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正规本子,受到老师的责难
一九七八年九月,一个酷热的上午,母亲将我喊回家,抖出一套衣服扔给我,说:“毛子,快穿上,去报到。”我扫眼一瞧,是春节时母亲做的那套粗棉布衣,又厚又重,大热天穿在身上,背上立马有一排排痱子在炸,又痒又痛。可这套衣服毕竟是我最好的一件呀,只好将就穿上。我嘟着嘴巴伸出手问:“学杂费呢?”母亲说:“跟朱校长讲好了,等猪‘上交’了再给钱。毛子你记着,再不好好上学,我只管打!”一听没有钱,我顿时晃起身子:“年年没学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春天穿的是它,夏天穿的也是它,还上啥学!不如不去。”母亲一听,脸一黑,转身摸根棍子,我一见,扯起书包便跑。
跑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了学校,里面人进人出,闹哄哄的打破了假日的宁静。我一高兴,加大步伐跑过去。
跑进教室,直奔自己的座位。同桌紧紧靠在后排桌子上,不让我进;我也不和他争,从桌子底下钻进去,喘着大气坐下来。同桌翘起鼻子觑着我,哼道:“你听着,黑扁嘴,咱班调来一个新老师教语文,大概你没有想到吧?”我一听,忙问是谁。他不答,摆过头去。我只好竖起耳朵听别的同学一堆一伙地谈论……听了一会儿,明白果然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调走了,又新调来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姓仁,兼任我们的班主任。我的心儿突突跳着,低下头来,心想自己是一个又穷又丑的学生,新老师会不会像前任的老师一样对我们一视同仁呢?
正想着,铃声响了。有人悄声说:“来了。”我从窗口望去,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穿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噌噌噌”地走进教室,把怀里的一摞作业本摔在讲台上,然后紧紧地盯着全班学生,盯得我们莫名其妙。盯怕了,我们纷纷低下头。仁老师突然说道:“把头部抬起来。”我们这才抬起头看着他。他接着说道:“不用自我介绍,你们大概都知道我的来龙去脉。今天我先问你们一句,你们都是农村孩子,知道农民都拿什么工具干活吗?”我们见问,想答又怕答错,就左顾右盼地瞅着别人。终于有人答:“拿锄头铁锹。”仁老师又问:“如果都拿些破铁锹烂锄头,能干活吗?”大家答:“不能。”仁老师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上学,连个正规的作业本都没有?我今天专门讲一讲这个问题。”学生们这才明白老师的用意,便不再说话。老师继续说:“我一上任,就翻了你们上学期留下的作业本,一看,五十四个学生,有几个人的本子不是用白纸自己做的?甚至竟有用玩‘三角’的烟盒做本子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陈学书!谁叫陈学书?”我赶紧站起来,因为太慌张,将板凳带倒,砸在后排学生的脚上,立马响起一声尖叫,惹起一阵哄然大笑。教室里顿时大乱。同桌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劲儿说:“黑扁嘴,真有趣……”我的脸越发红得发烫起来。仁老师沉着脸,问:“你就是陈学书?你为什么不买作业本?”我答:“没有钱。”老师来气了:“没钱?我真正不信!一个本子才值几分钱?一天少吃一把米,三天就能买了,你少穿一件衣服,要买几多本子!你就说你根本不想认真读书吧。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换新本子?”我讷讷地答:“不晓得。”老师被这话激怒了,一把将我的烟盒本子扔出门去,吼道:“你答得好干脆呀,简直理直气壮。从今之后,我不收你的这种本子了。买不起本子就别上嘛!”见我欲哭,又转向大家说:“看一个人怎样,看他的外表就明白;同样,看一个学生的成绩如何,看他的作业本就知道。今后你们必须买统一的作业本,听见没?”同学们很整齐地答:“听见啦。”而我,此时更加惭愧起来。
下了课,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三角”扔到垃圾堆里,悄悄溜回家去。
母亲说:你不读大学,也要上高中
虽然已交了秋,依然是火爆爆的天气。在太阳底下,天地间闪着一片白光。远远地望见秋收后的田野间,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我知道那就是母亲,就寻过去,想把心中的想法告诉地。我要告诉她:我不愿上学了,真的不愿上了。
