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若金之波的头像

若金之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10
分享

养鹅

     1

记得爷爷带我去看望病重的方表爷,是在那一年的春天。那时,路边的小草刚刚钻出地面,泡桐树的枝桠上正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红花,香气随着徐徐南风飘很远很远。爷爷手搭凉棚站在河岸泡桐树下认真地瞅了好久好久,自言自语地说:“该收拾树园啦……”接着又叹口气,说:“唉,老方今年挺不过去了,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儿呢。”

爷爷和方表爷是村里两位岁数最大的老头子,不能随身强力壮的农民一块整田弄地,正好村里有块泡桐树,就被派来专管树园。爷爷和方表爷整年整月地松土除草,伺候得泡桐树挺直高大。可是就在这个冬天里,方表爷突然生病了,躺了整整一冬。爷爷老弱惧寒,也猫在家里,只能听串门的人讲述外界所发生的事情。直到春风一吹,天气渐渐暖和,爷爷才拄着拐杖走出了门,来到泡桐树下,认真地瞅着他们的劳动成果,悲哀地说:“树呀,就剩下我一个人伺候你们了!那位老伙计不行了,我该替你们去瞅瞅他了!”

那天中午,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瞅见了爷爷用纸卷了一小包东西,拄着拐杖出了门,便喊:“爷,你上哪里去?”

爷爷说:“良婆,跟我一堆儿去瞧你方表爷吧?”

我问:“瞧方表爷干啥?”

爷爷说:“你方表爷不中了,要窝土了。”

我眨眨眼睛,说:“方表爷窝土了就跟你一起去挖树园吗?”

爷爷笑了一下,道:“傻良婆呀,你方表爷怕是活不成啰,腿一蹬、眼一闭就过去了,你晓得不?”

我糊涂了半天,才回答说:“晓得了。”

方表爷的家坐落在一堆孤土丘旁,中间是两间毛坯屋,两边则是两厢长长的草房。方表爷就躺在一边厢房里的一张用土坯加竹子砌成的床上,一阵阵的腥臭味在屋里翻来倒去。爷爷推门进屋时,我被恶心的气味冲得直捂鼻子。

爷爷喊:“老伙计,我来瞧你了。”

一个瘦骨暴露的老头颤巍巍地竖起身子,叫道:“老二哥,你来了?哎哟,我好想你哟!”

说着,就哭了。

我面前的方表爷跟我年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儿:一身皮包骨头,两只眼睛被瘦削的脸衬得特别大,特别深。爷爷摸着方表爷的手,说:“老伙计,你身上怎么没有一块肉?也该补一补了。”

方表爷眯着眼睛哼了半天,又哭了:“老二哥,我哪有钱补身子哟。”

爷爷打开纸包卷儿,露出一块去皮猪肉说:“我上午到食品店割了一斤肉,提来给你熬点汤吃。”

方表爷眼睛一亮,淌着泪水说:“老二哥,你待我比亲兄弟还亲呀。”

爷爷说:“莫这样说。咱俩是无话不说的老伙计,好歹搁伙一场。来,我替你熬出来吧。”

爷爷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地捣腾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肉汤就端了过来。我闻着久违的肉香,一串长长的哈喇子从嘴角一直挂到地上。

方表爷早伸出一双麻杆儿手,紧紧地捧着碗,说:“老二哥,我还是过年吃的肉啊。”

那大半碗猪肉被缺口的菜刀剁成大块,爷爷性急未熬烂,方表爷咬了半天咬不动,就扔掉筷子用手指抓住撕扯,还是不顶事。

爷爷说:“我再替你熬一熬。”

方表爷连连摇头。我看见那一大块一大块的猪肉裹着口水和唾液,整个地咽进了他的喉咙,眨眼工夫连肉汤也喝下去了。

爷爷看着方表爷贪吃的样子,叹口气说:“快要死的人了,想吃顿肉咋这么难呢?”

