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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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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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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枕

妈妈七十岁时,得了肾炎,住了小半年医院,躺了很长时间。自从她得病之后,身体慢慢康复,脑子却不大好使了,经常说一些糊涂话;也明显见老,眼睛浑浊,面目清瘦。如果她说一些糊涂话时,我也只能是从不当真,但也不反驳拆穿,只是嗯嗯应付。

老太太晚上睡觉前,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目光空茫地越过对面楼窗子里的灯光,看着暗蓝色的天空。其实,她的耳朵却听着楼道里传来的声音,只要楼道里一传来脚步声,她就会神情专注地倾听,就会问我:“石头,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希望着能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

她还会说:“石头,去给你爸爸开门。”

我不动。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爸爸的声音。我说:“爸爸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哦——”妈妈应一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床头微闪的节能灯,散发着微蓝色的光;她就这样低着头,看着地面。我觉得那灯光昏暗,恐怕她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或者她本来就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在心里琢磨什么呢;就这样呆好长时间,又好像突然睡醒了一觉似的,抬起头,不放心地皱着眉头,问,“不是你爸爸?”好像她的大脑那个电机转得特别慢,需要好长时间才能转到这个问题。也许她就一直在心里琢磨那个脚步声,努力地想把那个脚步声和父亲的脚步声进行对比。

“不是。”我说,“他可能又要加班。你先睡吧!不用等他!”

妈妈又认真地点点头,“哦——”又沉思着把目光垂下去,呆呆地看着地面。

她有时也挺明白,比如她在楼下听到的那些老太太们瞎议论的那些事。她回来跟我说:“2楼的夏娘娘她闺女又离婚啦!”接着又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她离了三次啦!”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在面前比划,很认真的样子。又说:“3号楼的吴大妈她大儿,也是刚离婚!整天看见他在楼下走来走去的,看着挺好的孩子……”她说,瞪着眼睛,好像这问题很严重。说完又笑,“现在这么多离婚的呢!”

我嘿嘿笑两声,不以为然,说:“现在不比从前,都想开啦,过得不好就离婚。那天报纸上还说,一个外国的老头,七十二岁离了108次婚,七十二岁了还想结婚呢。”

老太太听了,开心地呵呵笑,说:“我的妈哎——他这是干什么呢!哈哈哈哈……七十二岁了还想结婚!哈哈哈哈……这老头有神经病!”

妈妈也是和爸爸离婚的。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原来老宿舍的平房里。那时妈妈也很年轻,梳着两只不长的辫子,也就是刚过肩头。

家里有一面水红色的窗帘,上面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还有几片荷叶、两朵莲花,鸳鸯游动激起的微微的水纹清晰可见。它的颜色也是家里唯一的最好看的颜色。其它就全是或蓝或灰,或草绿,就连被面也是草绿色的军用被。母亲说,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了一些动物的名称,比如:小鸡、小鸭、小鸽子等等;我看见那窗帘上的鸳鸯,就口齿不清地叫:“小鸭子……”妈妈听了,就笑,纠正我说:“那是鸳——鸯——”

我们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个院子三户;全是石灰砌的红砖房。我们家就在院子西北角的一间九平米的小房子里,房后还有一间三平米的小厨房。屋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旧三抽桌,一把椅子,两个木箱,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噢——还有两个马扎,两个小木凳,一张吃饭的折叠小圆桌。我快四岁的时候,又有了一个妹妹,爸爸就把那间三平米的小厨房收拾出来,用几块木板,两头垫砖,搭了一张床,让我住了进去。床板上铺了两层草席,一床褥子。小厨房很矮,也就两米那么高,要是个大人的话,一伸手就能摸到上面的檩条。爸爸找厂里的同事帮忙,又在院子里垒了个小厨房。是那种简易的厨房。

我再长大一点,就整天下河捉泥鳅了。墙外就是兴济河,河水的浅处,刚没过我的膝盖;也有深的地方,再往北就有一段很深,能没过一个大人。我不敢去那儿,只在浅的地方玩。夏天的时候,有很多小伙子在深水区扎猛子,扎下去又爬上来,然后又扎下去。我在河里玩时,认识了傻标。傻标和我同龄,也是厂里职工的孩子。我们很容易就说上了话。我逮着泥鳅,就装进一个玻璃罐头瓶——罐头瓶用一根铁丝拴住,做一个提手拎着。回家以后,爸爸就把这些泥鳅用盐和五香面一拌,用油炸了,很香。那时候,很少吃到鱼,泥鳅也不错。

我非常羡慕那些戴着红领巾挎着书包去上学的“红小兵”,经常问爸爸:“我什么时候能上学啊?当红小兵?”

“明年你就能上学了——你就能当红小兵了。上小学是红小兵,中学当红卫兵,然后就上山下乡……”

“再然后呢?”我问。

爸爸考虑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就说:“我也不知道。这就是你的命运,儿子!”

我还不懂什么是命运,就问:“什么是命运?”

爸爸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可我觉得,看来爸爸也不知道。不然为什么他总是说:“长大你就知道了。”难道爸爸没长大吗?他都长大了还是不知道。

那时候很少吃到肉。我觉得人要是老长时间不吃肉,准得发疯。有一次,我和傻标在大坝上捡到一只死老鼠。好大的死老鼠!傻标说:“给王瞎子送去。他吃老鼠。”

王瞎子可不是真的瞎子,那只是他的外号。但至于为什么叫他王瞎子,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王瞎子什么都吃,蝎子、长虫、刺猬、猫,他都吃。这些东西,济南人都说它们是“仙”,没大有人敢吃,尤其是长虫、刺猬、猫,都说吃了要倒霉。可王瞎子就敢吃。也有人说,他也吃死老鼠。这让我和傻标听起来都不敢相信,“死老鼠也吃?!”我觉得他就是那种想吃肉想疯了的那种。

傻标就喊:“给王瞎子送去!看他敢不敢吃!”

