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裁缝是土裁缝,只给身边的种田汉做衣服,样式单一,做工简单。有钱人家穿的衣服,有讲究,布料也稀罕,绸缎加洋布,他们自然看不上土裁缝,只请县里开门店的裁衣行做。
方裁缝辍号蹦蹦,因为年轻时腿脚不好,才被送去学裁缝的。裁缝是细致活儿,不仅动手、动眼,更要动脑。瞄样画线用眼,使剪走线用手,衣服做得好不好,就全靠用脑了。蹦蹦脑子灵,可谓心灵手巧,同样的技术,别人用三个月学不到家,蹦蹦一个月就能出师。俗话说,熟能生巧。这蹦蹦掌握了量、画、裁、剪、缝、钉的功夫后,不甘于墨守陈规,爱弄出个花样儿。例如,过去男女穿的大褂子,都是大袖子、宽胸围,裤子也是大裆裤,穿在身上,一是方便干活,弯腰蹲腿不碍事,二是四季可穿。夏天单穿凉快,冬季内套棉袄棉裤可御寒,方便是方便,却看不出一丝美感。有钱男人穿的长袍马褂,富家太太、小姐穿的旗袍短袖,那个俊秀,那个苗条!虽然种田人是粗人,但也有爱美之心,何不在衣服款式上下些功夫?他一边琢磨一边实验。那时的扣子都是用布做的,布绳双的扣眼儿,布绳打的扣结儿,成双成对缝在衣襟两边。蹦蹦则在衣襟一侧钉两排扣眼儿,干活时可扣外眼儿,平时则扣里眼儿。扣里眼儿,衣服就裹得紧一些,人也就显得精神一些;要是妇女穿了,又显得苗条,甚至衬托得有屁股有胸脯,性感迷人。这样轻轻一改造,方裁缝的衣服就大受欢迎,特别是受到青年男女的青睐,在方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
不过,方裁缝属于业余裁缝,平时种田,一到秋天,稻子收镰之后,方裁缝就开始忙碌了。一是忙于做秋衣,二是忙于做冬衣。赶巧这时棉花也轧成了絮,农家妇女纺线、织布也忙起来。棉花变成了棉布,裁缝就派上了用场,一直忙到春节才算歇口气。方裁缝做衣服,喜欢上门服务,虽工钱略低些,但一天三顿好吃好喝招待,半晌还有“过担儿”,天天吃得油光满面。
这天晚上,方裁缝给一家子做完了活儿,喝足小酒往回赶,走在林间小路上,正哼着壮胆的小曲儿,忽见正前方站立一人,拦住他问:“是方裁缝吗?我们大当家的有请。”
方裁缝脑子嗡了一声,顿时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遭遇土匪了。
七斗冲往西三十里,有个大尖寨,自古有土匪占山为王,近年来又盘踞了一伙土匪,四五百人之众,大当家的叫一只眼。方裁缝虽然吃手艺饭,但基本上也算是普通百姓,家里并无浮财,所以也不怕贼惦记。被土匪蒙着黑布绕进匪寨时,他还不知道到底为哪般。被揭开黑布后,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一只眼正坐在他面前似笑非笑。
“方裁缝,有劳了。”一只眼冲他抱了抱拳。
“我说大当家的,我只是一个裁缝,身无分文,你们为么子要把我弄这里来了?是绑错了吧?”方裁缝并无惧色。
“啊,是这样的。最近,兄弟们做了一单大买卖,得到了不少洋布。眼下天凉了,我请方裁缝来给每一个弟兄做一套衣裳,工钱照付。你可不要不给面子哟。”
“原来是这事?你派两个弟兄,把布料送到我家去,也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啊。”
“方裁缝有所不知,过去弟兄们穿衣戴帽,全是抢来的,不合身也得穿,个个穿得不人不狗的。现如今我们有了大批洋布,所以就劳烦你给弟兄们好好量体裁衣,越合身越好。”
“既然这样,那就动手做吧。”方裁缝知道不做也得做了。
