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一家三口,就住在湾子靠河一侧的两间草屋内。房子是一位好心的村民提供的。老张没有户口,所以叫外来户。据说是多年前搬迁来的,看到这里山青水亮,可以开荒种地,就住下来不走了。至于他来自哪个省、哪个县、哪个乡,至今也没人说得清。平时,两口子外出要米,让一个女儿守家。秋收后,就到稻田里拾谷粒,喂鸡喂鸭。还在河边上开了一块荒地,种瓜种菜。因为满口侉腔,村民们背地里都叫他“侉老张”。
虽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毕竟以要米为生,又是外来户,所以人们看他们的眼光,就全是同情,说话的口气透着不屑,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们。侉老张夫妻也似乎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尤其是侉老张,显得比其他人更卑躬、更嘴甜、更老好人。见了大人,先站立不动,等人走近了,就满脸含笑地打招呼;见了小孩子,不管多大,都要笑嘻嘻地喊名字;要是大人小孩子在一起,就大人小孩一起打招呼。人们都理解他们的处境,虽然心里小看他们,但也不愿意为难他们。
侉老张的女儿叫灰灰,长得黑黑的,瘦瘦的,但模样很端正,比我大一岁。印象中,手里总是断不了一只饭菜团子。七八岁时,我和灰灰成了最好的玩伴。只要她手里有饭菜团子,就递给我吃。我咬一口,没油没盐,一点也不好吃,为了不驳她的面子,就假装好吃。然后,我也回去拿好吃的,要么是一块锅巴,要么是一只纯米饭团子,反正比她的饭菜团子好吃。她津津有味地吃完了,就教我玩游戏,像瘸着一条腿踢瓦儿;像双手扽一圈儿线,两人合作,交替变换各种形状:面条、摇篮、花毯等,这些游戏都是跟她学的。她妈见我们玩儿得来,像一家人,认为有缘分,便找到我母亲,想让我们订个娃娃亲。我母亲知道她的用意,胸脯挺得更高了,回绝说:“新社会,可不许订娃娃亲。”“我知道、我知道,”灰灰妈不死心,“我的意思,先把亲定着,长大了他们要是都愿意呢,自然没话说;要是有一个不愿意,也不强求。”看见我母亲在冷笑,灰灰妈又改口说:“长大了,要是良良不同意,就算了;要是灰灰不同意,也必须嫁过去。你看行吧?”我母亲还是没有答应。事后,母亲嘟囔说:“啥订亲不订亲的,她是看我家条件好,就想来巴结。我良良是个读书的孩子,有户口有模样,将来会看得上一个外来户?”那时,我正在读三年级,并不知道订亲的含义,每次放学了,我还是拿着好吃的,去找灰灰玩儿。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侉老张两口子不再讨米了,他们有了新的职业。那时,村民们都在种田种地,把生产粮食作为主业,把非农业活动作为副业,墙上到处写着发展农业的标语。因为粮食总是勉强糊口,人们对农业增产的渴望也就更加强烈和深有体会,几乎没有人去搞副业。于是,一些来钱快的门路就没有人做。例如,供销社大量需要藤条筐,装鸡蛋、运水果,可就是无处收购。侉老张听到这个消息,专门去学了一天,回来后就开始干了。他先去山上采伐小荆条,动员一家人编筐。还让灰灰和灰灰妈“打底儿”,侉老张自己编;后来,灰灰“打底儿”,灰灰妈编,侉老张专门上山砍荆条。最多时,一家人一天能编出十几只筐,几乎是无本生意。收入增多了,侉老张不再四处讨米,还能吃到豆腐、小鱼和肉,一家人的脸上喜气洋洋的。灰灰的零食也多起来,每次去见灰灰,她都能掏出一颗糖块,偷偷塞到我的手上。
游民侉老张编筐发财了!村民们都看在眼里,也纷纷去山采伐荆条,利用晚上和阴天编筐子。每当人们向侉老张请教时,他都乐哈哈地表示接受,还不时去家家户户“指导”。筐子多了,市场就受到挤压。为了扩大市场,他联系了附近多家供销社,销路始终不成问题。然而,村民们家家编筐,无疑会影响农业生产,被骂作“不务正业”,很快受到制止。侉老张又捡回了独门生意。
当藤筐市场渐渐饱和之后,侉老张减少了生产量,只让自己一人干,灰灰妈则买来各种颜色的胶丝编成钥匙挂儿,俗称“八股掏”,年轻人就爱用它挂着钥匙,穿在腰带上,很时髦。其次,还编五颜六色的饰物,像大虾、红鱼、大花、糖果,既可以穿在钥匙扣上,也可以做孩子的小玩具。挂在小竹杆上,送到集上出售,很受欢迎。灰灰也会编这些小玩意儿,我的“八股掏”和小虾、小鱼,就是她送的。她还许诺,等买到了绿胶丝,就给我编一对并蒂莲,作为我的生日礼物。然而商店里多卖红蓝黄色的胶丝,从来就没有卖过绿色的。