我们都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死老鼠。可当我用手拎着死老鼠的尾巴,晃里晃荡,走进宿舍区,吓得好多大人吱哇乱叫,可也让好多男孩子兴奋不已,就像一群苍蝇一样呼啦围过来,看我手里拎着的死老鼠,一个劲儿大叫:“好大的老鼠!黄毛的!毛都黄了!”齐呼啦地一大帮男孩子,跟着我们朝王瞎子家走。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经过我家院子大门口的时候,我妈从屋里跑出来了,看着她惊慌失措,脸都白了,嗷嗷直叫;我估计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了,她看见我右手拎着那只好大的死老鼠,被一大帮男孩子簇拥着正往这边走,吓得她大叫一声,“妈呀!”叫完就躲在大门口的墙垛子后面,只探出头,惊恐地叫着,好像这是只老虎,而不是一只死老鼠。

“石头赶紧给我扔了!快点儿!”

“我给王瞎子送去。”我洋洋得意地说。好像这是一种英雄壮举。

“赶紧扔了!听见了吗?看我不把你的腚,给你揍成八瓣!快点儿!”

我看着她大呼小叫,吓得那个样子,没办法,也只好扔了,就随手扔在一棵大杨树下。嘴里还嘟嘟囔囔:“一个死老鼠就吓成这样!”一个男人拿了前院一把破铁锨,铲起死老鼠,扔到河里去了。这让我们都觉得很没劲,看不成王瞎子吃死老鼠了。等我一把死老鼠扔掉,妈妈就立即气急败坏地从门垛子后面跑出来,上来就狠命地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往院儿里拽,揪得那个疼,揪得我呲牙咧嘴,哭起来了。妈妈还在我耳边吼:“赶快去洗手!”我在妈妈的严厉监督和气急败坏地吼叫之下,就在小院子中间公共水池,洗了三遍手。尤其是捏过老鼠尾巴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妈妈让我洗起来没完,皮都快搓烂了。

这让我感觉大人们都很胆小,干不出什么英雄业绩。连一只死老鼠都怕成那样。这也使我在那些男孩子心目中一下子成了英雄,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整天洋洋自得。可是,大结巴说玩死老鼠会影响运气,“以后别——别玩死老鼠!”大结巴说。我对这种话嗤之以鼻,才不信这种鬼话。可是没几天我就开始相信大结巴的话了。因为在我玩死老鼠过了才没几天,妈妈就在工厂里出了事,受伤上医院了。这让我隐约感觉到“运气”这种东西是一只没头的苍蝇。

那天爸爸回来得特别早。一般情况是每天妈妈回来早一点儿,一般是晚上七点半左右到家。而爸爸就没准了,最早也要九点钟以后,有时遇到特殊情况,十一二点才回。而那天却是爸爸先回来了,这就让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

爸爸说:“你妈受伤上医院了。咱们先吃饭,赶紧吃,吃完给你妈送饭去。”

“俺妈怎么啦?”我问。

爸爸说:“你妈上大锅炉里去干活,锅炉里还着着火呢,把她的皮鞋底给烧坏了,把脚底给烧伤了!”

“她干么着着火就进去?”

“说你也不懂。赶紧吃饭。”

我们草草吃完饭。爸爸用一个铝饭盒盛好饭菜,又用一个暖瓶装了一些稀饭;还用一个网兜装上脸盆、毛巾、牙膏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品,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们俩,妹妹坐前面,我坐后面,让我拎着暖瓶,网兜挂在前车把上,去了医院。

妈妈已经住院了,就在医院后面的一个小二层楼里。住院部的走廊里有一种——那种“医院的味儿”,说不上是好闻还是难闻。

我跟着爸爸稀里糊涂在走廊里走了一段,进了一个病房门,铁管床,白油漆油过;墙面刷着一人高的绿油漆;地面是水磨石,感觉很豪华。

妈妈看见我们来了,就笑呵呵地让我们过去,跟爸爸说了几句话,后来就开始给爸爸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车间锅炉的炉膛里有一根管子裂了,需要人进去把坏管子换下来,然后焊上它。主要是焊接,妈妈是干电焊的。还不能熄火停炉,修好之后立即要用。这种活一般只有技术经验比较丰富,并且胆大、能吃苦的人才行,干活麻利快,因为里面太热了,还有就是煤气,人根本就喘不上气来;不息炉,只在火上面压上厚厚的一层煤,暂时把火压住,等炉膛里面的温度差不多降到七八十度的时候,就可以进去干活了。那个炉膛可大,差不多两间房子那么大。一般人可干不了这活儿。里面太热了!平时一般都是妈妈的师傅老李干这活,他干过一次,还不错。这次还是他,可这次他却不行了,进去没一会儿,就被煤气熏得喘不上气来,他还是戴着浸水的口罩进去的,都不行,晕倒了!不行了,他年龄大了。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出来。再叫老三进去,可老三说他有气管炎,干不了。眼看就没办法了,再没有人能干得了。妈妈说:“他有什么气管炎啊?根本就是他不想干,不想受这个罪!平时活蹦乱跳的,到时候了,啊,出来个气管炎!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我一生气,一赌气,我说:‘我进去吧!’主任说:‘不行!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

