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的光州地界有个新集镇,属繁华之地。每逢集市,人如潮涌,五行八作买卖兴隆。其中街心拐角有一个算命摊,守摊的是一位戴着小圆眼镜、蓄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此人外号“胡铁嘴”,一对小眼睛善于察颜观色,能说会道,因为算命极准,在本地里声名显赫,财如斗进。
其实这胡铁嘴算命,也无外乎三个字:套、吓、哄。套者,旁敲侧击,让对方自己把实情吐出来;吓者,故意夸大事情的严重性,让对方在情急中入网上钩;哄者,先故弄玄虚,再问对方想不想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对方便在惶悚不安中洗耳听命,甘心撒钱。但这些套路要因人而异,还要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脑子也要转得快,从而应对自如。胡铁嘴之所以算得“准”,就在于他掌握了这一整套操作流程,四面八方的人也就闻风而来,不仅是求财问命的,就连丢了东西的也来请胡铁嘴卜一卦,美其名曰:请财。
但“请财”比算命要难得多。因为你要告诉人家东西丢在何处,人家马上就得应验;不像算命,许诺的日子长久,一时难辨真假。胡铁嘴当然不会告诉人家东西丢在何处(他也不可能知道),而是要了对方的生辰八字,扳起指头掐两下,嘴巴嘟囔一些听不清的话,然后才大声告诉你,你丢东西的时辰不好,犯了什么克,顺着你犯克的那一方向去寻找,八成能找到。反正东方也好、西方也罢,大得很,你找不着那是你命中该舍财,或者你心不诚才落得不灵。
却说新集镇南郊有一大户人家,姓李名文阁,是读书中人,乡试后中了个举人,补员外之缺。李员外家道富有,学识广博,但为人却豪放不羁。年轻时因卜卦算命耽误过大事,所以对算命这套把戏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李员外常常站在胡铁嘴身后,听他如何蛊惑人心,常常听得哼哼冷笑;再看那掏了银子的“顾客”,个个诚惶诚恐,不免又怒其不争。李员外好管闲事,觉得不能再容忍胡铁嘴在这里胡说八道,有必要揭一揭他的把戏、煞一煞他的神气,警示一下上当受骗的乡党。
李员外便以一求卦者的身分挤到算命摊前,伸手递出一张纸,上写一副生辰八字,请胡铁嘴掐算寿辰。胡铁嘴摇唇鼓舌,扳着手指捣鼓半天,道:“这位命中人尚有十年大寿。”李员外闻言朗声大笑,声如洪钟,然后向众人讲述生辰八字的主人,乃是他已死去三年的老父。说得围观者轰然大笑,捂面而去。然后,李员外厉声喝斥胡铁嘴:“像你这等招摇撞骗的江湖蛀虫,如果不早一天洗手,老百姓就多一天受你迷惑。你还有脸在这里鬼混吗?”胡铁嘴早知来人是李员外,但没想到他是来“砸摊”的,不敢犟嘴,红着脸灰溜溜地走了。大约十天半个月没有露面。
不久,胡铁嘴认为风声已过,壮壮胆子又进了集市,换个拐角,左顾右盼一番后,继续朝行人打出幌子,自吹自擂。围观者众,多是观望。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人堆里挤进一个衣衫破烂、蓬头乱发的三十岁壮汉,请胡铁嘴掐算婚姻大事。胡铁嘴瞥一眼壮汉,认定他是一个叫化子,想三言两语打发他走,就说他命中三十六岁才能走桃花运,要耐心等候。正说着,身后又响起哈哈大笑声,笑得胡铁嘴胆颤心惊。只见李员外命壮汉脱去破衣,理顺乱发,然后质问胡铁嘴,这壮汉是他家长工,早已娶妻生子,儿女成群,凭什么断言他还打着光棍?胡铁嘴窘得脸色通红,二话没说,收拾摊子,在人们的哄笑声灰溜溜走掉。
自此,胡铁嘴才意识到李员外不是偶尔来耍笑取乐,而是故意与自己作对,要砸自己的饭碗。不由得又气又恨又无奈,闭门不出,苦寻对策。
胡铁嘴毕竟是胡铁嘴,脑子好使,很快就想好了一条计谋……
再说李员外,见胡铁嘴不敢再露面,料他亏理认输,心中暗暗得意。但这日清晨,他尚未起床,就听侍女来报:“老爷,橱里的九龙杯不见了。”李员外大吃一惊,立即从床上跳下来。
这九龙杯,可谓李家祖传宝贝,通体透明,杯里注满酒后,立即现出九条逼真的龙影,嬉戏游闹,酒尽龙退。据说李员外的曾祖父曾在京城做官,颇受皇上宠爱,方有此物。轮到李员外这辈,这九龙杯便成了镇家之宝,万贯家财不抵其一半。九龙杯一直密藏在内室橱柜,只有贴身的侍女按时擦拭时才能接触到它。九龙杯一丢,等于要了李员外半条人命。李员外在橱柜四周细细勘察了一番,竟无蛛丝马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烦意乱,气得嗷嗷乱叫。
“把管家叫过来!”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喊。
“老爷,我看还是要先报官。”管家躬身挤进来。
“报官?你指的是方县令?谁不知道那只饭桶,除了会屈打成招,还会什么?破不了案,反把事情弄糟。”一提方县令,李员外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您也不要气坏了身子。听说本地丢过东西的人都到胡铁嘴那里去‘请财’,不妨先把他招来碰碰运气。”
“他?”李员外忍不住乐了,“他如果能算出来,这员外叫他做算了。”
“老爷,恕小人多嘴。”管家靠近一步,“您老也不必太认死理儿。请他来,死马当做活马医,他算得出来更好,算不出来,也算自己尽了一份心。然后再报给方县令,要求限期侦破。不然,总不能等着九龙杯自己回来吧?”
