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轩老头,与我住在同一幢楼里。他是我楼下的邻居。
与雅轩老头什么时候认识,具体的日子已记不太清楚,只记得那天,雅轩老头拉来了一大卡车的家什,就停在我住的这幢楼前的通道里。
当时,恰好我站在阳台上。看到随车来的人,把卡车上的东西,往这幢楼前卸。雅轩老头自己也帮着卸家什,并且忙得满头大汗。我便猜想这幢楼里,又添了新的邻居。但是,雅轩老头到来,事前没一点儿风声。
随车来的人,卸完家什后,连个招呼也没打,就驱车走了。与雅轩老头形如陌路,好像并不沾亲带故。那些人,想必是搬运公司的临时工。
于是,我对雅轩老头仔细地打量起来:只见雅轩老头四方脸堂,面色如杏,没有皱纹,像是张女人的脸皮光滑;剃着个小平头,头发虽短,但没白发,是否用染发剂包装过,不敢肯定。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的腰微往前倾,无论走路还是站着,都是那种内八字的脚。这内八字脚,就是脚尖对着脚尖,给人厌恶的感觉。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瞅见就恶心,就想要呕吐。尽管我没朝他的脚尖看,但猜得出来,只有内八字的脚,走路抑或站着,才是那个难看的样子。
当然,我站在二楼阳台,往下看,也许会看走眼。这年头,看走眼的事情时而发生,弄错的事情也并不鲜见,就别说看人走眼的事情了。
这幢楼前的楼下,已只剩下雅轩老头,和他的老伴儿。那套不知被锁了多少日子的房子,被雅轩老头打开。少许,雅轩老头与老伴儿,便开始往屋里搬东西。随车来的人已走,楼房前,除了雅轩老头和他的老伴儿外,再没其他人。邻居们相互又不认识,没有人出面帮助雅轩老头搬东西。
那些笨重的家什,被年青力壮的人卸下车后,当下只靠雅轩老头,和老伴儿搬进屋里去。不过看得出来,雅轩老头的确有些力气,那些笨重的东西,被雅轩老头一个人,搂住三分之二,老伴儿只抱到三分之一。
雅轩老头搂着那些笨重的家什不累么?说不累,那可是假话,雅轩老头的脸上,那凸突的青筋就是见证,没有使出吃奶的力气,会是那个熊样。老伴儿紧咬着牙关,拖着那些东西,半天才移动寸把远;脸上的汗水,如雨点般地往下淌,这就证明那些笨重的东西,没有千斤,也有几百来斤。
几个小时后,一大卡车的家什,就无影无踪。这幢楼的邻居们,包括我在内,亲眼目睹雅轩老头和老伴儿搬家什,就像观赏了一场精彩的杂技表演,暗暗佩服不已。确切地说,雅轩老头和老伴儿,还真有点儿能耐,邻居们谁都佩服雅轩老头,和他老伴儿的力气。宝刀未老,谁不钦佩!
这幢楼前,又恢复到了平常的宁静。
每天,邻居们茶余饭后,便从楼房里走出来,聚集到并不宽敝的通道里吹牛调侃。这幢楼里,新添了雅轩老头一家人,邻居们便有了新的话题:这老头定是退休搬来的。一般退休的老头,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度晚年。
客观地说,邻居们称呼他老头,也不准确。人们通常说,人满六十岁后,才能称呼老头。但是,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没上六十岁。不过人们如今对保养很讲究,说不定他保养得好,才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相等的。
邻居们背着称呼他老头,尽管我为他鸣不平,但孤掌难鸣,我只能随波逐流,也叫着他老头。邻居们叫他老头,是私下里叫的,从没哪个当着他的面叫。当面叫他老头,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给他会增加几分压抑和恐怖感。世上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谁都不想就离开人世!