“老二哥,家里穷啊!就要度春荒了,怕是地上的野菜都供应不及,哪还吃得起肉啊。”方表爷摇摇头说。

“我们家也差不多,孩子多,就是有一点好吃的,也不够这么多张嘴抢啊。”爷爷赞同说。

“老二哥,我倒是有个主意——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事,要是能养几只鹅——这东西不吃粮食也能长大——到秋后,一只鹅也能整出一锅汤来。”方表爷提议说。

“嗯,这个主意是不错。”爷爷点点头说,“可是,不知道让不让养啊。”

“有什么不让养的呀?把鹅拴起来吃草,不让它们祸害庄稼,也不耽误自己干活,凭什么不让养啊?我看没事!”

“对对,还真值得试试。”

爷爷和方表爷情投意合地唠嗑着,直到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下地的人收工了,这才拉住我,起身离开了。

2

两个月后,方表爷就去世了,我亲见一伙人在山丘上挖个方坑,将薄薄的白木柜子装进去,上面堆一大堆土。听说方表爷一直讨人嫌,开口闭口要吃肉。临死时吃肉无望,就要求吃一碗硬生生的熟米干饭。方表爷香甜香甜地咽着难得的干饭,还没咽完就不省人事了。方表爷死了,村里人都去看望,看了一会儿就出门了,照样干活,照样说笑。只有爷爷不一样,自从方表爷死后,爷爷就少言寡语,一个人孤单单地给泡桐园松土除草,一个人歇在青石板上抹汗珠,一个人光叹息没言词儿,无精打彩地像害了病一样。不久,他就真的生起病了,请了假,躺在床上。

爷爷什么饭都不想吃,爸爸送来的饭菜他只嚼几口就把碗扔了下来,只说口苦,舌头没有味儿。过两天恰逢是爷爷的生日,爸爸对爷爷说:“良婆他姑姑托人带来一点糯米,做点汤圆子吃吧。”爷爷连连点头:“好好,我就爱吃汤圆子。”

爸爸趁着放工休息将糯米碾成面,然后由妈妈捏成汤圆子,煮在开水锅里,加把碎青菜就成了。我奉妈妈的命令进房里喊:“爷,起来,汤圆子熟了。”

爷爷一骨碌坐起来,披着衣服高兴地说:“快,做的真快。”

爷爷接过爸爸递来的汤圆,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但爷爷第一口喝得真快,可咽下去的却很慢,那汤水在嘴里细细地品味了一番,接着又像此前一样慢慢嚼着,咽不下去,光喝水不吃东西。

爸爸站在一边盯着,说道:“爹,你就将就吃下去。今天是你的生日。”

爷爷一听,干脆把碗扔在床头箱子上,气鼓鼓地躺下来,说:“过啥生日,跟平时有啥区别?”

爸爸眨了眨眼,说:“爹,你到底想吃啥?这两天忙了,顾不得上街。”

爷爷没吱声。爸爸又问了一遍,爷爷吞吞吐吐地说:“胃口不好,我、我想喝点汤、肉汤。”

爸爸叹了口气,走出房门对妈妈说:“你身上还有钱没?”

妈妈早听见了爷爷的话,摇摇头说:“哪里还有钱,欠了多少外债你不晓得?”

爸爸说:“干脆把老鸡婆宰一只吧。爹今日过生!”

“不指望鸡婆下蛋了吗?”妈妈气愤地说,“他身上的一点钱,都买肉送人了!咋就没见有人给他送肉来呢?”

爷爷躺在床上喊道:“良婆他妈,你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将来你老了,你的儿女不孝敬你,你心里咋想法啊?”

妈妈也大声回敬道:“我老了,决不像你这样好吃!”

爷爷大怒:“我吃谁的?我七老八十的年纪了,每年还干活养自己呢!我分家,单过!”

妈妈要是忍一忍也许就罢了,可她偏偏毫不退让:“要分就分,免得我伺候不起!”

