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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娥是七斗冲的姑娘,年轻时长一副圆脸,扎一双羊角辫,样子很清秀,却是让七斗冲人丢尽脸面的“不肖之子”,曹家人早已把她视为奇耻大辱。原因是,曹大娥不仅自己找了婆家,还未过门先进门,被人“抛弃”了还“赖”着不走。她的奶奶,就是因此让她气死的。
曹大娥和她的对象,是在修水库时相识的。对象叫马超,马家围子人,比她小两岁。两人在同一个地段挖土方,一见而私订终身。水库修完了,两人还不时在“老地方”相见,谈情说爱。谈恋爱本来不是什么“忤逆不道”,毕竟是新社会嘛。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还未过门就担当起“马家媳妇”的重任,伺候起马家人了,而不顾自己的亲生父母。
原来,马超18岁时,报名参军,一路过关斩将,眼看就要正式从军了,却放不下自己的家。马家是马家围子的缺粮户,父亲给生产队的小麦脱粒时,一只手让卷扬机卷了进去,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只手”,只能给生产队看青,挣半个劳力的工分;母亲常年有风湿病,行动不便,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弟弟马佳患过小儿麻痹症,是个瘫子。一家人就数马超是主劳力。他一走,家里怎么办?为了爱情,大娥一咬牙,对他说:“你放心去吧,我来替你做。”这让马超想都不敢想,激动得双腿跪地哭起来:“我怎么报答你?”大娥说:“只要你好好干,有出息,我就知足了!”
曹大娥父母却被这个决定气蒙了,但她去意已定,根本不管父母的感受。据说,她临走时,四季衣服都捎上了,说明去得很坚决,很义无反顾。父母发毒誓不认这个女儿!
曹大娥去马家时,马超已经穿上了一身绿军装,被敲锣打鼓送走了。曹大娥立即取代了马超的地位,不仅白天上工挣工分,晚上还要纺线、做鞋、织袜子,操持家务。对未来的公婆,也是冬烧热水、夏扇凉风,让一只手公公吃好穿暖,让患风湿的婆婆无忧无虑。马超的弟弟马佳已经十五岁了,下肢没有任何知觉,无法儿行走,曹大娥背他进出和上厕所,给他端水送衣服。好在马佳双手还能动弹,整天坐在靠椅上,给火柴厂糊一厘钱一只的火柴盒。闲时,马佳还吹奏一只自制的竹笛子,吹当时的流行歌曲,悠扬的笛声为马家增添了些许快乐。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全家人心满意足;邻居们也都夸曹大娥比马超还能干、还中用、还尽心、还孝顺。
2
曹大娥之所以不辞辛苦地干,是因为她有盼头,有爱情,有精神支柱。所以,收看马超的家书,是她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她从这些信里了解到,马超在部队里干得不错,被首长看中了,招为自己的勤务兵,首长还打算培养他。果然,第二年,马超就做了班长,第三年,做了排长,第五年做了连级干部。人们便私下议论说:“曹大娥好人有好报,要做军官太太了。”
可是,随着喜讯频传,曹大娥的心却越来越没底儿。马超的官做得越大,她越隐隐感到不妙。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马超写给她的书信越来越少了,文字越来越短了,甜言蜜语也渐渐不见了。后来,干脆一年多都没有给家里写信,对曹大娥的信也是迟迟没有回复。这个谜底,直到“一只手”马大爹被接到县武装部,才被揭开。大娥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武装部干部受马超之托,给马超父亲传信,说马超已经不爱曹大娥了,自己另找了对象,新对象是部队首长的千金,也是一名女军人,有文化有相貌,比曹大娥强一百倍;为了不影响马家的生活,建议曹大娥下嫁给弟弟马佳。马大爹一听火冒三丈,一恨马超忘恩负义,二恨逼曹大娥嫁给弟弟,出这样的馊主意!气得他伸出一只好手往桌子上一拍,大骂马超伤天害理,捎带武装干部也一起骂!骂完了,马大爹连家也没回,直接去了儿子的部队,当面向首长告状。接待他的首长,正是马超新对象的父亲。首长热情招待,和蔼可亲地说:“听说是马超的对象跟你小儿子有、有不正当关系,马超才退亲的?”马大爹一听怒不可遏,大骂“放屁”:“我小儿子小儿麻痹症,连路都走不了,怎么有不正当关系?难道我们做父母的都是睁眼瞎吗?”首长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开导说:“现在证明材料都有了,也由不得你争辩了。建议你让马超的前对象离开你家。不然,追究的话,你小儿子就犯了破坏军婚罪,连马超那个前对象也要法办。”