他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雅轩老头,是我给他取的雅名。为他取个儒雅的名字,是我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因为他气宇轩昂,且有儒雅风度。他知道否,我想他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在心中私下里给他取的雅名。
雅轩老头很少出门,不知什么原因,像个大家闺秀,深居简出。或许雅轩老头真的刚退休,失去平常按部就班的工作,一时不适应,便找个清静的地方,以忘记过去。往往陌生的地方,让人能够重拾生活的信心。
这幢楼里,不仅我没再看到雅轩老头,而且其他的邻居,也没看到雅轩老头抛头露面过,似乎隐遁地下去了。不但如此,雅轩老头自搬进这幢楼里后,离群索居,没与邻居们见过面,也没和哪个邻居打过招呼。
雅轩老头一家人,自搬进这幢楼后,并没让这里热闹起来,就像没添新邻居似的,仍像从前一样,依然没有朝气。这幢楼的邻居们,似乎什么东西自家都具备,不需向邻居借东西,也不需他人的帮助,平常互不往来。
闲下时,大家虽然聚在楼前聊天,但是从不串门,哪怕每天在通道里遇到擦身而过,都装着陌生的样子,视而不见,相互之间,很少寒暄。
这年头,人们整天忙碌,生活压力又大,谁还与他人打招呼,浪费张嘴的气力,哪怕只需嘴唇噏动。所以,这幢楼里的邻居们,与他人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神态,让人琢磨不透五脏六腑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
不过我的注意力,依然盯着雅轩老头。因为他是我楼下的邻居,仅一层预制楼板之隔。要是将楼板捅个窟窿,与雅轩老头就可直接对话。为了观察雅轩老头的行踪,我每天把窗扇的窗帘儿拉开,楼下的通道尽收眼底。
雅轩老头住在我的楼下,只隔着一层空心的预制楼板,我坐的这把铁架支撑的椅子,挪动屁股的时候,常常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声音听久了,也就习以为常。陡然听到,心里必然厌烦。尤其在晚上,声音格外的响亮。我想雅轩老头在楼下,一定听得到楼上弄出的响动。在楼下,要是他听不到楼上的声音,除非他耳背;要不,他天生就是个聋子!
只说我楼上的邻居,就经常弄出响声。在楼下,我就听得一清二楚。说来凑巧,楼上住的是对苟合男女。邻居们都说那男人另有妻子和住房,本人没住在这幢楼里。楼上住的年轻女人,是他包养的二奶。究竟是他的二奶还是三奶,这幢楼里恐怕没人知情。说是他的二奶,这是我猜测的。
楼上是怎样布局的,谁也不清楚。因为这幢楼的邻居们,谁也没去串门过。我做书房的这间房子,本来不是设计的卧室,可楼上那个年轻女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把这间房子却做了卧室。我听到的响声,就是他们苟合的时候,“哈哧哈哧”的颤动,继而震动着预制楼板,灌入我的双耳。
那男女混哼的声音传下楼来,就让我浮想联篇。因此,男人的本能就会有些反应,让女人欢悦的那东西,立马跃跃欲试,便将裤头,像轮船撑起的帆篷一样,高高地扬起来。脑子里,便是一幕幕巫山云雨的景象。
人们常说,酒后失言。与文朋笔友几杯下肚,将这个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居然和盘托出。朋友们知道这个笑料后,便拿我开涮:怪不得近几年,你在文学上没有多大成就,原来你被淫秽笼罩,头顶着藏污纳垢之所。你的头上,被女人不洁净的东西经常笼罩,每天脑子里不想着风花雪月才怪呢!
