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参加高考,我就落榜了。那是1982年。
为了圆一个大学梦,还须卷土重来!可偏偏上面又来了新规定:为了限制高考人数,在基层学校实行“预考”制。这意味着有一半以上的应届毕业生连高考的大门都进不去。而我是个贪玩成性的顽小子,学习成绩本来就掉蛋,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去。这正如赛跑,本来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又都鼓着猛劲儿,后者如何赶得上前者?因此,尽管我不傻,没比别人少做一道题,少上一堂课,可就只能在别人屁股后面闻臊儿。
于是,父亲当机立断,在临近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通过关系把我送到最偏远的一所山村中学——寨子沟中学去。矮子里面选将军,县城学校里的尾巴生,也许就是乡村中学的尖子生,至少参加高考的可能性有了。也只有挤进那个考场,人生的希望才能在你面前闪闪发光啊!
故事,便从我进入寨子沟中学的第一天开始了。
一进寨子沟中学,第一印象就是这所学校如此破旧不堪,也不知是哪个年头盖的房子,小青砖墙已有些驳落粉饰,几排屋顶都呈波浪形,小小操场上除了一对篮球架之间比较光滑,整个场地芳草萋萋。尽管条件这样艰苦,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学生仍然有负疚之感,好像自己侵占了别人的领土一样。于是在第一天早上吃罢早饭,就匆匆地钻进了校长给指示的教室,走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来,埋头整理自己的书本作业。
这时,陆续进来一些学生,径直走到自己的桌位上与人谈天说笑,也有突然看见我的,朝我凝视片刻,露出惊异的目光,然后又坐下来。
突然,有一个胖子冲进教室,朝一个高个子学生的桌位跑去,瓮声瓮气却掩饰不住心中的惊慌,连声说:“吴平吉,大事不好!”叫吴平吉的学生抬起头问:“什么事?”胖子说:“我刚才从班主任那里来,他说从城里来了一个高考生,要挤占我们的名额……”他还要说下去,吴平吉朝他直眨眼睛,然后朝我点一下头。说话声戛然而止,我的脸也唰的红了。
心里像塞进了栗包,孤孤单单地憋了一上午。在校长家里吃了中饭,我就照直进了教室,见有两三个学生已在各自的桌位上忙起来,其中就包括那个叫人尴尬的胖子和吴平吉。胖子首先看见我,四目一对,他的脸骤然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来了,我、我对不起,上午不该说你那种话。”我被他的真诚打动了,连忙大度地说:“算什么,不足挂齿。”胖子啧了一声,称赞道:“到底是城里来的,开口带词儿。”我也说:“我还以为你是结巴,没想到开口带刺儿。”胖子站起来道:“我一激动就磕巴。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哩。我叫朱得仙,三朝元老。”我明白“三朝元老”的意思,便笑起来。这时吴平吉也开口介绍自己:“我叫吴平吉,两朝元老。”我说:“你们都是几代功臣,比我强。我是新科状元,叫金涛。”朱得仙道:“叫金涛不如叫金波。涛是大波浪,波是小波浪,人生怎能经得起大风大浪?”我说:“你的名字最棒,想得仙道。”朱得仙说:“别讽刺人。你们城里的学生,我知道,英语最棒了。”我问:“你们的英语怎么样?”朱得仙说:“别提了,连英语老师都没有。从县一中请了一个,说是每个星期天来讲课,已经三个月没来了,嫌路远,不好走。这臭地方!”吴平吉说:“你来这里也好,我们还得多多请教你哩。”朱得仙惊喜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们总算找了个常居英语老师了。”我说:“我学得也不好,是班里最末等的。”……
学生接二连三地到了,我们就不再闲聊。坐下来做自己的参考试题……
学校最后排有一间房屋,是几位高考生的宿舍。每天晚上十点钟学完自习,他们就用凉水匆匆洗把脸洗把脚,坐在被窝里继续学习。我跟他们混熟之后,觉得和他们很谈得来,又本性好热闹,就动了与他们一起睡的念头。下了自习课,跟他们进了宿舍,闲谈了几句。再看朱得仙,已埋头书本,背诵地理,全然进了角色。我说:“到点就睡吧。睡晚了影响明日情绪。”吴平吉说:“没办法,我们的高考资料成山成海,学不完哪。”说完,也进入了学习状态。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甚感孤单,就掏出一支烟抽起来。十一点,电灯灭了,几支蜡烛很麻利地点燃了,映着那一张张苍白而专注的脸。这时有人砸门,班主任李老师在门外喊:“朱得仙,你们快睡觉,不要学了。”朱得仙答应了,蜡烛也熄灭了。然而不久又点着了。
