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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金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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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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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奇缘

 

我小时候,农民早上天一亮就下地,做早工;早饭后又下地,做上午工;午饭后休息一下,又做下午工。最枯燥的是晚上,除了邻居们坐在门口一起“扛二蛋”,扛了二蛋就上床睡觉,没有其他活动。这时,人们最盼望的,就是“电影下乡”了。

乡里有一个放映组,专门给全乡农民放电影。放不能白放,要收费,一般以村民组为单位放映。村民组有余款的,轮替放,没有钱的穷队,只能看别人放。所以,谁放谁不放,没准头。今天在这里,没准儿明天就到十里外的旮旯村去了,看谁先打招呼,也看放什么片子。爱看电影的人,最关心的,一就是下次轮到哪里放,二就是放什么,是战斗片,还是戏剧片;是老电影,还是新片子。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打仗的电影。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以及豫剧《朝阳沟》;有战斗片《战上海》《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激战无名川》;有故事片《青松岭》《欢腾的小凉河》《春苗》;有民间故事片《马兰花》《三打白骨精》;还曾被禁放的老电影也相继登场,如《洪湖赤卫队》《天仙配》《平原游击队》等,这些电影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可以说,看电影是农民业余生活的最大享受。从老到少,没有不爱看的,于是就产生了一批电影迷。农民管电影迷不叫电影迷,叫电影油子。我们七斗冲,就有一个电影油子,叫余孝祖。看电影耽误睡觉,特别是走远路去外地看电影,回家比较晚,会影响第二天早工,夏季尤其如此。可余孝祖不管睡多晚,第二天准时起床,有时连眼皮都没有睁开,扛着农具一边抠眼窝屎,一边下地,走路东倒西歪,这叫“晕觉”。一直“晕”到地里,他才算醒透了。

对于电影油子来说,只要听到消息,再远的山旮旯也要赶过去。要是路远,余孝祖担心赶去看不了开头,连晚饭都不吃,放了下午工就奔了过去,甚至连工具都没有送回家。农民看电影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看结尾。结尾反正是我方胜、敌方败,或者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千篇一律,一猜就透。加上结尾都是通过主人公说大话、讲大道理,有宣传的意味,所以不大感兴趣。放映人员心知肚明,到了结尾就提前亮灯,远道的观众便四散而去。但余孝祖不,他爱看电影头,也爱看电影尾,不爱看没头没尾的电影。每次他都要多待三五分钟,直到电影上出现“完”或“剧终”的字样,才走。这时,七斗冲的其他观众都已走出老远,他追也追不上了,基本都是一人落单。

余孝祖早去晚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听第二天的放映地点。电影结束后,他就蹭到放映员面前,问:“明天晚上在哪里放?”为了讨好放映员,得到实话,余孝祖买了不少香烟,而且打听一次发一遍,亲自替人点上。为此,他和放映员混得特熟。见到余孝祖,就知道他要干什么,都会先伸手要烟,抽了烟才答复。不过,放映员有时回答得出来,有时回答不出来。回答出来的日子少,因为明天早上谁最先来抬放映机,就是谁。回答不上来时,余孝祖就在下午放工后,早早赶到头天晚上放映的村民组,问清是哪个村民组派人抬走了放映机,得到准确答复后才赶过去。不过,有时放映机是被直接送回了放映组,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放。这时,余孝祖就赶到公社放映组去打听,打听好了再赶过去,去时往往放映了一半。所以,七斗冲的人都知道余孝祖“神通广大”,想看电影就问余孝祖,他八成都知道放映地点。

余孝祖那时年轻,吃苦不怕,挨饿也不怕,最怕的是回七斗冲。进入七斗冲有两条路,一条东路,一条西路,走西路最多。但每一条路都要过山路,顺着山路才能进入塆子里。去塆子的山路旁,全是老坟山,白天走没事,晚上走就有些吓人。不是因为坟山有什么动静才吓人,而是人人皆知的“鬼故事”让人毛骨悚然。有人说:一个医生曾在晚上到七斗冲给产妇接生,路过坟山时,忽然有女鬼招呼他:“大夫,快来给我接生呀。”吓得大夫魂飞天外;有人说,他路过坟山时,有鬼火追着他跑,吓得他四肢发抖。虽然没有一个人见到过鬼,但关于鬼的传说无处不在,绘声绘色。余孝祖也听说过这些鬼故事,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坟山,何况是晚上?所以,当他看完电影回家时,最纠结的就是如何翻过那片坟山。