走近了母亲,看见她正驾牛犁地。母亲长得很粗壮,男女的活儿啥都会千,干的水平也不比男人差。可毕竟是女人,每天放工回来都叫累,坐在椅子上歇很久,接过姐姐递来的米汤喝下去才好。母亲“嗨哧嗨哧”地吆喝着牛,我看见她的一条黑粗的大腿上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流到脚板处,又渗进泥土里,已经结痂,有几个苍蝇跟着跑。我过去问:“妈,你的腿咋啦?”母亲答:“牛犟不听话,转弯时叫犁尖划的。”我伸出手说:“妈,我替你犁。”母亲道:“你说得好听!没学就会?快回去,吃了饭好上学。”我讷讷了半晌,只说还早。母亲道:“毛子,你可要好好读书啊。咱陈家人老几代是睁眼瞎,你不上大学,也要读高中。”我一听,把想说的话噎回去,呆呆地看着母亲,等她放工后一起回家。
吃了饭,母亲催我去上学。我说:“还早。”快上工了,我还没走。母亲怒道:“你今日咋啦?”我说:“妈,还是不去上学好,回来挣工分。”母亲惊异地审视着我,良久问道:“老师说你啥啦?”我说:“连个好本子都没有,烟盒本子,老师根本不要。”母亲道:“你先去,等几天再买。”我噘着嘴巴不动。这时,姐姐过来劝我:“还是上吧。上学认几个字,能写会算,也省得叫人欺负。你不记得前年舅舅家来信,妈翻山越岭请人念,回来叫狼狗咬伤了手,睡半个月?去吧,姐就因为要帮妈干活,给耽误了。”我想了想,下定决心说:“真的不想去了。”母亲大吼一声,抓起一根棍子就要打,被姐姐抱住。母亲气得哭了,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为你上学,我多受了几多苦。走,找朱校长去!请校长评评这个理。”说着,扯起我的袖子就走。我跟在后面小跑似的,一声也不敢吭。
到了学校,上课铃已经敲响。母亲将我拉到校长住所,朱校长迎出来问:“这是咋啦?”母亲松开我,呜呜地大哭,一边将她对我的希望和为此所增加的劳动负担等等,统统数出来,一边擦着眼泪。校长细细地听完,安慰母亲道:“你莫哭,这事就交给我了,你先回去上工。”又对我说,“你也太辜负人了,好端瑞的咋不上学?没有本子,再想办法嘛。”训了一顿,朝我的教室喊:“仁老师,快把你班的陈学书叫去。”仁老师钻出门喊道:“陈学书,快进来。”我低着头走进教室,仁老师在后面冷笑道:“好哇,你比谁都娇贵,上学要人送。”我坐在座位上,朝窗子望去,只见母亲瞒跚地往回走,黑布背心后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补丁正对着太阳闪光。我低下头,默默地流下眼泪。
终于有了新本子,但不知它们是咋买来的……
从此,作业做了,却不敢交给老师批改。可老师不批改,就不知道对错。我便想主意,借来同桌的作业本,一题一题地对照看。可天天借他的本子,时间久了,他又显得不耐烦。一天,我私下抽出他的作业本,刚对看两道题,他就回来了。我连忙致歉:“没来得及告诉你,真对不起。”“真不要脸!”他骂道,一把夺回本子,顺手一拳砸在我的下巴上。我冷不防,两排牙齿一磕,将舌头碰破,吐一口血。我忍住痛,流着泪还他一拳,说:“你太过分了。”“咦!你还敢还手?”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狠狠地给了我一阵拳脚,扬言:“黑扁嘴,你再动我的作业,比登天还难!”我又气又悔,忍住眼泪嘿嘿笑道:“是我错了,我请你吃馒头。”从兜里摸出半截馒头奉上去。“不稀罕!”他挥手扫到窗外。我呆在座位上,好也不是,坏也不是,真是无计可施。
正呆愣着,突然听见门外有学生喊:“黑扁嘴,出来打三角。”我一看,是另一个班的同学叫二头子的,一个打三角的玩友,便说:“不打,要做作业。”二头子跑进教室:“不打可以,上回你赢了我的,统统还我。”我说:“没有了,都钉成了本子。”“我不管!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自己动手了。”说着,扯起我的书包就往地下倒,“哗啦啦”书本撒了一地。见真的没有,就拿我的本子。我抓住他的衣服不放,哀求道:“本子上有作业,不能拿。”“我不管!你松不松手?”他正举拳头,忽听门外有老师的说话声,他只好将本子松掉,缩着头溜走了。到了门口,他回头威胁道:“黑扁嘴,放学了你再认得我!”我收拾好书包,趴在桌子上,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不久,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陈学书。”我抬头一看,是朱校长,正从窗口上递进几个本子,说道:“你妈让我带给你。拿去吧。”我慌忙去接过来,一看是商店里卖的那种本子,不禁又惊又喜。我上了几年学,从没有用过这么好的本子,便轻轻抚摸着,像玩宝贝似的,一会儿欣赏本子上面的小人物:一班学生正在听讲;一会儿数页码,数行数,翻来覆去的数……玩了许久,玩腻了,这才在封皮下面姓名处写上“陈学书”三个字,然后把刚做完的作业一笔一划地抄在新本子上。等班长来收作业,就交过去。心中甜滋滋的,回家时的脚步也轻了。只是不知道本子是咋买回来的……