我躺在床上,想劝他们几句,见他们全神贯注的样子,便打消这个念头。我在黑暗和静寂的环境中睡惯了,翻了很久才抱住枕头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惊醒,看见烛光依然亮着。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也没法埋怨人家,便坐起来,靠在墙上抽烟。
一扭头,发现床边有一本笔记簿,伸手拿过来一看,是朱得仙的。上面多记录着一些“人物描写”、“景物描写”,是为练习作文用的。翻到最后,是一篇自叙文,题目叫做《父母的眼神》。读着读着,不由得唏嘘起来。
有人说我有颤栗的毛病,其实不是生理的缘故。天冷不能使我颤栗,鬼哭狼嚎不能使我颤栗……只有父亲和母亲,是他们的眼神使我颤栗。
父亲和母亲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让我考上大学。第一年高考,爹卖了三间房,第二年卖了一头牛,今年又破例喂了五头大猪。爹说:这三年等于剥了他三层皮,但为了我能考上大学,他宁愿再剥几层皮。平时他们连吃的咸菜都不愿多放盐,为的是省点盐钱,却把好菜送给我吃。所以,我怕父母的眼神,那种渴望的眼神,那种辛苦操劳的眼神,那种黯淡忧伤的眼神,就像一本厚重的书,记载着半个世纪的沧桑。一见他们的眼神,我就颤栗,就磕巴。我懂得,我的前程不仅属于我自己的,也属于父母的,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安抚严父慈母的眼神。可是,我可怜的父母呀,万一我再落孙三,你们眼神里那绺微弱的光线还能亮下去吗……
我想:如果人被逼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轻松得了吗?又想道,农村孩子读书晚,他们折腾了这几年,大概也有二十好几了吧。人往高处走,鸟奔高枝飞,这本无可厚非,乡下孩子要捧上铁饭碗,不靠考学靠什么?叹了口气,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不是乡下人。
直到天亮时才又睡了一觉……我作息有度,受了这一夜的折磨,第二天精神萎蘼不振,从此不愿和他们睡在一起了。
然而他们却像没事一般。
熬到五月初,毕业生们都提前毕业了,寨子沟中学只分配了三个名额参加高考。虽然学校向上争取过,可是寨子沟中学太落后了,这几年加在一起才送出两名中专生,据上面讲,三个名额也算照顾了。校长心中也有数,能把三个考生都送出去了,就破了天荒。就这样,我、朱得仙和吴平吉成了当然的人选。而预考中,数朱得仙的考分最高。朱得仙对我说:“这多亏了没考英语,否则第一名非你莫属。”由于本校高中班无英语老师,从县里请的张老师又没到校,才使英语这一关溜过去了。我说:“你应该在数学、语文上捞高分,以补充英语。”他摇摇头,忧心地说:“数学也好,语文也好,你想多捞,别人也想多捞,怎么补?”我想也对。
这个星期天,据说英语老师要来。校长说,好不容易请来了先生,不能亏待人家。于是,朱得仙抱来一只老鸡公,吴平吉提来了一篮子鸡蛋,我呢,到食品店买了十斤猪肉;为了找个干净住处,学校放了一个青年女教师的假,腾出来给英语老师休息。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英语老师来。这时,校长赶来说,刚收到张老师的信,说是生病了,不能来了。校长叹口气,又道,一百多里山路,路又不平,坐一天车得休息两天,谁敢来?气得大家踢桌子砸凳子,吴平吉把蛋篮子高高举起,没等我们拦住,摔到地上,朱得仙浑身打战,说话结结巴巴的。我问怎么啦,他没回答,却呜的一声哭起来。李老师也骂了一声,让我们自学。朱得仙哭着嗓子提议让我来教。我觉得好笑,连忙摇手,说音标都没念准。朱得仙哀求说,高考又不考口语,只要题作对了就行,从今之后就把送英语老师的东西全送你给吃还不行吗?吴平吉也来加油,李老师便笑着说:你看,众望所归。有心不答应,他们一味说我保守,看他们个个挺可怜的,只得点头。于是每周抽出一天时间由我领大家学英语。其实绝大多数题作不出来,作出来的也没把握,反正他们也不懂,胡乱应着他们。又觉得这事真滑稽,一个狗屁不通的人却充当老师,这乡下学生也太好糊弄了。如果他们考上了大学,我一定劝他们报考师范学英语,毕业后再糊弄下面的学生。只是怕英语老师来了露出马脚,结果直到高考完了也不知道这张老师是男是女是丑是俊。