爷爷怒不可遏,爬起来就往外走。爷爷在挨近泡桐园的一间小房屋里收拾了半天,又回来把被子和衣服全抱了过去,还把稻谷铲进袋子里。

爸爸知道爷爷的脾气,劝了半天劝不住,只好帮助爷爷在小屋里砌了一口小锅灶。

就这样,爷爷分家单过了,除了拿够一年吃的粮食和属于自己的穿戴、用具,啥也没要。爷爷把新家安顿好了,就拄着拐杖往一条无边无际的小路上走。我追过去问:“爷爷,你上哪里去?”

爷爷低下头,摸了一下我的脸,推了我一下,没有说话。我知道爷爷不让我跟着,就站在村口上望着他一直走到看不见。

一天,我正在村门外玩耍,听见背后有人喊:“良婆。”我转身一看,是爷爷回来了。爷爷脸上发着福,高高兴兴地朝我走来。

我也高兴地问:“爷,你上哪里去了?”

爷爷说:“上你姑姑那里去了。”

爷爷背着小花篮,我扒着小花篮问:“爷,你买了好吃的没?”

爷爷笑道:“爷没钱呀,你瞧爷带啥回来了。”

爷爷放下竹篮,揭开上面的纸盖子,我一瞧,惊叫道:“哎呀,你带的小鸡儿跟我家母鸡抱的不一样,你的鸡儿嘴咋扁扁的呢?”

爷爷呵呵地笑道:“傻良婆,这是鹅儿,不是鸡儿。”

“是鹅儿吗?”我怔怔地问。

“对。”爷爷说,“你没见过吧?你姑姑给的。哦——,嘎——。”

爷爷逗着小鹅儿玩。我也学着爷爷叫唤,小鹅儿真的咻咻地“答应”了。

小鹅儿!多么可爱的小鹅儿!爷爷背着小鹅儿上他的家,给鹅儿喂窝笋叶儿吃。我也陪着爷爷喂小鹅儿,被鹅儿那球绒绒的羽毛和咻咻的吵闹声逗得格格大笑。

爷爷说:“良婆,从今之后替爷好好看着,好不?”

“嗯。”我爽快地答应了。

从这天起,爷爷家里开始有鹅儿的影子出出进进,爷爷有了新的快乐,我也有了新的活儿路,新的希望和幸福在召唤着我们。可是,我和爷爷有了吃肉的口福,却不知道一场灾难也在等着我们……

3

记得爷爷第一次吃鹅的时候,只有我和他爷孙俩。爷爷忙了整整一天,将五只大肥鹅宰掉。爷爷只留一只现吃,其余四只都腌在坛子里。爷爷将鹅毛卖了,灌了满满一海瓶子散酒,里面还浸着一支白乎乎的东西,我问泡的是啥?爷爷说这是人参酒。

爷爷将鹅肉炖熟了之后,盛在盆里,端在桌子上,对我说:“良婆,吃鹅肉了。”

爷爷将一只大鹅腿来到我的碗里,说:“鹅腿儿全是你的,吃吧。”

我一直守在爷爷的灶台旁,早就等得不耐烦儿,闻着撩人的肉香,口水挂了满满一嘴儿。爷爷笑哈哈地说:“好吃娃呀,嘴上做挂面了。”我赶紧呼噜一声,吸进了半截,却还有半截掉在地上。

我咬着爷爷送过来的鹅腿,问:“爷,鹅腿全是我的吗?”

爷爷说:“你帮爷爷看鹅,鹅腿就全归你。”

爷爷抿了一口人参酒,抓起鹅肉啃了几口。

突然,爷爷惊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看我!光顾自各儿吃。”爷爷站起来,从灶台上拿一只碗,择了两块鹅肉装进去,上面横一双筷子,然后恭恭敬敬地端到香案上,轻声悄语地说:“老伙计,差点把你忘了。这主意还是你出的呢,可惜你死得早了,不然也能养几只鹅。”

爷爷吸吸鼻子,又泻一钟酒,说:“你若迟死一年,我俩一起喝酒该多好。记得从前我俩在一起喝酒,就着咸豇豆吃,喝得怪舒服的。今日好歹有块肉。”

爷爷说完,把一钟酒泼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我吃了一惊,喊:“爷爷,你咋把酒倒了?”