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朋友们说我被淫秽笼罩,把朋友们的话哪当回事儿,无论楼上“哈哧”的声音再大,我依然泰然自若。那对苟合男女,也没碍我什么事,也没影响到我的思路,仍旧夜以继日地耕耘着。
楼上那对苟合男女,并不是我关注的对象,我重点关注的是楼下的雅轩老头,得弄清他的来历。因为我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知人要知心。
我凭高临下,将楼下通道的情况,一览无余。突然,很少出门的雅轩老头,一反常态地出门了。这二楼的单元,是我精心选定的。当初就因这个位置的视野开阔,自然来风迎面轻拂,恍如世外桃源,恰似神仙居所。
这幢楼里的邻居,谁也不清楚,雅轩老头逛街,是从哪天开始的。这个秘密,我不会对任何人泄漏。否则,被雅轩老头知情后,以为我在监视他的行踪。我不是警察,哪来权力监视他的行动。他若告状,我就栽定了。
与雅轩老头相邻月余,仍不知道雅轩老头一家人的来历。譬如,雅轩老头以前干什么工作,一无所知。不过邻居们倒说出了一个消息:雅轩老头曾当过什么主任。这可不是空穴来风,是这幢楼的邻居,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街上听到有人喊雅轩老头什么主任。没承想,雅轩老头当即就答应了。
邻居们知道雅轩老头的这个官衔,与我知道我的楼上,那对苟合男女的秘密,都属于这幢楼的新鲜事。略有差异的是,一个属于隐私,一个属于被人们淡忘的主任;哪怕是个没多大实权的主任,总之是个官儿吧。
就我所知,主任的官衔较多,让人无法想像出,雅轩老头曾当过什么部门的主任。不过可以肯定,雅轩老头当过主任是事实,因为邻居们,在街上听到雅轩老头与他人谈话时,开口就“这个问题嘛,早晚是要解决的……”等腔调。要是雅轩老头没在官场当过主任,哪会说带官腔的话儿呢。
仅凭只听到别人喊雅轩老头主任,和只听到雅轩老头谈话耍官腔,就判断雅轩老头在官场上风云过,这多少有些牵强附会,谁都满腹狐疑。
可是邻居们,众口一词:雅轩老头当过主任勿容置疑,且不说其他,只说雅轩老头走路,好像怕踩死蚂蚁似的,迈着鹅形鸭式的碎步,那个叫官步呢。与老百姓匆忙走路的神态相比,天壤之别。要是雅轩老头,没经过久经锤炼,能走得那样炉火纯青?就凭这点,足可证明雅轩老头当过主任!
说心里话,即便雅轩老头真当过主任,对我们邻居又有什么好处呢,那毕竟已经成为历史,主任的光环不可能在雅轩老头的身上再重现。可是,邻居们为这幢楼里,住着一个曾经当过主任的邻居感到自豪,每每在楼前,凑在一块儿聊天的时候,说起雅轩老头当主任的事儿,就余犹未尽。
但邻居们,对雅轩老头又有些耿耿于怀,就是雅轩老头,至今没与邻居们打招呼,也没有语言方面的交流。姑且不说语言交流,连拿个眼神表示友好的举动,雅轩老头也没有过。邻居们异口同声:雅轩老头清高傲慢!
雅轩老头究竟是否为人傲慢,是否真的当过什么主任,目前又没有什么依据能够证实。因此,我就越发想搞清楚,这个奇怪邻居的身份。
心想,上街碰运气去吧。这世上,巧合的事情很多,说不定会遇到熟悉的人,其中就有知道雅轩老头情况的呢。当然上街去,并不只想要了解雅轩老头的情况,最重要的是想出去刺激灵感,以便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刚开始,朋友们开玩笑,说我头顶藏垢纳污之所,被女人不洁净的东西经常笼罩,致使耕耘没有多大的收获。对这个事儿,不置可否。不过后来仔细地想来,倒又觉得还有点儿道理,人们不是常说,女人就是祸水!
