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洁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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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左右，我接到报警电话，报警的是个女的，她说楼上的这户人家一大早就开始吵架，吵到现在，敲桌子，摔东西，声音很响，她和家里人都受不了了，一气这下就报警了。
“在哪？”她说了地址。
“好的，我马上过去。”
我是这一带的社区民警，治安、调解纠纷是我的份内之事，接到报警电话后，我不敢怠慢，直奔这户吵架的人家。我在门口听了一下动静，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吵完了，但是人家报警不处理不行，要给楼下一个交待。
我轻轻敲门。门开了，我看到了一张憔悴、满脸愁容的脸，这张脸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看到穿着笔挺警服的我，吃了一惊，问道：“有事吗？”
我解释道：“你楼下的报警，说你们家从早上开始就吵架，一直吵到十点钟，又拍桌子又摔东西的，声音很响。”
他顿了一下，说：“家务事，不犯法吧，以后我们注意。”
我说：“不要紧张，家务事我也调解的。”
“这.....”他看着我，神色犹疑不定。
“说说看，到底什么事，也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他想了想，说：“那......进来吧。”
我走进去。我环顾了一下，客厅很整洁，一张椭圆形的紫红色餐桌靠着墙，两边放着两把紫红色的椅子，门左边靠墙立着一个烟灰色的鞋柜，鞋柜旁边是个陈旧的只有一扇门的矮柜子，再旁边是橱房，房顶中间挂着一把吊扇，所有东西都比较陈旧，有年份了。
“坐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
我很有礼貌地问道：“你贵姓？”
“姓贾，贾宝玉的贾。”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贾很实在地回答道：“我是从企业退休的，就是个普通工人。”
“你爱人呢？”
“五年前生病死了，”
“没有再娶吗？”
“没有，”
“那今天是跟你儿子吵架了，吵得这么凶，把邻居都惊动了。”
“是啊，”老贾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躲在家里玩游戏，我让他送外卖，说现在大学生送外买的很多，有的还是名牌大学毕业，送外买不丢脸，他说没前途又苦又累不肯去，一年多了，就这样，苦的、累的、脏的工作他又不愿干。他今天一大早他就向我要钱，我不给，他就大发雷霆。我实在受不了，就跟他吵。最后还威胁我，如果不给他钱，他就不活了。没办法，我只好又给他钱。现在又在房间里玩游戏。”
老贾眼泪汪汪的，接着说：“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儿子？”
我理解老贾的心情，问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贾敏仁，敏捷的敏，仁义的仁。”
“贾敏仁，你给他取了一个好名字。”
老贾十分沮丧道：“取个好名字有什么用？”老贾又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里屋，接着说：“愁都愁死了。”
对于这种情况，抓又不能抓，关又不能关，打又不能打，我感到有点棘手。
我脑子飞快地运转。我思忖道，既然他能考上大学而且正常毕业，智力是没有问题的，他这样，找工作难啊！我思来想去，对老贾说：“让我跟他谈谈，怎么样？”
老贾怀疑道：“行吗，我也不知跟他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不听。”
我也没有绝对把握，说：“试试，万一呢？”
老贾想了想，说：“好吧，试试就试试。”
我理理头绪，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过去，推开门，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我用力挥挥手。我让门开着，让汗臭味散掉。
贾敏仁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正玩得起劲，一点没有察觉到我。我观察了一下，屋子里很乱，鞋子、袜子、衣服丢得到处都是。看这场景，我明白这孩子确实非常任性，他爸管不了了。
非常人要用非常手段，我要把他的注意力从游戏中移开，遂大喊一声：“贾敏仁，”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加大声量，又大喊一声：“贾敏仁，”震得楼板都颤动起来。我平时锻炼身体的，中气足，声音比较宏亮。
他终于抬起头来，很不耐烦道：“干什么？”
我看到一张苍白的睡眠明显不足的脸，我以命令的口吻道：“我要跟你谈谈。”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警服，问道：“谈什么？我又没犯法。”
我威胁道：“你打扰了楼下邻居，邻居报警了。”
“我怎么打扰邻居了？”
“东西是不是你摔的，还拍桌子。”
“桌子是我爸拍的，”
“不是因为你，你爸会拍桌子吗？这都是因为你不务正业，整天玩游戏。”
贾敏仁涨红了脸。
我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从游戏中转移到现实中来，说：“我们谈谈吧，”
“谈谈就谈谈，”他嘴一撇，一副不屑的样子。
对于他这个态度，我不介意，走过去，坐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工作没有高低之分。自己工作养活自己有什么丢脸的？”
贾敏仁以沉默回答。
“你不出去工作，谁养活你？”
贾敏仁往门边那边看了看。
“你是不是觉得你爸养你是天经地义的？”
贾敏仁仍以沉默应对，漠然地看着我。
“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职业学院。”他终于说话了。
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去当志愿者怎么样？”我想让他增加责任感，有了责任感，就会乐观向上了，对困难积极应对。
“不想当，”贾敏仁回答得很干脆。
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愿当志愿者。
“你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贾敏仁不作声。
“送外卖总比呆在家里好。”
“不想干，”
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想送外卖。
我看着他那冷漠的表情，只好先出来，另想办法。
老贾一直在客厅听我们谈话，他脸色苍白。
“我什么话都说了，他就是很漠然、很固执，说不通。”
老贾痛苦又焦急地说：“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我们到外面谈谈。”
“这里谈不行吗？”
我凑过去，在老贾耳边轻轻地说：“这里谈不大妥。”
老贾迟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挥挥手，说：“走，”
老贾犹豫了一下，跟我出来。
我们来到小河边，在河边的长椅子坐下。岸边柳树青青，在徽风吹拂下，柳枝轻轻摇动。河上波光粼粼，养着水上植物，用竹杆围着，净化水的。
看着这美景，我心情舒畅了些。我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你儿子再这样下去，肯定毁了，他玩游戏就是为了麻木自己，逃避，你有办法吗？”
老贾痛苦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有办法，就不会这样了。”
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怕你不同意。”