“没事。让我试试吧。你们准备好水管子,我不行的时候赶紧往外爬,你们赶紧往我身上刺水。”

干这活儿得穿上棉袄棉裤,厚底的大皮鞋;皮鞋就是那种电焊工专用的翻毛大皮鞋;戴上浸水的大口罩,全副武装,然后再在身上用水管从头到脚刺满水,再进去。最后,他们看着真是没办法了,就同意了。妈妈就穿好棉袄棉裤,大皮鞋,大口罩,再用头罩连头带脑裹住,全副武装,只露着眼睛,然后再在身上让人刺得浑身透湿,就从炉口钻了进去。

妈妈说:“热啊——!那个热啊——浑身大汗,刚刺了水也不行!你想想,大热天的,本来就热,再穿上那一套,再进到炉子里,那种感觉你想想吧!但说起来,眼最难受,眼珠子觉着热!我觉得可能说地狱就是这样的!还有煤烟,不能喘气,眼也几乎就是睁不开,那个难受你就别提啦!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干了没几分钟就不行了,试着喘气,那根本就没有氧气,能把人呛死。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赶紧往外爬,他们都在炉口等着呢,我一露头,他们就七手八脚把我拖出去,水管子没命地往我身上刺水,赶紧给我降温。我闭着眼大口地喘气,大喊:‘头头头……’头上布太薄,头上才最热,让他们朝我的头刺水。那种感觉——又难受又舒服!等我又成了一个冰凉的落汤鸡以后,我又钻进去了。还是那样,一会儿又不行了,再钻出来,刺水……我钻进钻出十次以后,就感觉完了,又累又难受,难受得我恨不能干脆死了算啦!我再也不想进去了!我受不了了!感觉自己很委屈,都想哭出来了。可他们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接着来!’你说我这人真是——哎!你还别说,我这样一说:‘没事!’好像自己就真的没事了一样,马上就不想哭了,心里的委屈也没了,你说怪不?我就接着来!也是没办法。既然开了头,就得干完它!你说是吧?我是这么想的,干就干好它,干完它,别弄个半吊子。最后我的鞋底完了——这都怪我自己,可我得挪动着干活啊!他们探进去一块架板,就是让人踩在上面的,也有一块厚的小的木板,只是这人啊,只要一进去,就心急,就毛啦!只想着‘快!’其它什么也不想,那小木板太沉了,我用脚踢不动它,身上的棉袄棉裤本来就沉,再刺上水,更沉啦!走都费劲!也没心思管它了,就干脆直接踩到煤上,我先用脚踩了踩,试试,没事,不很暄,就直接踩上去了;到最后脚下感觉疼得要命,但还能坚持。有的地方有火慢慢洇上来了。可我想,我得干完。无论如何我得干完!就差一点儿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无论如何得干完!我总共钻进去二十三次,变成二十三次落汤鸡,终于把活干完了!我的天啊!总算完了!”

妈妈舒了一口气,对爸爸说:“累得我这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现在,胳膊腿上的肌肉还一个劲儿哆嗦呢,一点儿都不想动弹;浑身上下全是痱子。你看,我的脚,起了好多泡。”妈妈的脚上抹了好多酱油一样的东西,全是泡。

爸爸看着她,只是没说什么。也许,这时候的确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要是说:“疼吗?”回答他的肯定是“废话!还能不疼?”他要是埋怨妈妈逞能,准得惹她发火,她要是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我可是知道,真惹急了她,她真能把你的皮给你扒下来。她说到做到!她经常说:“不信你就试试!”我可不敢惹她。爸爸也一样,他只能说好话。

他只说:“吃饭吧!看我给你带来了稀饭,看这稀饭熬得多好!多香啊!”

“是挺香的大米稀饭。我觉得自己吃的中午饭,好像是上辈子吃的一样。这一下午就像过了一辈子。这是第二辈子了。”说完,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一样大声说:“还有,他们得赔我一双皮鞋。我的皮鞋完了。”

爸爸笑了,说:“他们肯定会赔你一双皮鞋。”

“那就行。”妈妈白了一眼爸爸,又说:“脚受伤了能长好,我那皮鞋可长不好了。”说着,也笑出来。

爸爸打开饭盒,拿出小勺,说:“来,吃饭吧。你的胳膊能行吗?不行,我就喂你吃?”

“不用。”

说着,妈妈开始吃饭。又问站在床边的我:“石头,你和妹妹吃了吗?”

“都吃了。”爸爸说。

“我又没问你!”妈妈又白了一眼爸爸,又转头看着我和妹妹,柔声地说:“俺问的是俺们家石头。是吧?石头。”说着,又用手无限慈爱地抚摸我的头。

“是。”我傻乎乎地说。

“是什么呀是?”妈妈又突然变脸说,“我想起那事我就生气!以后你要是再敢玩那些死东西,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听见了吗?”

“是。”我还是傻乎乎地说。我真搞不懂她了,几秒钟以前还柔声细气的,接着就要砸断我的狗腿了。

妈妈在医院躺了没几天,就不想在医院呆了,她想回家。爸爸就把她接了回来。

晚上,有几个人来家里看望妈妈。有人替妈妈打抱不平,说:“他们也真是,让你一个女人家干这种活儿!让我说停炉活该!就应该让他们停炉!”

“停炉,那可就成大事啦!谁也不敢啊!谁敢说这话?”