李员外点了点头,心想:我在大街上多次戳穿了胡铁嘴的把戏,他毫不甘心,逢人就说我恃强凌弱,以大压小;今天把他请来也好,如果算不准,说明他确实是骗子,也好让他心悦诚服。于是,对管家道:“好吧,就依你!”
只一袋烟功夫,胡铁嘴便骑着毛驴来了。
胡铁嘴今日的气色双佳,见了李员外哈哈大笑,就像老朋友似的,开口便道:“李员外看得起我胡某人,胡某人定效犬马之劳,不让员外失望。”
说话底气十足,这令李员外有些不解。
宾主落座后,李员外低沉地说道:“家门不幸,丢此宝物,如果胡先生能指明失处,本员外定当厚报。”
胡铁嘴一直笑眯眯的,小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熠熠生辉,闻言捋着山羊胡子道:“李员外,看您今天的气色,不像遇难之人。所以我断言,只要你诚心实意,找到九龙宝杯胜数在握。”
“哦?”李员外一愣,“如果九龙杯失而复得,本员外定当……”
“员外老爷何以厚报?”胡铁嘴紧盯着李员外,穷追不舍,等候下文。
“你想让我如何谢你?”李员外反问。
“这个嘛,胡某本不该言报,然众所周知,胡某在集市上摆摊算命,靠脑力赚钱养家糊口,本无可厚非,无奈李员外处处与胡某为难,欲砸我饭碗,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啊。如果胡某人能算出九龙杯,不图报谢,只愿李员外为小人平反昭雪,不再当众羞辱胡某为盼。”
“好!”李员外一拍大腿,气宇轩昂,“果真如此,我不仅要请客治席,当众向胡先生赔不是,还要上报县令方大人,请他嘉奖先生。你看如何?”
“哈哈,李员外一向一言九鼎,那胡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喽。请出示生辰八字来。”
“慢!如果胡先生所言是虚,又该如何定论?”
“如果我胡某算得不准,从此永远不在新集镇混饭吃。”
“好!”
李员外令人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递与胡铁嘴。胡铁嘴眯着眼睛嘟囔半天,几只指头不停地伸屈,良久才粲然一笑道:“李员外,恕我直言,太岁正东南,而你的命上正犯白虎星。故此,西北方向有小人与你作对。员外老爷只要往西北方向去请失物,定有收获。”
“西北方向?”李员外皱了皱眉头,西北方向乃一片茫茫河沙滩,九龙杯能藏在何处?难道落脚在河边上的河神庙里?
“具体位置呢?”李员外问。
“天机不可泄露。算命人的作用在乎指明出路,至于能否如愿,一要看失主的心诚不诚,二要看失主命中该不该舍此财。”
“那么,胡先生认为是何人所为呢?”
“这就无可奉告!算命人不是神仙,他的能力有限。不然的话,要断案的衙门干什么呢?”
“好吧!胡先生暂且回去听信,一旦九龙杯失而复得,本员外一定兑现诺言。”
“告辞了!”
胡铁嘴一走,李员外即命管家带人往西北方向秘密搜索,果然在河神庙内河神底座下的砌砖内将九龙杯掏了出来。
九龙杯物归原主,李员外喜出望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胡铁嘴可真神了!难道过去我真的冤屈了他?好事应验得太快了,反倒令人费解!