大当家的立即吩咐弟兄们排好队,让方裁缝一一给他们量三围、定身高,记在纸上。这期间,一位土匪喽啰说开了:“方裁缝,听说你做衣裳与别人不一样,你能不能设计一个尿尿不脱裤子的裤子?”众喽啰一听,轰然大笑。但方裁缝却心头一亮。原来,当时人们不穿内裤,裤子也是直筒裤,没有开口,男人小便时都要解开裤带子,或者绾起一条裤腿,有点麻烦。方裁缝曾设计了一种开口裤,前开口,小便时不用解带子。可裤子前面开条口子,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许多人望而生羞,甚至有人骂这样的裤子是“下流裤”。所以,根本推行不开。听喽啰这么一说,方裁缝就把自己的设计方案说了,并做了一条样裤,让一喽啰试穿了,果然方便小解,竟获得了土匪们的热烈欢迎。一个喽啰说:“像我们这样打家劫舍的,干活时肩扛背驮没有闲着,遇上尿急还要放下东西,解开裤子,要是官兵追过来了,就耽误了时间。还是这样方便,伸手掏出家伙,随时都可以尿,尿完了塞进去,马上就走人,不误事。”一个土匪不怀好意地说:“我们把这种裤子起名叫‘蹦蹦裤’吧,纪念方裁缝。”方裁缝回击说:“不如就叫贼裤算了。”“叫贼裤也不错。”众喽啰哈哈大笑。
方裁缝住在大尖寨里日做夜赶,忙了无数日,总算完了活儿。这时已经是来年开春了。好在天天有好吃好喝,临行时,还有不少银子做酬谢。大当家一只眼亲自把他送到山下,希望他入伙,只负责给弟兄们缝补衣服,不用下山做单儿冒风险,每年给予丰厚例钱。但被方裁缝断然谢绝了。
然而,方裁缝回家不久,新集县的胡知县就派差丁捉拿他,说他通匪。方裁缝矢口否认,但胡知县把他上大尖寨如何给土匪量体裁衣,耽搁多少时日,收了多少酬银,等等细节说得毫厘不差。方裁缝傻眼了,百口莫辩,道:“我不过是被他们绑去做衣裳的。”胡知县问:“听说你给他们设计了一种裤子,叫‘贼裤’?”“那不过是方便男人小便罢了。”方裁缝并不觉得有什么。胡知县冷笑道:“不错,是方便土匪小便,但也方便了他们奸淫妇女。过去想糟蹋妇女,他们要解开裤子,完事了还得系上,费事又费工夫;加上遇到反抗,他们多放弃了。如今多好,每到一处,按倒妇女就施暴,完了抬腿就走,不担心夜长梦多。你如此为土匪煞费苦心,说你通匪难道过分吗?”听了这话,方裁缝哑口无言。
胡知县乘机威胁说:“通匪,自古都是死罪。方裁缝是手艺人,我也不忍心把你打入死牢。如今你只有一条生路,就是上大尖寨入伙。你要是有此意,胡某可以成全。”
听了这话,方裁缝立即想起大当家一只眼挽留他入伙的情景,吃了一惊:难道胡知县也通匪?但方裁缝不明就里,怕落入圈套,仍然断然拒绝上山为匪。
方裁缝猜的不错,胡知县早已成了大尖寨土匪喂熟的一只狗。当天晚上,胡知县化妆一番,悄悄去城南头一寡妇家里,那是土匪大当家一只眼的相好家,也是他们的联络点。胡知县把方裁缝不愿入伙的事说了,一只眼道:“强扭的瓜不甜,放了他吧。”然后掏出几绽沉甸甸的金条,道:“胡知县,这是上次你我合伙抢劫军用洋布的报酬,你收好了。”胡知县收下金条,塞进长袖内,给大当家的作作揖,悄悄走了。
朝廷发给将士做制服的洋布被土匪抢了,这事惊动了朝廷,朝廷一级一级怪罪下来,一直追究到新集县。信阳州的刘守备亲自赶到新集,要罢胡知县的职。胡知县为了保住乌纱帽,编起了瞎话:“大人,并非小县剿匪不力,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胡某这些年明察暗访,已查明大尖寨土匪头子一只眼的行踪,正准备近日收网。”刘守备道:“好,要是能抓住匪首,也算你立功赎罪。”
一天晚上,一只眼又来到相好家,刚拨开侧门,隐藏四周的清兵便一拥而上,一举活擒了他。一只眼镇静自若,瞪一只好眼朝四周扫了扫,发现松节火把之下,刘守备身后的胡知县,低眉顺眼不敢正视他。一只眼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胡知县出卖了自己。
一只眼冷笑一声,没等刘守备审问他,就主动喊道:“大人,如果我供出同伙,你能不能从轻发落我?”