爷爷擦把眼泪,说:“倒在地上,你方表爷好喝呀。”

我问:“倒在地上,方表爷就能喝到吗?”

爷爷嘿嘿地笑道:“你方表爷埋在土里了,就在土里喝。”

爷爷闷头喝酒吃肉,不再说话。我吃饱了,问:“爷,赶明儿还喂鹅儿吗?”

爷爷清清嗓子,说:“明年还喂。良婆,你还替爷看鹅儿,不让鹅下田。你天天到爷这里吃饭,爷顿顿煮鹅肉吃。好不好?”

我想起了什么,说:“爷,我妈说明年要把我送给山里头的表叔做儿子,怕是放不成鹅了。”

爷爷一听就生气了:“你妈胡说八道!山里头的日子可清苦哇,比我们这里还清苦,出门就是大山,干活又累又苦,好多人都娶不到媳妇。良婆,你千万莫去!”

我点点头:“嗯。”

爷爷端一碗吃剩的鹅肉走出泡桐园,送到妈妈面前。妈妈大喜过望,陪爷爷坐了很久。一年多了,他们俩还是第一次交谈。

爷爷说:“我明年还要多喂几头鹅,还喂三四只鸡。喂鹅好,这东西光吃草不争食儿。”

妈妈巴结着脸,不停地点头。

爷爷叹息道:“我一个老头子,一不要你们供养,二不要你们伺候。我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你们不也跟着沾个光吗?”

妈妈连声答应着,脸上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爷爷突然把脸一沉,问:“听说你们要把良婆送人?”

妈妈低声低气地说:“我给良婆算了命,说是他命硬,克娘克老,让我送人。恰巧山里头他表叔四十多了,打老光棍,想要一个孩子过继去。我一想,家里的孩子多,将来还要上学、娶媳妇,确实也供养不起,送就送一个吧。”

爷爷正色道:“老虎虽狠,却没害儿之心。自己身上的骨肉,送到山里头去受苦,长大了不恨你?你供养不起,我来供。明日让他去我家,给我看鹅、看鸡,吃住我包了。”

妈妈点头道:“好好,要是这样,就不把他送人。”

第二天,我就正式入住爷爷家里。

白天,我陪爷爷干活吃饭;晚上,我陪爷爷睡觉,等抓了鹅,就替爷爷看护着。

4

爷爷的日子最兴旺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眼红心馋。村里有许多上了岁数的老人,爷爷隔十天半月就请一个来做客,边吃边喝边叙话儿。感情加深了,老人们也信任爷爷,遇到家庭不顺心的事儿.就爱找爷爷反映,喊声“老二哥”,嬉笑怒骂一番。特别是谈到人老病多,胃口不好,想改善一下生活,却难以从愿时,老人们都感慨起来,都说爷爷喂鹅的主意好。

有一次,来了一群老人,跟爷爷聊天,又谈起了养鹅的话题。爷爷提议说:“我想了很久,我们七八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管男女,干脆组织一个‘老头儿老妈儿放鹅队’,专门放鹅.收成按三七分成。七成上交,三成留给我们用。”

大家都说好,反正我们门前的大河宽敞,河边的水草也丰富,正适合放鹅。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爷爷说再由他去跟队长商谈。

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队长,队长就先来了。队长一到,就喊我爸爸的名字。爸爸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队长,你找我有事?”

队长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找你,找你老爷子!”

爸爸吓得心脏“咚”的一声,就担心爷爷会出事。“啥、啥事呀?”爸爸结结巴巴地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队长说。

爸爸不得不带着队长去了爷爷家。队长问:“听说你老爷子天天喝人参酒,哪来的?”

爸爸一听,禁不住乐了:“啥人参酒哟,那是胡弄人的!”