“是啊!弄不好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就是啊!”

晚上九点多,天黑了的时候,肖木他老婆也来了。她就住在我们家屋后北面不远,隔着五个院子。那女人长得挺漂亮,梳着运动头,身材苗条,列宁装,那时候有个用得很滥的词,叫“英姿飒爽”,可以用到她身上。肖木是上苏联留过学的工程师,很了不起。可是,妈妈对她不是很热情,只是照顾礼貌上的原因,敷衍着跟她聊了几句。等她走了以后,妈妈说:“我不喜欢让她来。她快倒霉了!”

“你怎么知道?”爸爸问。

“嗯。听说有人在审查她对象。”

爸爸没吱声。

妈妈又说:“但是,她穿上列宁装真好看。”

“是挺好看。”爸爸说。

“我要是穿上我那件小西服领的褂子,我们俩谁好看?”

爸爸狡猾的很,说:“当然是你好看。”

“真的?”

“真的。”

“谅你也不敢说不好看。只是我觉得还是她好看。”

爸爸说:“不。你们俩都好看,只是我更欣赏你这样的,所以,还是觉得你更好看。”

“滑头!”妈妈说。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爸爸哈哈大笑,“好吧好吧。反正怎么说都没我的好处。”

“过来给我背。哎呀,痒死我了。全是痱子。”

爸爸过去给她痒痒,得她老笑,接着又急了,“你使点儿劲儿啊!用指甲!使劲儿!”

“我怕给你破了。”爸爸说。

“你用指甲听见了吗?你得又使劲儿,又不能破了。”

“这可真是高技术活儿,恐怕我没那个本事。”

“是啊。得八级工才行。”

“我还不够呢。”

“就是啊。谁让我嫁给你啦!没办法,只好先委屈委屈我啦……往下点儿——对,再往下点儿……哎——哎——对了……使劲儿……用指甲……啊——真舒服啊!呵呵……”

春节很快就随着一场大雪到来了。虽然屋子里生着煤球炉,可依然很冷,需要穿着棉袄。我和妹妹的棉袄是用爸爸发的一件工作用的黑色短大衣改的。一件短大衣的棉花做两件小棉袄正好。棉袄厚厚的,有些笨拙,但是很暖和。爸爸就穿着一件粗线衣过冬,而且还是用那种工作用的线手套拆了线,再织成的“线衣”,染成蓝色,外面是一件粗帆布工作服。

小孩子最喜欢过年的时候。有新衣服;有炮仗;有年糕;还挂灯笼,贴对联。给我家写对联的是王为清,石头叫他大爷。他精瘦,不高;双眼像铃铛,眼珠子要掉出来的那样;牙齿因为抽烟熏成了黑色。他来我家,就叫我爸:“石主任。”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主任,可能就是“主要任务”的意思,就像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一样,承担主要任务的。王大爷在门口跺着脚上的雪,进屋以后,在门口里面又跺了几脚。王大爷来了之后,字还没写,酒先上来了。他们支起吃饭用的小圆桌,拿两个马扎,对面而坐。爸爸让孩子们挨个儿叫大爷。我叫了大爷,没什么情况。妹妹发音不准,把“大爷”叫成了:“大牙——”他还高兴地不得了,喊着:“哎——好好好!好孩子——”我一听,来了精神,也跟着又叫了一声:“大牙!”他还是那样高兴地答应。我就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大牙!大牙!”叫起来没完。下酒菜是一盘生白菜丝,用酱油和醋拌一拌,再就是花生米、萝卜干,这就是好菜了。花生米爸爸从不舍得自己吃,都是来了客人才拿出来,就连我和妹妹也捞不着吃。我记得我们家经常是那些花生米都长了虫,爸爸才想起来吃,而且他总是只吃长虫的花生米,不长虫他不吃,好像就在那里放着等着它长虫一样。要是来了人,就不拿长虫的了,就只挑好的拿出来招待客人。好像长虫是爸爸自己吃花生米的借口一样,要是不长虫,他吃着就有犯罪感,因为这是好花生米啊,是给来的客人留着的。所以,我觉得爸爸可能喜欢花生米长虫。他们开始聊天,都是说一些谁谁谁又被打成“走资派”了;又有谁成“反革命”了什么的。

妈妈可能是为了不打扰他们,叫着我,说:“石头,来帮我缠毛线。”说着,就牵着我和妹妹进了我的小屋,坐在里面的床沿上。她先把线手套拆开一个线头,然后让我拿着手套。我依在床沿上,把线手套拿在手里。她再把线一头揪在手里,绕着胳膊肘和手缠成线圈。可能又要给爸爸打线衣了。我看着自己手里手套上的线一层层地被轻松地抽走,给我的手的感觉,是一种密集的连续的轻微的震颤,那种感觉很舒服,就像从我的身上,通过我的手,往外抽一条柔软的细密的像链条一样的东西,像梦!或者像一条轻柔的长满小疙瘩的一缕烟,我看着那从我手里抽走的长满小疙瘩的烟一样的“梦”,缠成一个越来越密的线圈。妹妹自己在小床上拿着一只线手套玩儿,把一只手套套到她那胖嘟嘟的小手上,大而无当,然后再用另一只手抓扯着往嘴里送,弄得手套上净是哈喇子。妈妈把手套从她嘴里揪出来,说:“不能吃。”