家里的收入增多了,灰灰还能得到一些零花钱,每个月只有一块钱,每次拿到零花钱,她就攒着,等我去了,就“借”给我,让我去学校买好吃的。有一次,我母亲发现了我身上的钱,严问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我瞒不过,说了实话。母亲听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起来。那时,我已上了高一,住在学校里,一周回来一次。灰灰虽然没有读过书,却也出落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大姑娘,爱穿水红色的褂子和蓝条裤子,长辫子上还扎着胶丝,很洋气;皮肤也比小时候白多了,模样越发俊俏可爱;尤其一对眼珠,黑幽幽的,传神又传情,是一个美女坯子!母亲想起了小时候灰灰妈来求亲的情景,心思一下子就亮起来。因为那时考大学是很难的,凭我平时的成绩,上大学几乎不可能,一旦毕业返乡,只能种田当农民。如果能促成这门亲事,不仅解决了我未来的婚姻大事,也会从未来的老丈人那里得到一些周济,以解决家里因为孩子大了而造成的粮食危急。于是,母亲便去找灰灰妈套近乎,一个劲儿夸灰灰长得好看,又自吹自擂,夸我也不错。然后,找个恰当的机会旧事重提。母亲说:“我看灰灰和我家良良有缘分呢,你还记得当年订娃娃亲的事吗?当初是因为孩子小,现在我想通了,就把他们的事定下来吧。”
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财大气粗的老张家,已不是当年四处讨米的流浪儿了。所以,灰灰妈一听,就把脸沉下来了,道:“我家灰灰是游民,哪配得上你家良良!”母亲知道她还计较过去的事,笑道:“没事。俗话说,只图地里的苗,不图地里的土。”灰灰妈一听更来气了,道:“我这棵粪土里长出的青苗,只配在粪土里长!你家是金土地,还是招个金凤凰来吧。”母亲受到奚落,恼羞成怒,和灰灰妈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后来,母亲想联络其他家庭,组成统一战线,给这个外来的游民一点颜色看看。不想大家平日里都得过侉老张的好处,并不想掺和两家的事。母亲无奈,只得对我“发号施令”——一不许我再去找灰灰玩儿;二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娶个洋媳妇回来,羞羞灰灰她妈!
母命难违!周末回家,我再也不敢去见灰灰了。有一天,我牵着大水牛,去河边喝水,突然身后被人用小砂石砸了一下。我回过头,看到了正蹲在地里摘菜的灰灰。我放下水牛,去见灰灰。灰灰沉下脸问:“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玩儿?”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妈跟你妈打架了,我怕我去了,你妈不欢迎。”灰灰说:“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低下头,想了一个会儿,道:“灰灰,你真的还愿意和我好吗?”灰灰说:“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也会永远对你好!”说完,她又咬咬牙,特别强调:“任何人都拦不住我!”我看见她的眼神里,黑幽幽的透着坚毅的光芒,知道她说的真的。我很受感动,但想起学校里有明文规定,不许在校学生谈恋爱,便犹豫了,吭哧半天才说:“我知道了。”
然而,不久就传来了侉老张迁回原籍的消息。原来,他们老家正在搞土地包干,如果不回家就会失去土地承包资格。收到加急电报,侉老张立即着手回迁。临行之前,灰灰妈到家家户户去辞行,唯独没有去我家。临行那天,湾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人去送行,而母亲一赌气,锁上大门,去了别处。听说,灰灰坐在架子车上,在路过我家门前时,不住地回头张望,眼里满是泪水……
却说这一年,母亲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侉老张来过,是专门来看望乡亲们的,还到过我家。那时,我刚刚从南方搞副业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一路风尘顿时化为乌有。我急切地问:“就他一个人来吗?”母亲吃吃地笑了,说:“那你还想谁来呀?侉老张说了,灰灰已经嫁人了,都当妈了呢。”
说着,母亲递给我一样东西,说:“这是灰灰让她爹捎给你的。”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手帕包裹的一只并蒂莲,胶丝编的,一大一小的两朵莲花,红花配着绿叶,紧紧扭在一起,样子很逼真,还似乎幽幽地发着暗香。我想起来了,灰灰曾答应给我编一对并蒂花的,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打开洁白的新手帕,上面果然歪歪斜斜地绣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记得我当时捧着并蒂莲,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坐在床头上,如痴如呆,许久才发出一声浩叹。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只胶丝编的并蒂莲早已褪了颜色,而那段美好往事,却似乎愈加清晰了……岁月留香,当年清秀俊美的灰灰,怕是早已儿孙满堂了吧。
(作于2014年3月)
《建昌文艺》2017年第4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