姐姐说:妈上医院卖了血……
进了门,我喊:“妈。”姐姐从房里迎出来,我问:“妈呢?”姐姐道: “别大声喊,妈正躺在床上呢。”我间:“妈病了?”她低声答:“妈今日又去县城医院卖了血,连个馍也舍不得买,三十里路又赶回来,又累又饿,头昏眼花的。给你买的本子,你看见啦?”我说:“朱校长给了我。”姐姐又道:“还给你买了别的本子哩,就在房里搁着。”我惊喜地问:“真的?”就钻进房里,果然有一小摞作业本放在木箱上。我抱下来翻开看,见“田字格”、“方字格”、大字本、算术本和作文本等等,应有尽有,禁不住美滋滋的。我问:“妈,多少钱一本?”母亲细着嗓子说道:“不算贵。好歹是正规本子。可怜上初中的孩子了,还没有像样的本子,别人也都看不起。”听了这话,我低下头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说:“妈,听老师偷偷地讲,中央的政策要变,不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专门将人民搞富。”母亲道:“我也听说了。搞富了也好,苦日子过怕了。”这时,姐姐过来摸母亲的额头,又端来米汤喂母亲喝下去。母亲喝了两口,不再喝,只说头晕。我说:“妈,还是要买点补药吃好。你去年输了血,还补了几个鸡蛋哩。”母亲说:“连泻药也买不起了,身上钱干了。毛子,你有新本子了,可要好好读书啊。”我答应了一声。
吃了饭,母亲就催我上学。我说:“还早哩。”就留恋地站在母亲的床头看着。母亲问道:“上工铃还没响?”姐姐答:“快了。”我说:“妈,你就莫上工了,歇两天。”母亲道:“歇了可惜,上午就耽误了半天。毛子,你还不走?”我说不急。这时,上工铃响了,母亲就掀开被子,由姐姐扶着下了床。我嘱咐道:“妈,干不动就坐在田埂上歇着。”母亲说:“我晓得。”我又说:“叫队长派个轻活。”母亲道:“还用你操心?你快走吧。”我扶着母亲还想送一程,姐姐说:“有我在,你就走,莫耽误了。”我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学校走去。
我的话音一落,教室里顿时寂静下来……
学校刚好上课,学生们都在轻声念书。我跑到座位上坐定,掏出课本正要默读,坐在讲台上判作业的仁老师突然喊道:“陈学书!”我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同桌笑道:“黑扁嘴,又撂你的本子了。”我一听,大声疾呼道:“本子是我妈买的,不能撂!”仁老师笑道:“不是撂你的本子。作业可是你做的?”我“嗯”了一声。老师又问:“不是抄的?”我指着同桌说:“你问他,绝不是抄的。”老师道:“好!真没想到,做得不错,连别人都做错的题,你也做对了;写得也工整。陈学书,你从前的作业怎么不做?”我说:“都做了呀。”老师不信:“做了怎么不交?”我说:“都写在烟盒本子上,怕你不收,没敢交。”老师“嗯”了一声,笑着问道:“那你今天怎么又买得起本子啦?”我低下头,轻声说:“是我妈,今天去县里卖血买的。”我的话音一落,教室里顿时寂静下来。老师怔怔地盯住我,同学们也都抬头看着我,连同桌也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了,只听见窗外的树叶沙沙地响。良久,仁老师才慢慢站起来,擦擦眼睛,说道:“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同学们,今天下午是作文课,你们就写《我的母亲》吧,谈谈你们的母亲是怎样供你们读书的。要写真人真事,要写真情实感,现在你们就开始酝酿吧。”
接着便响起翻东西的声音。我掏出本子,正想着怎样开头,突然仁老师走过来,递给我一摞稿纸和一个新本子。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见他正微笑地注视我,轻声说:“错怪了你,请原谅。”我收下本子,却舍不得用,依然在旧本子背面写。刚写上“我的母亲”几个字,母亲就跳进我的脑子里,似明似暗,若近若远,一会儿驾着牛,一会儿担着稻捆……跌跌撞撞地涌来。好容易理出一个头绪,就低下头,提笔“沙沙”地写起来。
后来,仁老师批阅道:这是班里最感人的一篇文章。
《中国校园文学》1999年第1期头题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