过了一会儿,就听爸爸说让王大爷把他的收音机拿来听听。那也是爸爸做梦都想要的,就是一直没钱买。王大爷就出去了。爸爸就叫我们,出来等着听收音机。“你王大爷去拿了。”我们又挪到外屋,继续拆手套,一边等着听收音机。一会儿,果真王大爷回来了,双手抱着一个很大的电子管收音机。我兴奋得有点异常,脸都红了,看着他们插上电源,打开旋钮,吱扭扭调台,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唱歌的电台,里面传出雄浑的唱歌的声音:“……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爸爸高兴地跟着打起拍子唱起来,笑得合不上嘴了,王大爷则是笑着坐回他靠着门口的马扎上,瞪着他那铃铛一样的眼珠子,端起小酒杯,吱——来了一小口。妈妈笑着看着他们,好像也要跟他们唱起来了;家里有了歌声,就好像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我也兴奋地想跟着学唱,只是还不大会,只能跟着哼哼。

爸爸唱着唱着就禁不住声音哽咽了。有了酒,有了歌声,人就异常兴奋,他说:“从此走向繁荣富强!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课!这是他娘的什么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走向繁荣富强?”爸爸的泪水在眼眶里转。王大爷听了,大惊失色,那凸出的眼珠子更圆了,忙说:“你可不能乱说话!这也就是咱们俩,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你就完了!”说着,紧张地扭头看看门是否关好了。还好,门关着呢。

“我不怕!让他们打倒我好了!我就是要说!”爸爸的酒劲儿上来了。

王大爷急得瞪着眼皱着眉头,用很低的声音责备说:“你——你你你……”他说不下去了,伸手把爸爸的酒杯拿了过去,“我看你不能再喝了!你——”

王大爷吓得有点儿浑身颤抖,拿烟的手微微抖个不停,烟都快拿不住了,他干脆掐灭了烟头,把剩下的一截装进了衣兜。他还是一个劲儿劝着爸爸。妈妈也劝他。王大爷还说:“老石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在你这儿呆了。我走!”说着,他就真地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爸爸这才算稍稍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外面偶尔有几声鞭炮声传进来,妈妈说:“石头你带着妹妹去放炮仗吧。”说着,收起了正缠着的线圈。我就带着妹妹,拿着炮仗、火柴和“滴滴筋儿”出去了。“滴滴筋儿”是像导火索一样的一种东西,是专门用来点炮仗用的,点上一根可以燃很长时间。现在见不到了,只有那个时候才有。

外面的夜空里有半弯残月。白天刚下过的新雪,地上和房顶上的雪泛着微光,空气很清冷;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雪人眼睛是用两个煤球按上去的;那是我和妈妈堆的。院子外面的街道上,有几个小孩在放炮仗。他们把炮仗插进雪里炸雪;也有大胆的用手拿着点,点着了还不着急扔,拿在手中等一会儿,等火芯子快燃到根部时,才往空中一扔,“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响。

街上有几个附近的孩子在放炮仗,有鼻子筒(因为他好流鼻涕,鼻子底下老是挂着两条流出一半的鼻涕,还一抽,把那鼻涕再抽回去,可一会儿又出来了,再抽;还有干鼻涕形成的两条河堤一样的黑道;或者应该是四道,这点我已经记不清了,按说应该是四道)还有大结巴、二糊涂、马小子等,傻标也在里面。傻标看见我出来了,老远就喊:“石头你敢用手拿着放吗?”说着,炫耀似地用两个手指捏着一个小鞭的屁股,点燃了,高高举过头顶,把脑袋垂着使劲儿地往脖子里缩,要不是有肩膀挡着,他恐怕能把脑袋缩到裤裆里去,狠命地闭着眼,小鞭在他手里“啪”地炸响了。我看着他的手指,除了手指尖有点儿被火药熏黑了以外,好像没什么事。“这有什么不敢!”我不示弱地说,也拿出一个小鞭儿,用手指甲掐着小鞭的屁股放了。放的时候,我尽量显出自己不像傻标那样害怕。

过了一会儿,“小地主”出来了。“小地主”是他的外号,和我们差不多大,因为又白又胖,所以就有了这个外号。小地主有点内向,不大说话,玩也是自己玩。我跟他不大对眼,所以也不跟他说话。他爸爸就是肖木,就是那个上苏联留学的工程师。可他爸爸真让妈妈给说准了,他爸爸倒霉了。自从他爸爸被打成“苏修特务”以后,他就更不跟任何人玩儿了。本来我很羡慕甚至是敬畏他。因为他爸爸是个有学问的人,还出过国;他也经常穿一些好看的衣服,或拿着我从来也没见过的玩具。可自从他爸爸被打成“苏修特务”以后,我就不再羡慕敬畏他,而是把他当作“小特务”看待了。每次有批斗会或游街什么的,他爸爸都要被拉去批斗、游街。有一次,爸爸说,他爸爸被人打破了头,昏过去了,让人用地排车给拉回家来。爸爸给妈妈说,想去看看肖木,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可妈妈死活不肯让他去。

后来小地主的妈妈也被揪出来了,说也是个“潜藏很深”的“特务”,游街时还被在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头发被剃成了阴阳头。从此,我再也没看见他妈妈出过门。