队长说:“拿我瞧瞧。”

爸爸将一只沉沉的瓶子递给队长,队长拿到门口瞅了瞅,“扑哧”乐了:“这哪是啥人参哟,分明是一只大桔梗。我说呢,我托我的战友,战友又托他的战友,才搞到两根不像样的人参,费尽力气。我说一个老农民有什么能耐……”

队长又和爸爸来到泡桐园。爷爷正在锄草,几只鹅用长长的绳子拴在草坪中间。队长站在鹅的旁边,赞叹道:“好肥的鹅,每只能弄十斤多的鹅肉。”

咂咂嘴巴后,又对爷爷说:“老爷子!你为什么养这么多的鹅?”

爷爷停止了锄草,争辩道:“队长.我自各儿喂鹅自各儿吃,这不犯法吧?”

队长哼一声,道:“不犯法?你见过谁天天吃肉、喝酒?”

爷爷生气地说:“我快窝土的人了,吃点肉也不中?”

队长大声说:“没说不让你吃肉!想吃肉嘛,没关系,我听说你还带头搞什么‘老头儿老妈儿放鹅队’。如果人人都放鹅、放鸭、放羊、放牛,这田还有人种吗?这粮食产量还能提高吗?”

爸爸赶紧过来劝爷爷:“爹,你老莫争了。”

爷爷气鼓鼓地不再说话,继续锄地。

爸爸又哆哆嗦嗦地问队长:“队长,你看这事……”

队长背着手,板起脸说:“这事嘛,说大不小,说小不大。说大了,你老爷子这是破坏农业生产;说小了,就是搞点小私有而已。”

“哦,”爸爸赶紧求情,“队长,全靠你担待了!”

“本来嘛,家庭养几只鸡、喂只鸭、放几只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你老爷子这态度……”队长缓和一下口气说。

爸爸连忙点头:“我明白,有什么事要我做,你只管吩咐!”

队长朝鹅望了一眼,舔舔嘴说道:“那几只肥鹅不错!”

爸爸会意:“好,中午让我爹宰一只,请你来尝尝。”

队长低声说:“不是我尝,驻队干部派饭,今天派到我们小队了,第一天就在我家吃。我寻思,不能亏待了人家,把人家哄高兴了,至少不会亏待咱不是?”

“那是,驻队干部肯定提拔你当大队长。”爸爸点头笑道。

“真要提拔我当大队长,我就提拔你当小队长。”队长也笑了,“叫你老爷子送一只鹅来,就当是我寄养的啊!”

爸爸“嗯”了一声,回头问爷爷:“爹,你听见没?”

爷爷耳不聋,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你们吓唬我是假,打鹅的主意是真!我辛辛苦苦喂的,凭什么要白送你们吃?”

“行,老爷子,你等着,看看到底谁能犟到最后!”队长点点爷爷的脑门,转身走了。

爸爸埋怨了爷爷一声,匆忙追了上去,喊:“队长,队长,我们俩再商量商量……”

5

厄运终于降临下来。那是一个刚吃罢中饭的下午,趁着未上工的时间,爷爷到他的小菜园里拾弄青菜去了。爷爷吩咐我道:“良婆,好好看着鹅,莫让它挣断绳子上田吃谷。”我答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坐在鹅的旁边。

突然,爸爸过来喊我:“良婆,回来。”

我说:“不,我要瞧鹅儿。”

爸爸说:“鹅儿没事儿。回来吃糖疙瘩。”

我起身朝爸爸走去。爸爸将我拉到家里,塞给我两颗硬糖块。我咬着糖块,又要去看鹅。爸爸却将我推进屋里说:“你躲在屋里吃,出去了别人就抢了,听见没?”

我“唔唔”着,躲在墙旮旯里不敢再出门。

爸爸一走,外面的门就“咚”地一声关上了。不久,就听见远处有鹅的叫声。我从门槛下爬出去,发现爸爸正牵着一只鹅住远处走。正想喊,身边突然闪进一个人影,一把将我按住,又从门槛里塞回去。我站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竖起耳朵细听,突然,爸爸又“哐当”一声踢门而入,把我吓了一跳。爸爸小声说道:“良婆,快去叫你爷来,你爷的鹅出事了。”

我来不及细想,撒腿就往外跑。爸爸拉住我,又指着菜园子方向说:“在那里。告诉你爷,就说是鹅偷吃谷了。听见没?”

