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若金之波的头像

若金之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5/04
分享

唱 丧

麻三娘嫁到七斗冲后,排行老三,从麻大姐摇身一变成了麻三娘。麻三娘是个苦命的人儿,生在告花子家庭,父母靠帮人做工和四处乞讨日子,养下一个好看的女子,却不忍心让她也做小告花子。麻三姐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住在茅草泥巴屋内,替爹娘分担家务,手里也有干不完的农家活儿。稍大后,被送到花鼓戏班子里去做饭,没有收入,只管个温饱。也就是在这里,她的好嗓子得到了开发。耳濡目染,麻大姐也成了唱戏的坯子,私下里唱一段小调,比捏着嗓子唱旦角的男人还动听。谁知,刚长成一个大姑娘,母亲就饿死在讨饭路上;紧接着,给人扛树的父亲也累死在山上。十四五岁的麻大姐倒在双亲的尸体旁边,一边痛哭一边历数父母吃的苦、遭的罪,哭得地动山摇,数得柔肠寸断,让前来料理后事的乡亲们也哭鼻子、抹眼泪,哽哽咽咽喘不过气来。人们私下议论说:“麻大姐真是个孝顺的女子,哭得比唱得还好听,哭得她爹娘去黄泉路上也走得顺畅,上天堂享福是一定的。”

刚给父母烧了周年纸,提亲的就找上门来了。麻大姐身世低贱,嫁到七斗冲一户贫寒人家,做了麻三娘。麻三娘过门三年,公婆也相继离世。看到公婆跟自己亲爹娘一样,吃不完的苦、干不完的活儿,一辈子吃没吃饱、穿没穿暖,麻三娘悲从心生。在给公婆哭灵时,她又历数公婆遭的罪、吃的苦,哭得哽咽失声、数得可怜可叹,感染得亲戚们也号啕痛哭,左邻右舍也跟着擤鼻涕、抹眼泪,凑在一起哭成一片。

丧事办完了,人们忽然发现,麻三娘的嗓子不是一般的亮,不光唱戏好听,说话好听,哭起来也有板有眼儿,十分好听,还富于传染力。哭丧是女人的本分,但麻三娘的哭,让人自叹不如。不久,七斗冲一户人家死了娘,只剩下兄弟俩,尚未婚配,没有哭丧。要说哭丧这活儿,非得女人不可,男人除了干嚎,没有词儿。而哭丧又是必不可少的。据说亡魂离开了肉体,要过奈何桥投胎,桥头上喝了孟婆端来的迷魂汤,忘掉了尘世间的恩恩怨怨,这才无牵无挂地过桥去。桥头上有牛头马面把守,生前做了善事的亡魂走桥的上层,畅通无阻;有善有恶的亡魂走桥的中层,虽历经曲折,也能通过桥去;要是生前恶贯满盈,就被牛头马面扔到桥下的血河里,遭到虫蛇虎豹的撕咬,永世不得翻身。亡魂过桥时,要是亲人们痛哭流涕,就会感动牛头马面,哭得越伤心,亡魂的罪就越轻,就越有机会走上层桥。所以,哭丧的作用必不可少。正当那户人家为哭丧发愁时,有人想起了麻三娘,花钱把她请了过来,让她给亡魂哭丧。

麻三娘开始不同意,后来受不了金钱的诱惑,到底来了。看见薄薄的棺材板儿,麻三娘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眼泪吧嗒吧嗒地摔下来,跪在地上就哭。她哭娘的命贱,生在穷人家,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暖衣;她哭娘的命苦,干不完的农活儿,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完全是当年哭自己亲娘的调儿。她这一哭,勾起了哥俩的回忆,也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从此,麻三娘的身份就涨了,是远近闻名的“哭丧的”。谁家老了人,少不了请她进来,给人“领哭”。虽然人家也有儿女媳妇什么的,但谁有麻三娘哭得老道呢?而哭的词儿也大同小异,离不开死者生前吃的苦、受的罪什么的,似乎家家都通用。哭得久了,麻三娘就成了专职的“哭丧的”,谁家死了长辈,必请她出山不可。有她出山,哭丧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屋梁嗡嗡响;要是没了她的身影,哭丧声断断续续像蚊子叫,头顶上的牛头马面肯定听不见。