后来的一天晚上,爸妈聊天说,小地主的爸爸被送进了监狱,他妈妈因为太大的压力,几乎要疯了,最后终于上吊自杀。小地主他妈妈上吊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呢,突然听到外面小街上乱哄哄的,就出去看,发现有很多人朝北面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都跑着去看热闹。我也跟着跑出院子,朝北面的一排房子跑。小地主家那排房子的院门口堆了一堆人,都挤不进去了。人们的表情带着好奇、恐惧、严肃、惊奇又木然,有的还笑嘻嘻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很兴奋,有许多女人不敢进去看,挤在大门口,小声唧唧喳喳。我胆大,极力往里钻,我的前面全是人腿,我在那些人腿之间钻来钻去,在人腿的空隙里看见小地主家门开着,看见一只脚,一只白皙的女人的小脚丫,惨白的瘦瘦的脚踝和瘦瘦的一小截小腿,半吊在离地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抱住她的腿。这时候,有人说:“把小孩儿撵走。”我被人抓住胳膊拎出去了。后来我在院子门口等了老半天,想在外面等着他们把她弄出来,看看她,人家都说上吊死的人舌头是伸在外面的,就像戏里演的那种吊死鬼,我想等着看她的舌头。后来一直等了很久也没等着,直到妈妈把我叫回家,才很不情愿地回家。妈妈不敢看,害怕。听人说,后来小地主被他的一个亲戚接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我很快就上学了,和傻标成了同班同学。上学对于我来说,充满了无比的新奇,当我拿到书本的时候,喜欢那书本的香气。我拿起书本,打开,凑到鼻子上闻了又闻,总是闻不够。我很奇怪,这书为什么这么香呢?上学以后,我也有了更多的玩伴。学校是职工子弟小学,就在宿舍区的北面,离大坝也是有一墙之隔。二道坝西面是一片苗圃和郊区农民的庄稼地,种着小麦、白菜、胡萝卜、玉米,有时也种西红柿和黄瓜,这倒是给这些学生们找到了吃的东西。我们经常在上体育课时,从学校的男厕所爬墙出去,趟过河,去庄稼地里拔胡萝卜吃;那胡萝卜老是那么细小,好像那地里的胡萝卜从来就没长大过,总是像小手指头那么粗细;还有就是喜欢学校组织去看游街的,看着那些在脖子上被挂了大牌子,或在脖子后面插了个高高的大牌子,或者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的人,站在汽车上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觉得很过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喜欢看,觉得那些人都是“坏人”,就应该对他们这样。每次看游街的,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很兴奋。一般我们在经十路西立交桥边上看,桥边上一拉溜全是人,一直到看不见的马路尽头,还是黑鸦鸦的人,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孩子们趴在桥边沿上,瞅着东面马路的尽头,等着汽车来。一会儿等不及,就东张西望。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所有的目光就齐刷刷往东望,“毛驴车来了!”恶作剧的人就哈哈大笑,也引来了一片骂声和哄笑。

这一段时间,爸爸总是闹疼痛病,好像浑身都疼,总是让妈妈在晚上给他贴“伤湿止痛膏”,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像个补满补丁的布口袋;无论是贴新膏药,还是揭了旧膏药,都好像很疼的样子,妈妈一动,他就咝咝哈哈叫,嘴里说:“啊——哈——慢点!”那种叫声又像在笑。妈妈的泪就在眼眶里转,心疼地说:“他们怎么这么狠!”

我就问:“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笑着说:“没什么!干活累的!没事儿!”

我就相信是干活累的。可我又觉得不像。一天半夜里,我被一阵女人低低的哭泣声惊醒。那哭声是从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也许就是为了不吵醒我和妹妹。我的心里一惊:那是妈妈在哭!外面的夜空异常宁静,只有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显得夜的寂静。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妈妈哭着说:“他们逼着我揭发你!让我写揭发材料。我就是不写!”

接着又是妈妈的抽泣。没有爸爸的回声。好像爸爸在抽烟。

过了一会儿,爸爸低声说:“别哭了,啊!没什么了不起!这怕什么!他们叫你写,你写就是了。”

“我写什么啊?叫我瞎编啊?俺不写!”

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说:“哎——这样——反正就是这样了——他们说我什么,你就写什么,不另外加就是了。行吧?这样——我写,你再抄一遍,交给他们不就行了嘛!”

“俺不!”妈妈已经停止了哭声。

“不——你一定得写。你想想咱们的孩子!咱们得保住你的工资!”

妈妈沉默了。接着,是抽泣声。

爸爸又说:“无论怎么也要保住你,保住了你就是保住了孩子。你不想想肖木他两口子吗!我的工资已经停发了,你的要是再停发,咱们怎么办啊?他们就是让你跟我划清界线,甚至逼着你和我离婚,也得……”

“不!你别说了!就是死也得死在一块儿!”妈妈说着,又哭了,“我不——俺不离婚!”

爸爸说:“我只是说说,不要哭啊!可话又说回来,要是真到了关键时刻,需要的时候,也真得这样!不然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妈妈又哭了。

我听到爸爸无奈的声音:“咱们没别的办法!这是最好的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和孩子有了着落,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行吗?别哭了,啊!”

“不——”妈妈还是哭。

爸爸又劝,说:“……你和孩子是我最大的牵挂。只要你们没事,我就什么事都没有!行吗?……”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一定要挺住,为了咱们的孩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挺住!”

妈妈哭声小了一点,可是没有说话。

我听见爸爸抽烟的声音,和妈妈偶尔的抽噎声。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可是后来有一天,学校里组织去看游街。还是在经十路上的那个立交桥边,我在一大溜解放牌汽车上看见了爸爸,爸爸的脖子上也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用黑字写着名字和罪名,又用红墨水在名字上画个大大的×,被两个胸前挎着冲锋枪的民兵押着。爸爸的头压得很低,可我还是认出了爸爸。我一下子蒙了,脸煞白,脸一下子很凉,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大相信站在汽车上被人押着的就是爸爸。也有其他的同学认出了我的爸爸。一个叫“非洲”的同学看见了,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哎——那不是石头他爸爸吗?”他扭头又对我喊:“石头——你爸爸是个大坏蛋!”