我“嗯”了一声,一口气跑到爷爷的菜园子里,对躬身锄草的爷爷说:“爷,鹅,鹅……”

爷爷抬头道:“快回去瞧鹅,一会儿爷就回。”

我说:“鹅出事了。”

爷爷吃了一惊,问:“出了啥事?”

我说:“鹅吃谷。”

爷爷背着锄头,拉起我就往回跑,跑到泡树园里一看,大肥鹅少了一只,就问:“那一只鹅跑到哪里去吃谷了?”

我说:“不晓得。”

这时爸爸走过来道:“爹,良婆贪玩,让鹅跑到稻田吃谷,恰巧被人看见了,按规定,鹅就让队长给没收了!”

爷爷瞪红了眼,愤怒地问:“是谁个把鹅松掉的?”

我望望爸爸,不敢吱声。爷爷瞪了爸爸一眼,将我拉进他的屋子里。爷爷从柜里翻出一块柿饼,塞给我说:“良婆,爷给你柿饼吃,你告诉爷是谁把鹅放出来的?”

我接过柿饼,仍然不敢说话。

爷爷说:“别怕。有爷在,谁也不敢打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我说:“到我家吃糖疙瘩了。”

爷爷问:“是谁给的糖疙瘩?”

我说:“是爸爸给的。”

爷爷又问:“是不是你爸爸放的鹅?”

我不敢吱声。

爷爷咬了咬牙问:“还有谁个?”

我想起那个把我从门槛塞进去的人,好像是队长,但不敢肯定,就说:“不晓得。”

爷爷不再问了,摸出拐杖就往出走。爷爷颤巍巍地来到我家,爸爸见势不妙,从后门偷偷溜走了。爷爷冲进堂屋,挥起拐杖横扫过去,将桌子上的壶、杯子和瓶子统统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妈妈赶了回来,心痛得大哭:“天啦!你要败我的家呀!”

爷爷又挥起拐杖追打妈妈。妈妈吓得抱着脑袋,朝田野逃去。

爷爷又气又累,喘了半天气,又朝队长家走去。队长就住在村东头的开阔地上,爷爷走进去,没见到队长,只见到队长女人正在做饭,桌子上已排满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花生米,一瓶好酒也放在桌子上,那只大肥鹅正倒在血泊中,还没顾上退毛呢。

爷爷径直坐在桌子旁,抱着拐杖,自斟自饮,大口吃菜,半嘴豁牙不停地嚼着。

正在烧水的队长女人从厨房里出来,忽然发现了,吃惊地问:“没请你,你咋吃起来了?”

爷爷说:“我就是专门来吃的。”

队长女人说:“那是做给驻队干部吃的!”

爷爷呷了一口酒,说:“我搭了一只鹅,难道不该吃吗?”

队长女人只得匆匆去叫自己的男人。

队长火烧屁股地跑回来了,一见暴跳如雷,大吼道:“起来,滚!滚出去!”

爷爷喝一口酒,嚼一块鸡蛋:“你们合伙抢了我的鹅,从今日起我就住在你家当爹了。”

队长抓起爷爷的衣领,一把将他摔在地上。爷爷爬起来,挥起拐杖砸过去。队长“嗷”的一声,咬着牙飞起一脚,给了爷爷致命的一击。爷爷“咚”的一声,像一面墙一样倒下去……

6

这个经过,是我长大了才闹明白的。

那时我见爷爷砸了我家的东西,又追打妈妈,自知闯了大祸,不敢待在家里。正是傍晚,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初秋的凉气也开始袭来,我站在夜风中,无处可去,也没人理我。不远处有垛麦垛,我就抱着胳膊走过去,像一只流浪狗一样蜷伏在草垛下面。