这些无聊的说法,我当然不会轻易就相信。文化人要有休养,相信这些荒诞无稽的事情,让人知道后,不仅会掉面子,还会大降身价呢。
写不出作品来,是我像个大家闺秀,平常很少出门去感受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没有体验生活,又哪来的素材。写不出文章,是因为孤陋寡闻的缘故,整天坐在书房里埋头看书,或闭门造车,大脑里能不枯竭。
到街上去溜达,并不是真正去闲逛,是去寻找创作的素材。这逛街,倒真的逛出新鲜事儿来了,我亲眼目睹雅轩老头,许多非正常的举动。
在我住的这条巷子里,曾多次遇到悠然自得,迈着碎步的雅轩老头东张西望。有时候他抬起头,对街道的两旁聚精会神地、一丝不苟地观察;那模样、那神态,像在寻找什么宝贝似的。可这条巷子里,每次修楼房挖掘,都没挖出什么文物,又哪来的什么宝贝呢。这座城市里,只你雅轩老头才是火眼金睛,才认得宝贝啊。要是宝贝露在外面,早被人们一扫而空。
雅轩老头的这个奇怪现象,我没告诉邻居们,因为我想要深入地跟踪侦察,想彻底了解雅轩老头,缘于何种目的,要搬来我们这幢楼里居住。尽管我与雅轩老头,同住在一幢楼里,他住在我的楼下,我就住在他的楼上,但我俩遇上的时候,相互之间,都没有主动打招呼,和表示友善。
楼上与楼下的邻居,竟然像遇到的陌生人。雅轩老头没喊我。我也就没有喊他。凭心而论,住在同一幢楼里的邻居,我该先向雅轩老头打招呼,因为我的年龄比他小,晚辈得先尊敬长辈。然而,我没与雅轩老头打招呼。与雅轩老头不打招呼,是邻居们都说,雅轩老头自命清高,时常犯着当主任的职业病。我主动与雅轩老头打招呼,要是他不理睬,那我不尴尬啊!
在这条巷子里,我还有许多的熟人,听他们介绍,说雅轩老头和谁都不打招呼。时间久了,朝不看见,晚要遇到,与雅轩老头,在巷子里就经常碰上。雅轩老头是否知道,和我住在同一幢楼里,我就住在他的楼上。
或许,雅轩老头压根就不知道,我住在比他要高十几级台阶的楼上。
不过,从雅轩老头的眼神里,就可看出,他认识我。因为每次遇到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射出一种亲昵的光芒,嘴角还浮出一丝的笑意。他不打招呼,也许他年长于我的缘故。世上哪有长辈屈节于晚辈的情况呢。
但是,可以肯定,雅轩老头不是哑巴。因为邻居们亲耳听到,别人喊雅轩老头主任,他当即就应承了。哑巴不可能回答,这点不需再了解。
到了这种份上,我不主动与雅轩老头打招呼,实在对不起他,毕竟我俩是楼上与楼下的邻居。当我准备张嘴说声“您好”时,可嗓子里,陡然间就像塞满了棉球,怎么也发不声来。心里明白,喉管发不出音来,就是邻居们常说,雅轩老头一副清高的神态,和他主动打招呼,他会理睬么?
人言可畏,却又得听之。其实,我不是那种没有礼貌的人。于是就改用笑容,和点头的方式,向雅轩老头打招呼示好。雅轩老头同样也用笑容,和点头的方式,给我以回答。就这样,我与雅轩老头初次接触了。
就因这一次相互示好,雅轩老头慈祥与和善的印象,便在我的大脑里记忆下来。当然也就扭转了,以前我对雅轩老头不公正的看法。与雅轩老头第一次接触,虽然只用眼神招呼,并没有语言方面的交流,也没问起他曾当过什么主任的事情,但我们以目示意,相互之间,都是传递的睦邻友好。
这幢楼的邻居们,也包括我在内,解不开的结,是雅轩老头一贯都沉默寡言。雅轩老头真的不爱说话么,除了他的家人外,恐怕没人知道内情。
不但如此,雅轩老头还有解不开的谜,他没儿女么?准确地说,雅轩老头自搬来这幢楼里居住,我们就没看到有人来串门过。且不说他以前的同事来串门,难道自己的儿女也不来串门么?这现象,让人不可思议。
在我住的这幢楼里的邻居们,都知道雅轩老头和老伴儿不爱说话,好像雅轩老头和老伴儿都是哑巴。至于雅轩老头的来历,以及在哪部门当过主任的事情,在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的情况下,就更难知道真相了。
因此,雅轩老头的身世,无形之中也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幢楼里的邻居们,便经常私下里议论雅轩老头的怪现象,并且也想解开雅轩老头身上的谜团。然而雅轩老头,仍像平常一样,在高温气流中,在大街小巷,一如既往地溜达,时不时左右顾盼,一副忧郁不安的样子。
2014年第4期《吐鲁番》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