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南的民间花鼓戏闻名大别山三省之边。它的开山鼻祖,是一对两口子,女的叫陈秀娘,男的叫王根哥。为什么先提陈秀娘呢?因为这个故事与她有直接关系。
王根哥和陈秀娘都是光山人。民国初年,豫东小曲剧开始在民间流行,一些有条件的农民在农闲时排练节目,组成曲剧团,在人多的地方搭台唱戏,收点门票钱。由于民间小剧团很多,场子少,生意难做,没有竞争能力的小戏班子,就背井离乡四处扩张,其中一支就落脚在豫东南的光山。在这里,戏班子也渐渐改变了清一色的“侉腔”,开始招收一些嗓子好、模样俊的本地男人进来培养,以便在这一带开拓市场,其中就有王根哥。戏班子规模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那时,演员都是男人做,女人不能“出头露面”。戏班子里的妇女也不少,基本都是男演员的家属,她们的工作就是给戏班子洗衣服、做饭、干剧务;不过,也招了一个本地姑娘进戏班子做饭,她就是陈秀娘。
陈秀娘11岁时成了孤儿,差点被人收做童养媳,幸亏她性子倔,誓死不从,有人便送她到戏班子打下手,管吃管住。进入戏班子的秀娥,模样好、嗓音亮,每天听演员们练嗓子,就偷偷学,时间久了,甚至成段、成篇的台词,也能唱下来。演员们见她明聪明伶俐,高兴时还教她走几脚戏步,她也一学就会。人们又爱又惋惜,说:“秀娥要是一个男人多好,保管是唱花旦的名角。”不过,要是戏里缺少一个丫环、书僮什么的,也请她上台充数或救场,居然瞒过了观众。
有一年,光山最大的民团团总杨半边,给七十岁的老父亲庆生,打算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戏台子就搭在杨半边的兵寨,观众全是杨家亲友、地方名流、民团大小头目。准备的戏单子也与庆生有关,什么《五女拜寿》《老寿星闹生日》《雷打不孝子》等。但杨半边偏偏喜欢看“荤戏”,又点了《梁祝》《红娘》《王衙内抢亲》《点秋香》等。第一台戏,他点的就是《梁祝》。梁山伯由“小生”王根哥扮演,祝英台由一个唱花旦的男演员客串。那个男演员涂脂抹粉、穿红戴绿,捏着嗓子做出一副娘娘腔,但嗓子再怎么捏,也捏不出完整女人样儿。刚唱句“梁大哥……”坐在“老寿星”身边的杨半边就喊开了:“停!停下来!”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吹拉弹唱的全停了下来。“我说,唱‘梁大哥’的那位,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班主慌忙跑过来,哈腰回答道:“杨团总,唱‘梁大哥’的那个是男的,演的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
“不行,换人重演!”杨半边生气了,“我花钱请你们唱戏,你弄个假娘们儿唱祝英台,是么子道理?糊弄我老杨的钱是不是?还想不想在我的地盘上混了?”
“杨团总,唱戏的都是男的,女的不让登台唱戏,那样有失妇道。这个您老是知道的。”
“我不管你什么妇道不妇道,演女的,就得女的来唱。不让女的唱,我就一枪崩了你,信不信?”
班主吓出一头汗,急忙跑回后台,同演员们商量。演员们都被难住了:戏班子哪有女演员呀!有人朝陈秀娘瞥了一眼,接着又摇了摇头。班主捕捉了这个信息,眼前一亮,赶紧跪在秀娘面前,道:“秀娘啊,救场如救火,救场如救命啊。戏班子的命就攥在你的手掌心了。”
上面那些戏目,陈秀娘其实都会唱,只是从来没有正式演过。这时,已经17岁的陈秀娘,也知道自己上台演戏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咬了咬牙,说:“豁出去了,上吧。”
班主连忙给秀娘磕了三个响头。
陈秀娘登台演祝英台,动作居然十分娴熟,尤其唱腔清亮圆润,女人味十足,高兴时清脆洪亮,悲伤时哀哀切切,生气时气短音沉,一招一式把捏得十分到位。听惯了男声的观众耳目一新,台下响起惊天的喝彩声。
谁知,演到精彩处,杨半边又喊了起来:“停!停下来!”
班主又赶过来点头哈腰:“杨团总……”
“我说,那台上唱的,是不是梁山伯跟祝英台在偷情呀?”
“杨团总圣明,是男女谈情说爱,说难听点,就是偷情。”
“你也是一个过来人,难道不知道男女偷情是么子回事吗?不说男女同床共枕吧,也得牵牵手、亲亲嘴吧。可你看他们,连手都不碰一下,这叫偷情吗?假的,给我重演!”
