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八岁。
母亲经常提起,我是个幸运儿,一出生就开始分田到户。
那个时候的秋天与现在不太一样,一起凉风就知深秋,秋收过后,整个村庄到处弥漫着稻谷香和泥土的涩味。
一起秋风,黄泥路上到处洒落着枯黄的树叶,再干燥的树叶也没人捡,生不了火;枯叶腐烂时,还有一阵阵难以形象的恶臭,路过的都离它们远远的。
深秋,正是农闲的时节,村里就会来好几拨马戏团、大人戏(潮剧团、汉剧团、木偶戏),客家人都戏称那些是走“江湖”的。
每次戏剧团来村里,都会给村庄增添不少活力。戏剧团在村里找了一块干燥的田地,搭起了棚敲响了锣,大喇叭响起了音乐,时而用大喇叭广而告之,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着,惊醒了村庄许久的寂静。
潮剧团入村,最开心的是小孩子们,村里好多人连村庄都没走出过,小孩子更是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有个新生事物来村里,个个开心的蹦蹦跳跳跑前去凑个热闹,整个村庄热闹的像过春节。
潮剧团入村,在我们家,最开心的就数父亲了,父亲是个戏迷,潮剧又是他最喜欢的戏剧。
每次有戏剧团入村庄,负责人肯定会来我们家里,因为我大叔在村里管着一个小水电站,全村的电都归他管。
那天,潮剧团的负责人来找大叔了,要接电肯定要通过他的同意。他们在房间里聊了好一阵,也不知道聊什么,只知道潮剧团的负责人走的时候,脸上挂满了笑容,大叔挤着笑脸把人家送到门口,我看见大叔手里拽着几张门票。
看戏就得买门票,最想进去看戏的莫过于父亲了,他痴迷于潮剧,天天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潮剧,依依呀呀的我们也听不懂,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大叔手里有票,肯定是不会给我父亲的,虽然他们俩是亲兄弟,但是一向来不和。兄弟分家后还住在一个大院里,隔三差五的就能看见他们兄弟俩吵架,甚至于打架。为什么会这样,没人知道;像谜团一样,至今也没法解开。
父亲想去看戏,就得自己买票,票价是三四毛钱。父亲手上根本就没钱,找母亲要钱肯定也是指望不上,母亲一句话就能把父亲的话塞回去,母亲会凶着说,要钱看戏,小孩的学费还交不交?我记得小学二年级的学费三十多块钱,印象中也是一笔巨款了。
我们年纪小,看戏也问过母亲要过钱,回答是一样的。只是母亲会支一个招给我们,说等到了下半场不收门票就可以进去了。
可是每次到了下半场,人家都快结束了,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自己打小脑子灵活,于是想了一个招。那个时候自己画画还算有些天赋,小册上的画能一比一的“复制”出来。于是,就叫堂弟偷偷地把票拿出来,我找来了一些青色或者粉红色的纸,用黑色的圆珠笔对着门票慢慢地临摹出另一张“门票”,描完后一看,还真有七八分像,农村黑灯瞎火的,人家不仔细看肯定看不出来。
门票我们有了,但也不能给父亲。万一父亲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会泄露出去,母亲要是知道了,虽然不会揍我一顿,但是肯定会挨一顿骂,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要有骨气,人穷志不短,这也是母亲经常教训我的一句话。
那天晚上,以为父亲是无法进去看戏了。没想到我蹲在角落里,远远就看见他了,而且父亲还跟潮剧团的负责人正聊得正欢。
我忘了,父亲懂潮汕话。而且很有语言天赋,会说地道的潮州话,父亲从小就跟着爷爷在潮州铁匠铺里做帮手。常年走街窜巷,就连潮汕地区乡镇的当地口音都学的很像,当地人几乎听不出他是个外地人。
潮汕地区待的时间久了,就迷上了潮剧,每每听得很入迷,闲暇时总是要喊它几嗓子。母亲总说父亲不务正业,一听到潮剧连魂都给勾去了,怎么叫都叫不应。
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小,正是港台歌曲开始流行的时候。每次听到录音机放的潮剧,个个都摇头。我们听不懂,对于咿咿呀呀的唱腔,听得有些烦燥。
潮剧团来了,父亲更是高兴地不得了。天天跟着潮剧团的演员混在一块,还探讨起潮剧的剧情。那些演员们也愿意跟父亲聊天,难得有这么一个戏迷,对每部剧了解的又这么透彻。
探讨剧情还不算什么,父亲还把他们都领回家里。我们家的房子是独具特色的两层客家民居,在村里还算得上是大屋,家里人不多闲置了不少房间。