我立刻就像疯了一样,冲着那个同学喊着:“你爸爸才是个大坏蛋!”说着,就冲上前去,一拳把那小子打倒在地,两个人滚做一团。

游行的车队还没有过去,我们已经在下面打起来了。老师过来拉开了我们。可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了,撒腿往家跑,我的眼里噙着泪水,看不清路,我不得不去用手臂擦那让我感觉很丢人的泪水,一路狂奔跑回了家。

当天夜里,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哭声。那哭声很压抑。我感觉到了内心的痛苦,也听见了他们谈离婚的事。好像是有人要逼着他们离婚,划清界线!

听见爸爸叹息地说:“……唉——没办法!……”

妈妈还在哭。爸爸在抽烟。很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劝着妈妈别哭。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妈妈说。那是一种期待的声音,期待能出现什么奇迹。

“……”爸爸不吱声,这种无声显得是那么残酷。

“就算是死了!我也认……”妈妈语气坚决地说,好像真的是准备去死。

“别说傻话了!”

“我就是带着孩子去要饭……”

“别说傻话了!”爸爸又打断她,语气是温柔的。

妈妈叹了口气,抽噎起来,“……我也知道……就是我们都死了也白搭。我也知道,要是真的去要饭,我们……我跟孩子们可能会被人当成盲流抓起来……可是……我害怕!”说到“我害怕”她就不禁痛哭失声,几乎是和着哭声一起说出来的。

“我知道!”爸爸轻声说,安慰着她,“我知道……我明白……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爸爸抽了口烟,说:“……就算权益之计吧……”

妈妈没有了声音,她那颗看似坚强实则柔弱的心,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不得不无奈地表示妥协!屈服!所以,她也痛恨自己的软弱。

妈妈说:“是!我明白!我们得活着!我们得吃饭!我们不能让咱们的孩子变成盲流!去要饭,被人像野狗一样打死!”

“好吧!”妈妈接着说,“那也只能是表面上离婚,而我的心里是不会承认的!”

“嗯,当然!没人能拆散我们这个家!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没人能拆散!”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就是个手续……”妈妈说。

他们就这样商量好了离婚。划清界限!只是在他们离婚没几天,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们自己想的那样,“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而是,爸爸要被发配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劳动改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爸爸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全家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爸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妈妈倒了一杯。爸爸还故意地开玩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妈妈死板着脸,也不肯笑,只有妹妹不知忧愁地哈哈大笑。那一天,好像我一下就长大了许多。可我还不大懂“离婚”是什么。就问爸爸:“什么是离婚?”

爸爸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说:“离婚——就是爸爸要‘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妈妈想爸爸想得‘昏’倒了。”说着,微笑着看了看妈妈。

妈妈还是死板着脸。我看见爸爸给妈妈使眼色,好像是暗示她,让她笑一笑,可她就是不笑。

我又问:“爸爸。你真的是‘坏蛋’吗?”

我这句话一出口,妈妈一挥手,一个耳光就狠狠地扇过来,扇在我的左耳朵和脸颊上,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脸热呼喇地疼,头蒙蒙的。跟着就是妈妈的斥责:“石头你胡说什么?”说完,妈妈就用手捂住了嘴,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眼里也满含泪水了。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难道我问这个问题不对吗?

爸爸的脸沉下来,对妈妈说:“别这样。孩子没错!”他又低下头,一阵沉默。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也满是泪水。他疼爱地抚摸着我的脑袋瓜,慢慢地说:“妈妈打你不对!孩子——长大了,你就懂了。”

他又对妈妈说:“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你一定要记住,牢牢地记在心里,好吗?”

妈妈眼里含泪,嘴唇哆嗦,点点头。

“人往往并不是被生活的艰难压倒的,哪怕是再加上屈辱、痛苦和磨难,都不能把人压倒!人只是被自己心中的绝望和胆怯压倒的;所以,面对生活,面对任何形式的艰难生活,你只要敢于接受,敢于面对它,你就已经战胜了它!你只要记住,希望和坚持!生活——在你面前,就永远是个失败者!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强大,多么无法改变,只要你敢于面对,接受它,就意味着你正在改变它!千万要记住!你——要做一个胜利者!”

妈妈泪如泉涌,又点点头。

妈妈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妈妈走肖木他老婆那条路。他要鼓励她坚强地生活下去。也许还包括爸爸自己。

爸爸吃完饭以后就要背着行李走了。临走前,爸爸抱起妹妹亲了又亲,又把我揽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流出泪来。妈妈的泪水就像水龙头没关紧一样,不断线地流,嘴唇哆嗦着,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爸爸又僵硬地笑着,说:“别哭!——没什么了不起!过一段时间我就回来了!……”这时候,妹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使劲儿抱住爸爸的脖子,大哭,嘴里喊着:“爸爸我不让你走——爸爸我不让你走——爸爸你别走——”爸爸抱着妹妹,亲了又亲,亲个没完,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用手摸着她的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别哭……”爸爸带着哭腔,说不下去了……过会儿又哽咽着说:“爸爸很快就会回来……”“我不——”她抱得爸爸的脖子更紧了。最后,他一下子挣开妹妹死死抱住他脖子的小胳膊,一把把妹妹塞进妈妈的怀里,拎起行李转身就走,再没回一下头,就这样走了……

有一年春节前,妈妈突然高兴地说:“你爸爸来信了!”