班主赶紧上台,把两位演员叫到台后,又给陈秀娘跪下来了,流着眼泪说:“杨团总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秀娘,知道这会害了你。可是,要是不按他的话做,受害的是戏班子呀。”
陈秀娘看了一眼王根哥,平静地说:“班主,我从11岁进戏班子,和大家一起过了六七年,戏班子就是我的家,我把大家当做我的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平时,我管根哥叫哥,根哥也管我叫妹,兄妹牵一下手,也算不了什么。根哥你说呢?”
王根哥说:“你是一个女孩子,这是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人现眼啦。传出去,人家怎么看你?你还嫁人不?杨半边伤天害理,我们不能这样做。”
秀娥眼含热泪,说:“根哥,我都没什么,你还怕什么?演吧,事到如今,不演也得演了。”
这时,杨半边的吼叫声也传来了:“我说,你们到底是演还是不演呀?不演,枪毙算了!”
“演吧,你们悠着点就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班主催道。
大锣一响,戏就重新开演。秀娘豁上了,不再有什么顾虑,动作便全部放开了。演到梁祝相好之处,秀娘主动牵着王根哥的手,舞蹈相欢;演到离别之时,秀娥又主动扑向根哥,激情拥抱。杨半边看得兽性大发,带头狂笑起来,大叫“过瘾”,手舞足蹈;其他人便也跟着大呼小叫,戏场内响起雷鸣般的轰响声。
这雷鸣般的轰响声,惊醒了太师椅上的杨老太爷。这杨老太爷嗜睡,特别是饭后,要呼呼大睡一觉。所以,这一阵子一直没有什么反应。被吵醒之后,他挤挤眼睛,正看到台上梁山伯跟祝英台拥抱的戏。杨老太爷大惊失色,本能地叫起来:“停!停下来!”
杨半边见老爷子发话了,也赶紧叫一声:“停!”
戏台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杨老太爷喊道:“我说,那台上唱戏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杨半边接口说:“大,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是两口子不?”
“演的是两口子,但演员不是。男的有媳妇,女的还是一个大姑娘呢。”
“么子?”杨老太爷跳了起来,“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敢在戏台上公开跟有妇之夫搂搂抱抱,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了这事,那是要活埋人的。去,快去叫她大人过来!”
“大,听说她从小就没大没娘,在戏班子里长大的。”
“哦,难怪没有家教,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呢。像这样失去贞操的女子,就跟青楼女子差不多。她不是没大没娘吗?我说得算!别让她再丢人现眼了,赶紧找一个有钱人家,嫁出去做小算了,她反正没资格当正房。”
杨半边笑嘻嘻地说:“大,咱家不就是有钱人家吗?”
“嗯,”杨老太爷摸摸脑袋,咧嘴笑了,“传我的话,把那个丢人现眼的女子给我关起来,明天坐木驴游街!”
几个团丁应声朝台上奔过去。
班主急忙跑过来求情:“老太爷,不能呀!您有所不知,这可是杨团总杨大人安排唱的呀。”
“么子?安排你唱你就唱?让你媳妇偷人,你答应不?来人,传我的话,把那个女子留下来,其他人全部给我赶出去。要是不走,就送到县衙门口去,统统判个充军发配算了。”
陈秀娘被关在一间小房子内,很快就有老婆子进来传话,说杨老太爷看上她了,从今天晚上开始就要伺候老太爷。秀娘料到会有这一步,早就做好了一死了之的准备。当天晚上,她乘人不备,抽出裤腰带子,准备吊死在房梁上。正在这时,王根哥穿一身团丁的衣服混进了兵寨,骗过了家丁,又从后窗跳进了小屋内,控制了看守的丫环,救出了秀娘;随后,两人化妆成团丁和丫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为了躲避杨半边的追捕,他们在深山老林东躲西藏,一直逃到邻近新集的虎湾才停下来,那里是大别山深山区,山高路远,人迹罕至。两人躲在山洞里,以夫妻身份同居,吃野果、饮山泉。风声过后,他们才尝试下山,同当地的老百姓打交道,租田种地。从虎湾到南冲,这一带是著名的民歌之乡,山歌小调由来已久,世代传唱,当地的“赛山樵唱”,还是当年的“光山八景”之一。陈秀娘和王根哥在这里很快学会了民歌,甚至比本地人唱的还亮。民国二十六年,红军将领高敬亭剿灭了杨半边,并砍下了他的脑袋,两口子才正式露面,定居虎湾,准备重操旧业。他们一合计,觉得以当地民歌做基调,融入戏曲里,再编新戏、新台词,一定大受欢迎。于是,两口子招兵买马,几经努力,被称为“花鼓戏”的小剧种,从小到大、从单人剧到双人剧,再到多人剧,就慢慢发展壮大开来。
这是后话!
压缩版由《百花园》2015年第1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