紧张的复习之后,终于迎来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高考的前一天早上,我们三个考生由李老师带队,匆匆赶到车站,等候从县城发来的班车。按平常的时间,九点钟就来车了,可十点多了还未见车的影子,人们说这条山路老出事故,三天两头不通车是常见的事,我们的心一下子提紧了。
又等了一些时辰,眼看快正午了,等车的另外十几人陆续骂骂咧咧地走了,就剩下我们四位,急得直跺脚。李老师的眉头早拧起来了,突然命令道:“把包背好,把鞋带子也系好,走!”我“啊”了一声,差点没尿裤子,见那两位正按老师的吩咐办着,只好不吱声。李老师笑着问:“走进考场,一百八十里山路,你们有没有信心?”吴平吉兴奋地说:“没问题!小时候上刀背山上挖药材,陪着大人一起走,从没落后。”朱胖子也说:“年年进山打柴,早练成了一副铁脚板。”李老师笑着对我说:“看来就是金涛差点。”我硬着头皮苦笑道:“你们能,我也能。”李老师笑道:“好!那我们今天就横下一条心了。当年毛主席进北京,自谓进城赶考,决心考出好成绩;我们今天也要进城考出好成绩。各位加油啊。”大家说说笑笑顺着大路走去。
山沟里黑得早,一口气步行了四五十里,天就暗下来了。大家无不汗流浃背,也失去了初时的兴致,个个沉默起来,只管机械地迈着步子。最惨的是我,脚板早磨出四五个血泡,脚脖子也提不起来,踮着脚走,刚开始时咬着牙撑着,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歇着。谁知,越歇越动不得。在这种情况下,大个子和胖子一左一右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还是不行!我越慢,他们越拉得紧,我俯着身子,像被押送的犯人。
这时,天已黑透。走近一个村子,李老师说:“大家歇会儿用点干粮。”于是大个子和胖子掏出馒头和锅巴,我们大家胡乱吃了一气,又到水井边喝了水。李老师看了看表,算了算路程,说道:“还是要抓紧,不然天亮了也赶不到。”胖子提议说:“吃饱了,我们小跑吧。”我“哎哟”一声,撑着地面半天未站起来。默不作声的吴平吉一把将我拉起来,就势背起我,甩开大步走开了。走了约四五里地,已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热气,我便滑了下来。胖子接着又来背,也背了四五里,比大个子还累得厉害。我站下地说:“这样背也不是好法儿。”李老师说:“背是唯一的方法了。”就站在我前面蹲下来。大个子说:“你这么大岁数,连你都得人背呢。还是我来。”两人轮番背了七八次,越背距离越短。我知道他们都累得够呛,虽是山里人,也算是半个文弱书生,本来走一二百里山路没问题,全是背我累的,再让他们背恐怕更不行了,便说:“还是我走吧。”于是他们轮番扶着我走,后又改成三人一起扶着。走了不到十里地,我已累得接不上气,脚板、脚脖子、大腿和屁股一起痛,咬着牙还是止不住呻吟着。但大家啥话也没有,都在咬着牙、可着劲走。
走到半夜一点,还有几十里路程。李老师也走累了,喘着气说:“像这样走,恐怕不行。”朱胖子早露出了女生相,呜呜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啊,弄不好一年又白费了。”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坐下地,骂道:“去他妈的,我不考了。你们走你们的。”吴平吉也发狠说:“干脆朱得仙和李老师一起走,我陪金涛。”朱得仙结结巴巴地说:“那,撇下你们,我于心何忍?”吴平吉说:“别管那么多,考一个算一个,大不了我明年再复习一年。”我说:“还是你们一起走。你们都不容易,都是我拖累了你们,我是活该。”朱得仙泪眼蒙眬地望着李老师。李老师鼓着嘴巴,吼一声:“都别争了!一起走,爬也要爬进考场!”于是,我们手搭手地挤成一排,继续前进。有时我禁不住一趔趄,整个人墙便一颤抖,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那样子简直像电影上的残兵败将一样狼狈。喘息声、呻吟声杂着哭泣声,人人累成一滩泥。