对这些半真半假的话,马大爹却信以为真,不得不无功而返。曹大娥得知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傻在那里了,光流泪说不出话,然后身子一歪,摔在地上不省人事。醒来时,一家人就像大难临头,哭成一片。在哭干了眼泪后,马超的娘说:“大娥,是马超对不起你,是马家对不起你!你还是回娘家去吧。家里值钱的东西,你随便拿!”大娥看了一眼马大爹,看了一眼无依无靠的马佳,悲极而泣:“大娘,我走了,谁给你按摩腰背呀?谁给你们洗衣服做饭呀?我走了,我娘家还认我吗?我不回去,做不了儿媳妇,就给你做姑娘吧。”
第二天,曹大娥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她的脸上再没有过去那种从容幸福的笑,眼里也黯淡了许多。她越这样,马大娘、马大爹、马佳越是过意不去。马佳已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一直喊大娥为“姐”,这时,他的笛子越吹越老道了,已学了许多民间小调。为了安慰大娥,他主动说:“姐,你晚上睡不着觉,我就给你吹笛子吧。你最爱听哪些曲子?”大娥“嗯”了一声,高兴地说:“你吹哪支曲子我都爱听。”
马佳知道大娥的心情不好,就爱听悲调儿,吹的也是怨女调儿——
抬头看见娘家的哥,双双眼泪往下落。
扯条凳子给哥坐,心里的话儿给哥说。
从前娘家做姑娘,爹爹疼来娘护着。
过了门儿遭了罪,做饭洗衣没闲着。
公公要吃白米饭,婆婆要吃细面馍,
小姑子床上要茶喝。锅又大呀水又多,
柴禾湿了烧不着,这样的活儿难坏了我。
最恨那个小郎哥,听他爹妈不听我。
嘴巴一张就骂人,眼睛一瞪就打我,
这样的日子没法儿过……
马佳盘坐在他的床上,如歌如泣地吹,大娥坐在隔壁的灯下,默默地听,脸上不知不觉地挂满了泪花。
马大娘开始托人给曹大娥介绍对象,曹大娥也愿意嫁人,但有个条件,必须倒插门来。同意娶大娥的男人大有人在,但没有一个人接受这个苛刻的条件。都说一个病人一个残废就够受的,还有一个瘫子拖后腿,哪个人吃得消?一连说了三年,大娥都三十多了,也没有说成。
老实巴交的马大娘觉得欠大娥的太多太多,多得一辈子都还不起,加上风湿病一年比一年加重,犯起来疼痛难忍,便在一个神不知鬼子觉的早上,喝下农药离开了人世。大娥回来时,大娘已死去多时了。马大爹坐在一旁默默垂泪,对大娥说:“你大娘说她活够了,她临死前给我交代,不能再拖累你了。大娥呀,听你大娘的,找一个中意的,赶紧嫁了啊?要不就迟了!”大娥倒在大娘的床边,哭得死去活来。送走了马大娘,马大爹也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大娥送来好吃好喝的,好言好语安慰,马大爹却拉着大娥的手说:“大娥,我想你大娘了,想去给她作伴。我一个残废能活到今天,早知足了。要是我走了,你就赶紧办自己的事啊。”大娥一听,“呜”地一声哭开了,跪在马大爹床前说:“大爹呀,你这是让人骂我不孝啊!你就是和大娘全不在了,我也不能走哇,还有马佳呢,难道你还想让他也死呀?大爹,你要是有这想法,我也死,死在你前头。”说着,起来拿根绳子就要上吊。大爹长叹一声:“大娥,我的傻女子啊!”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3