老贾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什么办法？”
“你在他面前消失，别管他。”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办法就是一个字“逼”，赶毛驴上坡，一拉，二推，三打，人都是逼出来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老贾听。
老贾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行吗？”
“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不能再这样由着他了。”
老贾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他脾气可倔得很，也暴得很。”
“我会时刻注意的，这你放心。”
“我还是放心不下，我不是不相信你，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早威胁过我了，不给钱，他就自杀。”
“这是威胁，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我看得出来，我看人不会错的。”
“他可是我的儿子，还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明白老贾的意思，我狠下心说：“你如果这样，我就帮不你的忙了。”
老贾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从他表情中我知道他思想斗争很激烈，就是那种想让他儿子改好又怕出事的那种。
我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不下猛药，你儿子挽救不回来了。”
“非要这样做才行吗？”
“不这样做，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再劝劝他，我也说他。”
我摇摇头说：“我是说不服了他，这么长时间了，你说服他了吗？”
听了我的话，老贾沉默了。
“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的办法？”我催促道。
老贾艰难地吐出两字：“好吧，但是你要保证他不会自杀。”
“他不会自杀，这你放心。”
老贾迟疑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想了想，说：“那今天就谈到这里，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过了一个月左右，老贾来找我了。
我问道：“想通了？”
老贾点点头。
“到时候，你可不能心慈手软，讨饭都让他去讨，否则，前功尽弃。”
“不会的，”
我还是不放心，怕老贾到时候于心不忍，苦口婆心地说：“溺爱会毁了一个孩子，对孩子要严格要求，严父慈母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下不了狠心。”
“该下决心了。”
“你怎么帮我？”
“我会天天去做他的思想工作，顺便看住他。一拉，二推，三打。我们这么做，比打还历害。他有什么情绪波动，我可以看出来，及时干预。”
听了我的话，老贾松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听你的。”
临走前，老贾握着我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儿子，他如果这次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我一定要重谢。”
我说：“应该的，我还想提醒你一句，要狠下心下来，关键就看你了。”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豁出去了。”
我们按计划进行。这天傍晚，我到老贾家，一路上想着贾敏仁会怎么样。我想好各种对策。
贾敏仁看到我，没好气地质问道：“是你怂恿我爸那么做的吧？”
我说：“怎么是怂恿呢？你爸是明事理的人。我只想问问，你以后怎么办呢？你爸不管你了，他也要安度晚年。”
“他怎么能下这么狠心？”
“你爸对你够好了，培养你上了大学，这还不够吗？”
听了我的话，贾敏仁不耐烦了，睁大怪眼道：“你走吧。”
我也是有脾气的，但是我忍住了，和蔼地说：“你这个人真不知好歹，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是关心你，为你好，才过来看看。”
“我不用你关心。”
“那你是有办法了？”我特意强调道：“你爸不管你了，他已经尽到父亲的责任了。”
“有办法没办法跟你有什么关系？”贾敏仁很没有礼貌地说。
我笑了笑，说：“好吧，我先走了，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我转身出来，心里想道，到时候有你哭的。
我打电话给老贾，说知我去见了贾敏仁的事，以及他的反应。
老贾说：“这样就好，谢谢！”
“不用谢，”
我每天一次去老贾家。但是，贾敏仁总是拒我于门外，对我很抵触。我向老贾拿来了他家钥匙。贾敏仁对我爱理不理的。话说三遍淡如水，我也不想多说了，只想看住他不要做极端的事。我看人大概是不会错的，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老贾也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贾敏仁真的自杀了，我怎么对得起老贾？
这天晚上七点左右，我才到老贾家。我开门进去，贾敏仁竟然不在家。我很紧张，他会到那里去呢？
我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安慰自己，贾敏仁可能出去一下，等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想到这里，我在老贾家里等他回来。
左等右等不见贾敏仁回来。我脸色煞白，出了事可就麻烦了。
十点多了，不能再等了，这事要告诉老贾。我打电话给老贾，老贾在电话连声说：“果真出事，果真出事了。”
“你先别着急，好好想想他会到哪里去？”
“他很少出门的，我也想不出他会到哪里去。”
“那只能等了，如果今晚不回来，只能报警了。”
“他会不会想不开？”听得出来，老贾很紧张。
“不至于吧，”这个时候，我开始紧张了。
“他晚上出去偷东西了？”老贾的声音颤颤的。
人总要填饱肚子的，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我想了想，说：“这倒很有可能，”
“那这么办？”老贾话带哭音。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放下手机，紧张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暗暗祈祷，千万别出大事，如果贾敏仁真的想不开自杀了，自己难辞其咎。
门开了，贾敏仁好好地走了进来。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贾敏仁看到我，吃了一惊，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等你呢，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贾敏仁看了我一眼，不吱声。
“偷去了？”
“谁偷去了？”
“那干什么去了？”
“加班，”
我惊喜道：“你找到工作了？”
贾敏仁点点头：“嗯，”
“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我们还替你担心呢。”
“有必要告诉你吗？我爸又联系不上。”
“你怎么想通了呢？”
“不找工作行吗，难道想饿死啊？我还不想死呢。”
听了贾敏仁的话，我笑了，暗自得意，如果你不这样，我会出这样的狠招吗？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
老贾急匆匆赶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