:“不说别的,只说一点,不写下这些,连山上的山杨树、山下的那些白杨树也会愧对,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和理由再走到他们面前。” 不知道吕新是怀着怎样一种年深日久的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写完这部长达40万言《深山》的,我只感觉到我怀着何等暗自悲凉的心境,一个字一个字读完《深山》的,在暗中汹涌,独自澎湃的精神泅渡里,完成了一次飞升与坠落的过程。格非说:“写作固属不易,阅读又何曾轻松。”写作与阅读是有门槛有难度的,尤其是严肃文学,或者带有深度的文学,都是带有痛苦性质的。雅克·德里达说:“没有一首诗不描写意外,没有一首诗不把自己像一道伤口一样豁开,也没有一首诗是不伤人的。”写作和阅读同样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去完成一次双向奔赴,真正的写作与阅读是步调一致,读写一体的沉浸式两两参与,全情式共同完成。是作者与读者之间达成的一次召唤与暗示,一次邀约与被邀约的双向奔赴。那种彼此确认,互为邀约,发现文本意图,读者欣然赴会的过程,才能成为一次意犹未尽的阅读体验,一场文字写作与阅读的宴席。

不是香气袭人,也不是提刀吓人。生命无常中的人间清醒,是杜林的笔记,笔记里的反思与自省,质疑与突围。深山里的人们忙着生,忙着死,也有人忙着记录,忙着感慨,忙着发光发亮。长夜中的虚幻梦境,在黑黢黢的山川原野里忽明忽暗。杜林如星,发出微光,一如吕新,满怀真诚与悲悯,让文字的力量唤醒人间的希望,思索着乡土沉疴和时代新象。

乡土的文学底色,苍凉的历史语境,先锋的现实激活,人间的恓惶岁月,这应该就是《深山》的写作精神奥义,这就是人世间的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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