“是吗?”

“是——你爸爸说要回来过年!劳改农场允许他今年过节回家看孩子。就在家呆三天!三天!三天也好!”

看着妈妈高兴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兴。“爸爸要回来了!”是的,当然应该高兴!可我却怎么高兴不起来!爸爸还是被人说成是个“坏人”,也能在过年的时候回家看孩子……我想着,可我想不明白。

妈妈又突然叹了口气,是那种很欣慰的叹息,自言自语地说:“三天!三天就是三年啊!”她又问我,“石头。你还记得肖木他老婆吗?”

我点点头,看着妈妈。

妈妈说:“我真后悔,那次拦着你爸爸不让他去看他们。我真后悔!也许有你爸爸去看看他们,给他们一点儿安慰,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也许,沈维就不会死了。”说着,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慢慢地说:“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救一条命!”

沈维就是肖木他老婆。

妈妈又自言自语说:“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说完,又想了想,说:“只是——唉——”叹口气,没再说下去。又开始补她手里的一只袜子。也许她想说:“没办法!”好给自己心中潜藏的内疚找一点宽慰。她手里的那只袜子的前面已经被脚趾头顶出了好几个洞,缝了好几个地方了,还在补。

妈妈这几天一直很高兴,动不动就把妹妹抱起来,原地转上几个圈,颠着、跳着,嘴里唱起了歌,又发出了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妈妈开始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床单洗了;被子拆了,被里被面也洗了;还有那个她最喜欢的窗帘。她总是单独洗那个窗帘,让它保持纤尘不染。洗完后再小心翼翼地挂上它,默默地盯着那一对鸳鸯看上一会儿。她这次却没有把窗帘再装上去,而是把那个心爱的窗帘铰了,把爸妈他们俩的枕头也拆了,枕头里面的谷皮都倒了出来,装进了用那个窗帘做成的一个长长的大口袋里,再把绣有一对鸳鸯的那一面朝上,拍拍打打,成了一个很长很大的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趴在床上像个大豆虫。但是,它和长口袋不同的是它有一溜好看的荷叶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甚至都不知道它叫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妈,你不是和爸爸‘离婚’了吗?还和他‘划清界线’了!”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离婚了。妈妈没吭声,只是笑。又说:“小孩子家!你懂什么!”

我看着那个长长的口袋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它是什么,就问:“妈,你做的是什么?”

妈妈低着头,神秘地抿着嘴儿笑,轻声地说:“这叫鸳鸯枕!”

我不懂什么是“鸳鸯枕”,好像那里面潜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可是,爸爸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一天天等,一天天盼,爸爸始终没有回来。妈妈也不敢去问,也不知道该去问谁。等过了年,终于等到了爸爸的消息:爸爸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天黑,山里又下着大雪,路很滑,他坐的那辆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掉到了悬崖下面,爸爸再也回不来了。爸爸——死了!

有一次,傻标还问我,“你妈会不会给你找个后爹?”

“我不知道。”我说。那时候,我很怕她给自己找个后爹。因为我不知道,如果妈妈真的要给我找个后爹,那人会不会打我?这我拿不准。而且的确是有过很多人给她介绍男人。我就碰见过那个王大爷上门来,叫着妈妈去相亲,可妈妈说,“你别管啦!我们很好!”

妈妈一辈子再也没有结婚。也许她一直记得爸爸临走时说过的那些话,还有就是“希望和坚持”!也许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可能再去想要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是这样。因为她始终没说过。

等妈妈老了以后,她的脑子开始变得越来越糊涂了。她甚至以为爸爸没有死,还会像原来一样,下了班就回家来。所以,她一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就会专注地支起耳朵细听;她沉默地低着头坐在床边,空洞的目光望着地面,让人感觉到她的孤独就在她那不声不响的沉默里;要是上楼的脚步声很重,是个男人的声音,她就会说:“石头,你爸爸回来了。去给你爸爸开门。”

我知道,妈妈已经糊涂了,可我不忍心对她说:爸爸早死了!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

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含糊着骗她,说:“爸爸今天加班。你先睡吧。别等他了!”

妈妈就会认真地抬起眼睛,看看我,那种目光带着期待和失望,让人看了就想哭,心里说不出的那种酸楚。妈妈用那种既期待又失望的眼神看看我,又咧开嘴笑了,边笑边皱着眉头问:“又加班?”看那种表情,很是认真。

我也认真地点点头。“是。刚来过电话。”

“他整天加班!”老母亲眼里露出了厌烦,埋怨道;说完,又笑起来,笑得又是那么开心,说:“你爸爸这班儿上的,呵呵呵……上班上得连家都不要了!呵呵呵呵……”好像埋怨归埋怨,她还是很能理解她的丈夫的。

然后,她就用手拍打拍打那个双人枕头。这个双人枕头就是她用那块带有一对鸳鸯的窗帘布改做的,已经非常破旧了;妈妈总是枕着里面靠墙的那一半,外面的一半是留给爸爸的,爸爸的这一半明显要比妈妈的那一半显得新一些,因为还没有什么磨损,只是经过无数次的清洗,还是掉了一些颜色。这个枕头她已经枕了三十多年了。她还是枕到自己靠里面的那一半,在床上挪动着身子,拉过被子,说:“我不等他了。我困了。”说着,就面朝墙侧躺在床上。一会儿她就会进入梦乡。

原发《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3小说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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