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二娘

哑二娘

  哑二娘在嫁到七斗冲之前，是民间水氏戏团里的女名角儿。

七斗冲往北五十里进入一马平川的淮河平原，在淮河上游两岸活动着一个著名的花鼓戏戏班子，常年流浪，以唱戏为生。

哑二娘本姓湛，儿名秀女，长得娇小玲珑，秀色可餐，尤其音色好，音域宽，哼一溜唱腔，闻者为之动容。其母慨然叹道：“可惜你生为女身，不然送到你表叔那里演小旦，甩手就成。”当时唱戏的一律为男性，女角色也挑男人扮演。有句俗话道：世上只有三样丑，王八戏子吹鼓手。唱戏的如此“下作”，除非迫不得已，谁肯让自家妻女登台献丑？

秀女的表叔，就是戏班子的团长，姓水。水团长发现秀女是个唱戏的人才后，千方百计要接她去学戏，还表示：为了避嫌，只让她上台女扮男装演小生。水团长这样做：一为打破戏团里除了做饭的清一色男性的局面，二为戏团赢得观众。秀女喜出望外，跃跃欲试，其母却有顾虑。后来他们想出一个办法，以把秀女送给舅舅当养女为名，偷偷把秀女送出去，交给表叔。

秀女登上戏台，果然一举成名。戏班子进来一个女演员，本身就是轰动新闻，加之独有的唱腔，动人的身姿，虽是男角，却藏不住女姓的芳香。戏班子顿时名声大噪。

但此事非同小可，终究瞒不过湛家人，湛氏族长闻悉，组织一伙人闯入戏班子，又打又骂又砸，把秀女五花大绑带回家。水团长五十多岁，一生正直，哪受这般屈辱，当即触石而亡。

秀女在湛家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本应严惩，念其受人“唆使”，交父母严加看管。但秀女脾气倔，发誓还要唱戏。娘无奈，悄悄在秀女进食的汤里加上烟袋油，一月后，秀女的嗓子开始发炎发哑，出声无力。秀女得知真相后，悲愤欲绝，拿剪刀就往自己脖子上刺，被娘一把抱住。娘哭道：“儿呀，娘也是迫不得已，娘抬不起头见不得人啊。你要替娘争气。”母女俩抱作一团，放声痛哭。一个哭得惊天动地，一个哭得喑哑无声。

从此，秀女沉默无言，远离戏场，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

秀女的嗓子开始发音，是在她得知自己要嫁到七斗冲之后。七斗冲是山区，贫穷落后，交通闭塞，外地女不肯嫁过去，所以光棍汉无数。秀女因声名扫地，又是哑巴，无人肯娶，只能嫁到山里。秀女一着急，大呼一声：“我不！”虽然开了金口，却如小鸭般难听。

秀女最终还是下嫁到七斗冲。

秀女的丈夫叫柳二干巴，所以秀女不再叫秀女，叫柳二娘，人称哑二娘。两人生下一个丫头，叫柳红叶。红叶人随其母，长得模样端正，嗓音特亮，每次跟人看戏回来，总要唱一段，极像。有一回，红叶对娘说：“娘，我要学戏。”哑二娘吓了一跳，立即捂住红叶的嘴巴，哭道：“儿呀，死了这份心吧……”

谁知，红叶十六岁时，七斗冲突然传出谣言：红叶跟唱戏的私奔了……

原来，在七斗冲不远的高山冲一带，来了一伙唱戏的，唱了一个多月，红叶自然每天随大人们一起看戏，谁知戏班子一撤走，红叶就失踪了。有人说：红叶曾跟一个叫拐旺的“小生”眉来眼去，肯定是被他给拐走了。七斗冲自古民风骠悍，族规极严，出了这种丑事是要活埋人的。族长立即下令柳二干巴带着同村的柳耗子兄弟速去追赶，几天后果然将红叶绑了回来。

这时，正值半夜三更。红叶自知小命难保，失魂落魄地跪在自家香案前。哑二娘做了一桌好菜，还抱出最好的米酒招待柳耗子兄弟。待柳耗子兄弟喝得酩酊大醉，哑二娘便命柳二干巴拿铁锹。“干啥？”“活埋红叶。”男人吃了一惊，道：“要埋也要等族长下令呀。”哑二娘咬着牙道：“这两天人家都骂我家管不严，有其母就有其女，叫我抬不起头，不如我们自己先把她埋了，也好堵别人的嘴。”不由分说，揪住红叶就往外山上拖。两口子将坑挖好后，哑二娘一把将红叶推进坑里，然后命男人：“快，去搬块大石头来。”男人哆哆嗦嗦地走后，哑二娘也跳下了坑，为红叶松了绑，轻声说道：“红叶，娘要救你。”红叶缓过神来，喊声娘，泪如雨下。娘厉声问：“你真要跟那个唱戏的小生走？”红叶哭道：“娘，人家旺拐早娶媳妇了。我只不过是想跟他们去学戏。你年轻时没能唱成戏，我要替你唱戏。”娘呜地一声哭道：“红叶，你这是害自个儿的命啊。你把鞋脱下来，赶快逃走，越远越好，永远莫回七斗冲。”等柳二干巴搬着石头回来，坑里已经填了一半土，红叶的两只布鞋正盖在土上，柳二干巴呜地一声，一头栽到地上。

尽管柳耗子兄弟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见老实憨厚的柳二干巴伤心得哭天抹泪，一个劲儿骂女人“太狠心”、“把自个亲生的闺女活活倒栽了葱”，不像有诈，又怕担责任，只好向族长“如实”报告……

七斗冲一片哗然，女人们一齐暗骂哑二娘太狠毒，哑二娘在七斗冲更加臭名远扬。

二十年后，七斗冲请来了一个民间曲剧团唱戏。其中一个唱小旦的中年女演员唱得好，是戏团里的顶梁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哑二娘虽然未能看戏，那小旦却点名要住在哑二娘家里。夜深人静时，女演员突然跪在地上哭喊：“娘，我是红叶啊。”老眼昏花的哑二娘又惊又喜，母女俩又哭作一团……

她们一夜未合眼，各自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末了，哑二娘掏出自己仅有的两块大洋交给红叶，作为给未见面的外孙的纪念，还嘱咐她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料有人看出了破绽，报告了新族长，建议挖开红叶的坟墓验看。正在这时，哑二娘气汹汹地找到新族长告状，说唱小旦的女人晚上偷了她的两块大洋。新族长带人赶到戏班子，果然从“小旦”的包裹里搜出了“赃物”。哑二娘扑到红叶面前，又抓又咬，把红叶脸上抓出无数伤痕，还不解恨，要新族长把红叶送官。新族长打消了对红叶的怀疑后，念及戏班子是请来的客人，提前打发他们离开七斗冲。

自此，哑二娘一病不起。由于柳二干巴早已辞世，哑二娘孤苦伶仃，而且名声不好，无人来看望，死后十天才被人发现，死时手中紧攥着两块大洋。

《百花园·小小说世界》2001年第4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