正在这时,眼前的山道拐弯处突然亮起两道灯光。大家几乎同声喊道:“有车!”我也精神一振,喊道:“把车拦住,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三十五十也行,六十八十也行,钱我掏。”吴平吉担心地说:“要是不停呢?”朱得仙说:“给司机说好话,下跪也行。”我“命令”道:“别多嘴,你们都听我的!我们三个就站在路中央别动,李老师去说情。现在只剩下这一线希望了,不行的话,就用刀子逼他!”吴平吉说:“对!他不答应,就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于是我们三人就站在路中间拉好架式,我把腰里的水果刀也拔了出来。吴平吉把刀子要了去,我说:“也好,你唱黑脸,我唱红脸,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李老师默许了我们的行动。车开到我们跟前不远,突然停住,是一辆吉普车,司机探出头问:“你们是从寨子沟来考试的吗?”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对呀!”李老师问:“你是哪里的?”司机跳下车道:“我是县教育局的。全县的考生都来了,就差你们寨子沟中学。教育局派人一打听,才知今天没通车,让我来接一下。”胖子和大个子像狼嗥一样欢呼起来,丢下我朝车奔去,把我摔到地上。李老师说:“先把金涛扶上去。”吴平吉急忙回头拉起我,一边喊道:“真是天助我也!”朱得仙也抖抖索索地喊:“吉人自有天相!”我咬着牙坐好,瞥一眼前面许久未吱声的李老师,见他正用袖子擦眼角的泪水……
到了目的地,天已微明。找到旅馆之后,李老师去联系准考证事宜,我们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久,我们三人被一夜未合眼的李老师唤醒,匆匆吃了点东西去熟悉考场。这时,他们的身体已恢复,只有我还瘸着腿,被他们架着走。其他考生以为我是残疾人,远远地盯着我。
我们虽不在一个考场,但每门考试一结束,就凑在一起,对照各自的答案。我每次出场,总是点上一支烟,驱散考场中的郁闷。那两位倒是忙于对题,呱呱不休,特别是朱得仙,每天都激动两回,颤抖两回,也结巴两回。考英语时,一题也没作出来,出了考场就奔我哭。我说:“你真糊涂,像选择题,要选A都选A,要选B都选B,总会碰上的,不至于交白卷。”朱得仙身如筛糠,跺着脚说:“对呀,本来想到了,可一紧张就忘了!我有什么用?”我安慰他也没用。
考完试,接着又体检。朱得仙一直为英语白考自叹自艾。据他讲,本来就心慌,一进考场就止不住紧张,好像父母正在身旁看着他;考了英语后,就更紧张了,这情绪一直影响着他。体检时,样样通过,就血压过不了关。我找到他时,正在门外瑟瑟发抖。我问:“怎么样?”他说:“医生让我在门外等一等,等血压平稳了再去量。”我说:“你不要太激动,人一激动,血压就上升。”朱得仙说:“我也知道。可是没法不激动,可能今年又白费了,就算我没事,我爹我妈也得急疯。一想起我爹我妈,就、就、就……”接着就是痛责自己,捶自己的脑袋。这时医生又喊朱得仙进去,一量,还是高。医生不满地说:“怎么回事?要不去吃两支冰棒。不然我就如实写了。”我帮助他买了两根冰棒,让他慢慢吃下去,一边安慰他。吃了冰棒,再去量血压,勉强通过。正在这时,我遇到了原来的高中同学,被他们拉走了。从此,再也未见到朱得仙。
高考结束不久,我和吴平吉都接到了中等专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只有朱得仙再次落榜……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虽然有了工作,却面临了下岗的威胁。为了发展自己,我毅然辞去了工作,走上了“下海”之路,只是手头紧张。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当年的考友朱得仙。我一直得不到他的消息。不过,我最近了解到昔日贫困的山区寨子沟,如今出现了许多专业户、富裕户,其中就有姓朱的,但愿他就是朱得仙。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向他伸出求援之手了。
是的,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首发于《中国校园文学》2000年第1期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