凉风一阵一阵吹来,四周的荒草沙沙作响,偶尔夹着几声异样的声音,吓得我魂飞天外。紧接着,远处的村庄传来狗的嘶咬,树林里有“唿唿”的跑来跑去的响动。我一忽儿瞅着这儿,一忽儿瞪着那里,生怕那些地方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朝我扑来。四处没有一点光亮。我越蜷越紧,不敢哭喊。

不过,始终没有东西朝我扑来,不知不觉,睡意渐渐袭来。脑袋沉沉地靠在草垛里面,抬眼一看,呀!满天的星星,光灿灿、圆亮亮,像是一群集合开会的萤火虫,真好看!夏夜时,我和孩子们一起乘凉,仰头看着星星,比赛谁数得最快最多,可总是数了十颗二十颗时就数混了;又不服气,接着数,一直数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睡去。大人们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那一闪一闪的星星,是在赛跑呢。孩子们便喊,“那个星星是我!”“那个星星是我!”赶最大最亮最爱动的星星说。我想,哪个星星是我呢?哪个是爷爷呢?天上的星星真好看呀,大人们说大雁最能飞,赶明儿我一定去问爷爷,我能像大雁一样长上翅膀飞到美丽自由的天空上去摘星星吗?

突然,爸爸过来招呼我:“良婆,快回去吃肉吧。”我答应一声,拉住爸爸的手就往回跑。只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忙乎哪。我喊:“妈。”妈妈亲昵地说:“快去吃吧,儿子。”桌子上排满一盆又一盆的鹅肉,油炸的,汤炖的,火烤的,香喷喷的,口水就从我的嘴角哗啦一声淌下来。

爷爷哈哈大笑,爷爷端坐在正席上,招呼道:“孙子呀,快坐下来吃肉吧。”

我“哎”地一声,做个鬼脸就坐下来。

爷爷给我夹来大块大块的鹅腿,我甩开腮帮子吃得真香真美,不一会儿就将肚子填满了。

我放下碗筷,对爷爷说:“爷,我去玩一会儿。”转身就看见方表爷也坐在爷爷身边。他虽然那么老了,牙口还是好端端的,颠起大槽牙就啃肉。两个老人一起举杯呷酒。

爷爷说:“老伙计,你快吃肉!”

方表爷点点头道:“老二哥,明天再上我家去吃。”

爷爷问:“你家有多少鹅肉?”

方表爷说:“我参加‘老头儿老妈儿放鹅队’,分了十只大肥鹅哪,这回天天有肉吃了。”

爷爷说,“人老了,辛苦一辈子,该吃就吃吧。我今年也分了十几只大鹅,往后我们这些老东西就有的吃啰……”

方表爷哈哈大笑。两个老人开心地笑着,我也跟着哈哈大笑,满屋子里都是哈哈大笑的声音。

正笑着,一只巴掌扫过来,正打在我的脸上。我止住笑,“哎哟”一声叫起来。

“臭小子,你躲到这里来了。我到处找你!”

妈妈拧着我的耳朵,将我从草垛里提出来,厉声问道:“谁让你把实话告诉你爷爷的?”不由分说把我拽回家,一直推到爷爷的床头。

我抬头一看,爸爸也在这里。爸爸喊:“爹,良婆回来了。”

我这才看清爷爷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嘴巴张得老大。爷爷用微弱的声音喊:“良婆,良婆。”

我趴在爷爷的床头哭:“爷,我回来了。”

爷爷一字一顿地说:“良婆,快给我长大,长、大、了、替、爷、收、收拾、队长、这个、黑、种、黑、种!”

爷爷舌头转不灵了。爷爷的声音变了,爷爷把“黑种”说得像“喝酒”。我听岔了,说:“爷,你要喝酒吗?等我长大了,我灌满满一坛子酒让你和方表爷喝。”

爷爷呼吸渐弱,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胡说些什么!”妈妈将我提起来,扔到一边去。我躲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愣愣地听着房里所发生的一切……

不久,我就在“小克种”、“丧门星”的辱骂声中,哭哭啼啼地跟着山里头的表叔,做他的过继儿子去了……

发《建昌文艺》2018年第3期头题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