民国二十年,盘踞在光山县的民团老总杨半边,老娘寿终正寝了。请和尚道士念经,请戏班子吹号子,这些都有了,但怎样让老娘的葬礼更热闹呢?杨半边摸了半天脑门儿。这时,有人向他推荐了七斗冲的麻三娘,说她哭丧有一套。杨半边说:“那就把她叫来给老子哭!”麻三娘第一次走杨家的高门大院,有点胆战心惊。不过,看到殓着亡人的红漆厚木大棺材,麻三娘本能地“呜”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可怜的亲娘,鼻子一捏,就哭出声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声“娘啊”,便开始哭诉起来:“娘啊,你好苦啊!你一辈子吃没吃好、穿没穿暖,干不完的活儿、受不完的罪……”然而,一语未了,一旁守孝的杨半边不干了,大吼一声骂道:“啥?穷婆子你胡说啥?你称二两棉花纺一纺,我娘一辈子没吃好穿暖?一辈子吃苦受罪?你骂我不孝顺?老子打死人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对自己的娘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孝子,要啥给啥、说啥听啥。重哭!给老子重哭!”

麻三娘回过神来,也明白自己哭走了词儿。这是人家老杨家呀,远近闻名的民团老总,手下有几千号人,光丫环婆子就请了几十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麻三娘连连致歉,准备挨词儿。可这词儿实在想不出来,总不能说:“娘啊,你一生值了,享不完的福、吃不完的味……”要是这样,还能哭得出来呀?于是,光拉哭腔,就是没词儿,身边几十个妇女正等着她“领哭”呢,也跟着拉哭腔,没词儿。场面有点滑稽好笑。一个小孩子见这情景,忍不住“噗哧”一下乐了。哭能传染,这笑也能传染,麻三娘憋了半天,听孩子乐,也情不自禁地乐了一声,在场的其他妇女也都笑了起来。这下子可闯祸了!人家老娘死了,你还乐?“妈的巴子,我毙了你!”杨半边掏出手枪,朝天就是一枪,“砰”地一声。麻三娘的腿一软,“哽儿”一声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杨半边下令:“来人,把这个倒霉丧气的穷婆子扔出去喂野狗!”

几个手下跑了进来,正要抬麻三娘,麻三娘又“哽儿”一声,醒了过来,嘟囔几句,扯开嗓子唱起来:“我娘死了好伤心,想起我娘泪纷纷。娘亲养我好辛苦,巴掌大的身子养成人。要是有病娘疼我,给儿煎药请先生;要是晚上尿炕了,移干就湿卧娘身……”这个调儿这个词儿,大家再也熟悉不过了,就是花鼓戏里的“哭丧调儿”。唱得呜呜哀哀、一唱三叹,心中不悲的人,听了这调儿,也想哼几句;心中有悲的人,经这调儿一挑拔,悲中更悲。杨半边就是一个戏迷,花鼓戏里的砍柴调、相亲调、哭丧调,他都能哼上几句。麻三娘这一唱,竟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想起了从小被娘娇宠的情景,想起了从小犯错误被娘庇护的情景,竟大嘴一撇,也唱了起来。杨半边这一唱,在场的妇女和男人也一起吼起了哭丧调儿,不会唱的,跟在一起干嚎,那场面,比哭丧还壮观。

杨半边唱累了,不唱了,大家也跟着歇下来,只有麻三娘还在唱。杨半边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歇一会再唱!”众人都去拉她,她还是唱。人们这才面面相觑:麻三娘八成疯了。

有人请示怎么处理,杨半边想了想,说:“这穷婆子将功补过了,把她送回去算了。”

麻三娘被送回七斗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跟平常一样,糊涂时就唱哭丧调儿。此后,谁家老了人,还请麻三娘去,不过不是哭丧儿,而是唱丧儿。死了娘就唱哭娘调儿,死了爹就唱哭爹调儿。人们说:这唱丧的比哭丧的还勾人眼泪,麻三娘真是邪了门儿了!

作于2014.3.4

发《山东文学》2016年六月刊(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