马大爹活了七十岁才无疾而终。两位老人没了,就剩下姐弟俩过日子。这时,马家已盖上了四间宽敞明亮的砖瓦房,马佳也坐上了轮椅,并在村头新修的马路边,弄了个补鞋摊,家里的收入也多起来。这一天,几十年没有回家的马超,突然回来了。是一个人回家的,此时已经是五十岁的男人了,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原来,当初马超以团级干部转业,任一个市的工商局科长,不久又升为副局长。本来前程似锦,无奈见钱眼开,贪污受贿,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妻子也分道扬镳了。提前出狱后,他早已被开除了公职,也失去了户籍,没人理睬了,这才想起了家乡,打算回老家安度晚年。见曹大娥没有出嫁,以为人家还在等自己,喜出望外,对大娥说:“大娥,我们重归于好吧,我欠你的太多,我后半辈子好好补偿你。”
说这番话时,大娥正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她把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这时的她,虽已年过半百,但一辈子没有生育,身段依然保持着青春的苗条和清秀,从背后看,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听了马超的话,她回过头来,满眼含泪,说:“你不知道吗?我的心早已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如果你以为我留在你家,是念你的旧情,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已想好了出路,只希望你今后好好待你的弟弟马佳,哥俩一起过好后半生。”马超一听话音不对,忙问:“大娥,你想去哪里?你可不能寻短见啊。”大娥说:“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马佳摇着轮椅,也赶了过来。他一把揪住了哥哥的衣服,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马超眼星乱溅。马佳命令:“跟我姐跪着!”
马超乖乖地跪在大娥面前,说:“大娥,你不能走哇!这个家有今天,全是你的功劳!要走,也是我走。你放心,虽然城里没有我的工作,但我儿子还会管我的。我现在就走!”
马超走后,马佳又说:“姐,我能养活自己了,你还是找个人家吧,要是招一个人进来更好。”大娥笑道:“年轻时都挺过来了,到这个岁数还结啥婚?从今以后,咱姐俩还一块过,你在外面补鞋,我在家里做家务,种点儿庄稼,有空儿就推你出去走走,其乐融融的。我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马佳劝不动曹大娥,就极力讨得大娥高兴,白天拼命补鞋,把挣来的钱交给大娥保管。每到傍晚散步时,大娥推着马佳,沿村前马路走来走去,悠扬的笛声便响了一路。最是夕阳西下时,火红的余晖映照着他们的身影,远远望去,就像一座黑色的雕塑,立在路边,缓缓朝前蠕动。这时,马佳已学到了许多流行歌曲,都是爱情方面的,什么《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永远的姐姐》等等,这些也是大娥爱听的,每次都吹得泪流满面。然后回头问:“姐,好听吗?”大娥也泪流满面,说:“好听!唉,能天天听到你的曲子,姐这辈子也值了。”
曹大娥是六十岁时死去的,死得很平静。临死前,她把家里多年的积蓄全掏了出来,交给马佳请人照料。马家族人感念她做出的贡献,要以马家媳妇的身份,把她葬在祖坟里。但马佳不同意,说:“我姐一辈子也没有嫁过男人,是哪家媳妇?这样做玷污了我姐的名声呀。”
马佳托人在自留山上辟了一块坟地,把大娥葬了进去,坟边还预留了一块空地;请石匠用大理石刻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永远的姐姐曹大娥之墓”,落款是“弟弟马佳立”。墓碑修好后,马佳爬上坟山,把墓碑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说:“姐,我给他们说好了,等我死了,也埋在你身边,永远陪伴着你,天天给你吹曲子。”然后,盘坐在墓前,一遍又一遍地吹,吹的都是曹大娥最爱听的曲子,一连吹了三天三夜。当人们发现他时,已死去多时了。
2014年3月24日完成
《娘子关》2017年第4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