把整个剧团的人安置在家里,爷爷倒并不反对,因为爷爷在潮州待的时间要比父亲长得多,能在老家碰见潮州人,感觉特别的亲切。爷爷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下忙。
爷爷还说,自己在潮州开铁匠铺的时候,也幸亏很多朋友帮忙,做人要懂得感恩。
母亲倒是很不乐意,因为家里来了一伙人,整理房间床铺,打扫卫生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母亲忙前忙后,累得一直憋着一股气,当着潮剧团的人也不好发火,只好忍着等他们走了找父亲秋后算帐。
父亲只顾着跟他们喝茶,闲聊,还不厌其烦的帮潮剧团的人搬搬抬抬、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潮剧团的一份子了。潮剧团的团长说,走南闹北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遇过这么热情的人,对潮剧痴迷到这种程度,连团长都自叹不如。
说来可能是缘份,那天晚上已经排好《王茂生进酒》这个戏,演门官的丑角演员突然生病了。戏都已经排好了,都不知道找谁顶替,把团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父亲一听倒觉得是个机会,毛遂自荐的说自己可以试试。
团长一听都愣住了,父亲虽然对潮剧很懂,会听并不代表会演戏。这些演员都是专业出身,再说《王茂生进酒》丑角的戏份并不轻。
父亲听了并不死心,说自己可以唱上一段给团长听听。团长也是病急乱投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叫父亲唱上一段听听。
父亲有板有眼的唱了一段,团长听了都很吃惊,父亲的唱腔对角色形态的把控,都拿捏的很到位,不亚于专业戏剧演员的水平了。
团长一看大喜,竟然答应了。趁着还有些时间,对父亲的唱腔跟形态指点了一二。有了团长的指导,父亲对于丑角这个角色便有了更深的了解。
当天晚上,潮剧顺利演出,化妆后的父亲,台下竟没有一个乡亲认出来。
第二天,父亲得意的四处炫耀,说昨晚自己唱大戏了,《王茂生进酒》中演丑角的就是自己。父亲说了没人信,好多乡亲说你这个人天生就爱吹牛,天天听戏就能演戏了,就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父亲听了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表演水平了得,连乡亲们都没认出来;忧的是自己会演大戏竟然没人相信,还说自己吹牛。父亲急得拉着潮剧团团长去作证,团长作证也没用,乡亲们还是半信半疑,有的人还以为团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碍于面子,帮父亲圆这个慌罢了。
父亲更急了,恳求戏剧团团长说晚上第二场自己还演,团长也答应了,觉得父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三天,父亲又上台唱大戏了。父亲多了一个心眼,就在开演前叫团长隆重介绍了自己,这下台下的乡亲们,个个都对父亲刮目相看了,真没想到父亲还会唱大戏,个个都对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潮剧团在村里连唱了几天,父亲就跟着唱了几天。不到几天功夫,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父亲会唱大戏,父亲顿时间成了方圆十里的“明星”了。
潮剧团要走了,得赶往下一个村庄演出。父亲向团长说自己想跟着潮剧团唱大戏,团长想都没想竟一口答应了。
父亲要走,爷爷却有些不乐意了,说你一个大男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这么多农活谁来干?
以为母亲会强烈反对,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想都没想就支持父亲,说难得可以走出村庄四处闯荡一番,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志在四方。还安慰父亲说,你就安心地去唱大戏吧!家里的农活她会干。
父亲走了,临走时爷爷还把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送给了父亲,爷爷年轻时就在外面闯荡过,深知出门在外不容易;更何况父亲是跟着潮剧团走“江湖”唱大戏,更加不容易。有辆自行车代步,不用走路至少会轻松很多。
父亲走的那天,爷爷呆在屋里没有去送,母亲也没有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