不管怎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来这酒席还不得不办了。
李员外便在新集镇最好的餐馆“一品红”里定了八桌酒席,邀本地名流赴宴。根据与胡铁嘴的协议,还把新集县令方老爷列为座上嘉宾。这方县令是邻县首富,本没有多大学问,花钱才捐了县令之职。他好附庸风雅,得知李员外大名,常来拜访。但李员外看不起这位文盲父母官,虚以应付,不想深交。今日一个大红请帖递过去,方县令喜出望外,早早地就乘轿来了,执着李员外的手兄长弟短地套起近乎来。
席间,李员外拉住胡铁嘴的手,将自己的家宝九龙杯失而复得的经过向众人讲述了一遍,并对胡铁嘴的算术大大赞赏了一番。众宾客这才明白李员外这次破费摆宴的真正原因,纷纷恭维胡铁嘴,向他敬酒。方县令也不甘落后,为了讨好李员外,除了向胡铁嘴敬酒,还亲笔写了几个歪字:“神算王”,赐与胡铁嘴。胡铁嘴出尽了风头,风光满面,洋洋得意。席后,将“神算王”几个字装裱好,制成幌子,继续到新集镇上坐摊。从此,胡铁嘴有了本钱,声名远播,吸引了方圆几十里数百里的老百姓,请他算命卜卦的人天天排成长队。
李员外虽然在席面上一个劲儿夸赞胡铁嘴,但席后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想:胡铁嘴算命漏洞百出,本来就是耍把戏卖艺的勾当,惯于含糊其词,为什么偏偏在卜算九龙杯上胸有成竹、志在必得?再者,九龙杯本来好好地躺在橱柜里,多少年来也未曾挪动过,怎么突然到了河神庙里?是何人所为?行窃后为何不携宝物远走他乡?越想越不得其解,越想问号越大。看来,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得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不仅自己永世蒙在鼓里,胡铁嘴也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地行骗谋财,自己反倒成了助纣为虐。
李员外叫来管家,两人在书房里密谋了多日,终于策划了一条妙计……
这日,管家备上厚礼,再一次登上胡铁嘴的府第。踌躇满志的胡铁嘴将管家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然而,当他得知管家的来意后,脸色不由得唰地白了,竟目瞪口呆。
因为管家告诉他,李员外家的那只九龙杯自从上次失而又得后,名扬千里,不知被哪方强盗盯上了,竟又不知去向。万望“神算王”再给算一卦,指明失处。
胡铁嘴闻言连忙摇手,结结巴巴道:“不可!自古以来好命只能算一回,这第二回就不灵验了。小人万万不敢再逞能了!”
管家坚持要求胡铁嘴“帮忙”,胡铁嘴却坚持不愿“献丑”,脸上汗涔涔的。
一直紧盯着胡铁嘴的管家,心下有底了……
管家回去后,把经过报告了李员外,李员外听罢哈哈大笑,抽出已写好的状纸,让管家速速送到县衙门。
方县令接下状子,不敢怠慢,立即发兵捉拿胡铁嘴。胡铁嘴跪在大堂前大呼“冤枉”。方县令将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道:“大胆刁民胡铁嘴,李员外的家宝九龙杯不知去向,请你卜算失处,你断难应允,分明是想将其私吞。还不从实招来!”
胡铁嘴吓得手脚瘫软,身如筛糠,哆哆嗦嗦地说:“小的不敢,小的确实算不出来呀!”
“我且问你,李员外第一次丢失九龙杯后,是不是你算出来的?”
“是、是小的算出来的。”
“那你为何这次算不出来?”
“这……”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打不招。来人——”
“小的招,小的全招。”
原来,此前胡铁嘴为了演一出“欲擒故纵”戏,花钱买通了一个江洋大盗,将九龙杯偷了出来。当然,大盗并不知晓九龙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否则也不会轻易交与胡铁嘴。胡铁嘴深知此物的价值,并非为了盗取,而是想以此镇一镇李员外,好让他今后莫管闲事。李员外果然上当,从而让自己得以平反,重现江湖;可万万没想到,李员外又来了个假戏真唱,让九龙杯第二次“丢失”。
方县令录下胡铁嘴的口供,欲治他的“通匪”之罪。还是李员外面子大,逼出真相后,也不想将胡铁嘴置于死地,便提出自己的建议:先通过胡铁嘴诱出那位江洋大盗,将其捕获;后以将功补过之名放了胡铁嘴。
此后,胡铁嘴便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在新集镇出现过。
作于2001年1月29日,《通俗小说报》2004年第6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