刘守备说:“那是自然!”
一只眼说:“我要检举的同伙,就是胡知县!”
胡知县大骂“胡说”,跳过来就要打一只眼的嘴巴,被刘守备喝住了。刘守备问一只眼有什么证据,一只眼说:“请大人去胡知县家里搜查一下,凡是我送的黄金,包装纸内都暗写着‘大尖寨记’的字样,须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胡守备立即令人去抄胡知县的家,果然找到了写有“大尖寨”的包金纸。
面对证据,胡知县四肢发抖,没有词儿了。为了活命,他对刘守备说:“刘大人,我也检举土匪头子一只眼的同伙,请大人从轻发落我。”
“他的同伙是谁?”刘守备问。
“就是本地知名的方裁缝。”
“好,快去捉拿方裁缝!”
但是,方裁缝被带到刘守备面前时,却拒不承认通匪,而是把自己如何被绑进大尖寨的经过,和胡知县如何逼他为匪的事,如实说了。刘守备心中有数,对方裁缝说:“你既然到土匪窝里做过事,一定对土匪有所了解。你有什么办法能消灭大尖寨的土匪吗?你要是立了功,我举荐你做新知县。”
方裁缝想了想,道:“大人,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加上去年年景欠佳,多数人家正为吃粮发愁。大人不妨拨下赈灾粮,贴出布告,限近日发售完毕。想那大尖寨的土匪也正缺粮,必倾其人手前来抢购。届时,截下可疑者,一查便知。”
刘守备问:“你在土匪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想必都认识他们?”
方裁缝说:“也未必。我当时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内,很少出门活动,怕是认不得几副面孔了。”
“那,如何才能知道土匪是土匪呢?”
方裁缝笑了:“大人定当知道我做贼裤的事吧?如今这贼裤只有大尖寨的土匪才穿……”
“嗯!”刘守备一听非常满意,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果然,售粮那一天,四百多个土匪陆续进城抢购粮食。关上城门后,通过检查开口裤被全部排查了出来,一个也没有跑掉。刘守备兑现承诺,任命方裁缝代理新集知县,上报信阳州,只等朝廷下达正式文书。
方裁缝却说:“这事不急,大尖寨还有几个当家的土匪和少量喽啰漏网,大人应该趁机发兵,一举拿下大尖寨才对。”
刘守备摇摇头,说:“如今土匪头子一只眼、勾结土匪的胡知县和大多数土匪已捉拿归案,也算是剿匪成功了。余匪不成气候。土匪这个东西,要剿,又不能剿光了。没有土匪了,我们如何申报剿银?没有剿银,我们靠什么发财?这叫‘剿匪先养匪’。胡知县不就是靠这个发财的吗?只是运气不佳。从今之后,你听我的,剿银由我申请,但如何花,得由我说的算,咱俩有钱同赚如何?”
方裁缝是一个胆小的人,心想官场还有这么深的水,一则自己不是官场出身的人,害怕被水呛死;二则土匪还没有剿干净,自己已然得罪了他们,迟早会遭到报复。思前想后,方裁缝连夜逃出新集,不知去向。
不过,他设计的开口裤,又名贼裤,最终还是流传开了。
《小说月刊》2015年第7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