不过,由于根本就不敢回家,他也就豁上了,找一个离七斗冲最近的塆子,躲在村民组看庄稼、守鱼塘的草棚里,或钻进稻场草垛里睡上一觉。第二天天一亮,他再跑回家。有一年秋收之后,潢河西边的两个乡、一百多个村民组轮替放映电影,因为之前拍的老电影、老戏曲,如今全解禁了,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各村民组都在抢放映机,甚至为此还打了起来。这可忙坏了爱看电影的农民们。余孝祖在一个草垛里整整睡了一百多个晚上,附近塆子里的狗叫声也响了一百多个晚上。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见到余孝祖都像约好了似的,群狗们一齐跑过去,冲草垛狂吠。当然狗们也是虚张声势,不敢接近草垛,余孝祖反而睡踏实了。反正有狗护着,既不担心“野狗”来侵袭,也不害怕野鬼来纠缠。只是吓坏了塆子里的人。因为人们认为,狗叫不断,特别是叫了一通宵,一定是外面闹了鬼,塆子里要死人的。

农村放电影,都是在露天广场上,要么是稻场,要么是塆子门前的开阔地,最怕的就是天下大雨。要是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阵头雨,人们盼望已久的好事就会泡汤。一个盛夏的晚上,放到半截,突然下起了大雨,放映被迫中止了。观众们顷刻之间成了落汤鸡。这次回家,要走东路,七斗冲以东三里地,没有塆子。余孝祖一口气跑到七斗冲山下,立即犯傻了。因为这条路的坟地更多,山更陡,更不好走。平时的行人就少,自己也不怎么走。想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对付一夜,几乎不可能了。面对着进不是、退也不是的窘境,余孝祖犹豫了半天,而雨势却越下越大,早已湿透了他的全身,哗哗的雨水一直顺着他的头发淋下来。最后,余孝祖一咬牙,上!听说鬼也怕大雨,雨天不敢外出,也许碰不上鬼呢?于是,就硬着头皮,半闭双眼,目不斜视,提心吊胆地爬上去,头皮却炸了个不停。爬了上坡路,又走下坡路。然而,就在这时,因为地湿脚滑,他一不留神打了个趔趄,整个身子躺了下去,一直滑到一块石板上。石板下面就是一个高几十米的垂直大坡,脚底踏空,余孝祖就知大事一好,伴着一声惨叫就砸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半夜时,雨早停了。余孝祖迷迷糊糊地醒了,就觉得浑身难受,后背生痛,本能地翻了一个身。这时,身边正好有一床被子,就把身子靠了靠,躺在被子上;再伸手一摸,被子上还躺着一人,于是搂住那个人又呼呼入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蒙蒙亮。他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一看,睡在他身边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他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朝四周望去,竟发现了一具倒翻的红棺材,棺材不远还有一个新挖的坟坑,而坟坑四周,全是老坟地。再挤挤眼睛,仔细确认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才大叫一声,一跃而起,从老坟林里飞奔而去,四肢还不住地发抖。

不料,他这一喊,就像过电一样,“女尸”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坐了起来,随后也惨叫一声,爬起来跟着余孝祖飞跑。前者以为,女鬼诈尸,追魂来了,一边哀叫一边“飞崖走壁”;后者见前者没命地逃窜,越发害怕,也是一边哀叫一边闪转腾挪。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跑到了七斗冲,身子一歪,双双晕了过去。

原来,余孝祖摔下来后,正砸在一口新棺材上。这棺材盛殓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和父母吵架想不开,用一根绳子寻了短见;家人草草把她收殓起来,由于天气热,棺材被提前抬到坟山上,又因为没到下殡的日子,就放置坟坑旁边,棺材下面用两条长板凳支起来。因惯性的作用,余孝祖将棺材砸翻,“尸体”也整个滚了出来。“女尸”经过雨淋,慢慢缓过气来,开始起死回生了。

有道是,胆子是吓大的。经过这次人鬼奇遇后,余孝祖倒觉得不怕鬼了。他想:真是有鬼,能让他安生地睡一夜觉吗?再说了,多亏了那口棺材,不然就砸在石头上了,早没了命,这也算是鬼救了自己的命。他常对人说:“我搂着‘鬼’睡了一夜,还怕什么鬼?”

尤其让人叫绝的是,余孝祖和那死而复生的女子,还因此喜结良缘,成就了一段佳话,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作于2014年4月26日)

《小说月刊(上半月)》2015年05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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