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特别喜欢给人讲故事,讲的都是从爷爷、奶奶和其他长辈口中听到的故事,多是民间传说。那些故事又短小又有深意,常常让我呆想半天、回味不已,就有同别人分享的欲望。然而,同村的伙伴们大都也听过这些故事,不愿听我重复地讲,直到上学以后,才算找到了知音。
为了给同路的小同学讲故事,放学以后,我就陪着他们走路,讲我听到的故事。一天换一个故事,给这个同学讲完了又给那个同学讲。有的小同学并不与我同路,而是住在别的村庄,为了分享这些故事,我不嫌路远,绕着远道陪他们回家,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一路上,我不停地讲着,小同学津津有味地听着,同我一起欢笑和激动,共同度过快乐的时光。
记得我讲得最多的,是“猴子偷瓜”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种了一片大冬瓜。冬瓜长大后,每天晚上都会丢失一颗最大的。为了抓住偷瓜贼,这个人晚上就藏在地边蹲守。让他没想到的是,偷瓜的竟是两只猴子。这个人心一动,就想出了一个发财的好主意。第二天晚上,他提前钻进一条麻袋,躺在瓜地里,冒充大冬瓜。猴子来偷瓜时,发现了麻袋,一齐惊叫道:“这条冬瓜好大!”于是就抬着麻袋回到了猴洞。半夜时,这个人钻出麻袋,敲响了随身携带的铜锣,当当当,响遍了猴山。猴子怕锣,所有猴子都没命地逃跑了。随后,这个人就把猴洞里的金银宝物——猴子夫妻偷来的——全部卷走了。
有一个地痞,见这个人发了财,便霸占了这块瓜园,晚上也钻进麻袋去,等猴子来偷瓜。猴子夫妻赶来时,发现了这条大“冬瓜”,自然又惊叫一声,一齐动手,准备抬回家。可这个地痞长得太胖了,一百好几十斤,两只猴子根本抬不动。这时,母猴子提议说:“我们回去拿一把锯,把这条大冬瓜锯成两截再抬吧!”公猴子答应说:“好。”两只猴子就转身回去取锯。麻袋里的地痞一听,吓得赶紧钻出麻袋,逃走了……
这个故事从开学一直讲到寒假开始,我还余兴未尽。漫长的假期,我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没有了听众,我就一个人在家里讲,讲给自己听。一天晚上,我正在给自己讲故事,母亲突然问:“猴子难道不扭瓜蒂吗?”
“什么?”我被这个新奇的问题怔住了。
但母亲只是随便说一句,说完就走了。我把这句话放进脑子里仔细琢磨了一下,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对呀,猴子进瓜园,发现了大冬瓜,难道不扭蒂就把瓜抬走?这太不合情理了。
进一步再想想,不对的地方太多了:麻袋和冬瓜肯定不一样,难道猴子眼睛看不见吗?即使眼神不好使,手感也不一样啊;还有,一条冬瓜和一条麻袋扛在肩上,怎么也会发现不同之处,莫非猴子的脑瓜也不好使?……
这样一想,就不敢随便讲了。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第二天又接着想。我开始重新构思和改造这个故事:种冬瓜的人,并不是钻进麻袋里,而是钻进……,钻进一只田沟用的放水管里,可放水管是直筒子,并不像冬瓜呀;那就钻进捉鱼用的竹笼子里,竹笼子有“脖子”,有“脑袋”,有点像一条直溜溜的大冬瓜。然后,把竹笼子外面用蓝布包裹起来,伪装成一条大冬瓜。可瓜蒂用什么做呢?用绳子吗?不像!如果一个人钻进去了,外面的蒂又该怎么联结在冬瓜藤上呢?
对了,那就再请一个人共同完成吧,一个人钻进假冬瓜里,一个人在外面帮忙。
于是,我又把改造过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又一遍,当然也是讲给自己听。一次,母亲从外面回来,听我讲完了,又问:“既然有两个人,为什么不悄悄跟踪猴子?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做假冬瓜呢?”
母亲说完,又去忙自己的活儿了。我一想:也是!种瓜的人完全可以跟踪猴子去猴洞——趁猴子夫妻抬冬瓜的时候,尾随过去,直到发现它们钻进了隐秘的家,就敲铜锣,把它们吓跑,这不是更省劲儿吗?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个故事太不像一个故事了,简直是竹篮盛稀饭——漏洞百出。
从此,我就赌气再也不讲这个故事了。
但这件事一直影响着我,当我后来写作文时,当我再后来走上创作道路时,就自觉地努力把每一件事、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情节讲好,讲得真实、圆满,不使它经不起推敲,不使它让人一听就露出破绽,引起质疑。当一个故事写完了,我就想一想,哪些细节还存在矛盾?哪些情节发展还有其他选项?哪些故事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或者,故事展开的进程还存在别的什么可能性?
这样争取做到精益求精,就能尽量避免把聪明人写傻了,把笨人写机灵了,把不可能发生的事强加给故事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