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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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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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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南山何茫茫,风叶亦潇潇。一辈子都在南山兜兜转转的二姨,某一天忽然隐身在苍苍莽莽的山里,失去了踪影。顶着满头霜发的母亲,对着森绿冷峭莫测的南山,嘤嘤哀哭,一声声召唤着她走失在山里的二妹子,快快回家。站在凉风飕飕岚烟迷蒙的河湾里,听着母亲喑哑的哭诉,我第一次感到云缠雾萦南山,不再如画屏般美丽可爱,它铁青色的肃穆之气里隐含着巨兽的危险气息。

谁能想到二姨这一生,会在山里闹三次失踪。小名叫银花的她,是山里农家的二女子。山里生山里长的女儿是爱山的,山里有她伏在白云深处的家园,有满坡碧森森的玉米地、黄豆坡,有开着各色花牵着各条蔓的菜园子,有房前屋后长满核桃树、板粟树的杂果林,有院子里欢腾的鸡猪狗牛羊,有屋子里红红的火塘和唱着戏文说着评书的半导体收音机。奔跑在长了茅草开了野花的山道上,渐渐长大的二姨,心里生出只有少女才有的混杂着新鲜与狂妄之美的模糊的念头:她多想和小溪流一起唱着歌奔赴到山外去看看。犹其当她坐在山涧旁,临水照着她苹果般红润的脸蛋时。

尽管二姨没上过学,尽管她穿着有补丁的衣衫,可她喜欢跟着大姐去和住在村里大队部的下乡女知识青年厮混,给她们捎去她和姐姐从山崖藤架上采摘的五味子、山萄萄,听知青们说话讲山外面的世界。有个叫陈红的河南籍女知识青年,曾握着二姨因做农活而过早起茧的手,满眼怜惜地问她愿不愿去山外的工厂当工人见世面。正处在青春期的二姨,眼见大姐就要嫁到山外的镇上做新媳妇,想着父亲在她十岁时就把她许配给山里的人家,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郁闷。她并不是个不爱劳作的姑娘,可她不甘心只在山里做弟妹们的保姆,每天不是围着锅台涮碗井台挑水猪圈添草鸡埘收鸡蛋,就是领着弟妹们扯猪草拔豆子剥玉米刨土豆,农闲时还得跟着母亲学着推磨纺线织布纳鞋底做衣裳,一抬眼就是两眼望不到头的绵绵的山和茫茫的天。这一切让她觉得莫名得烦躁。最不痛快的是她自己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她看不惯父亲一人做主说了算的做派,她跟娘说她不悦意这门亲,可娘笑着说她是个瓜女子,父母给她挑的人家能有错?她红了脸想反驳,可又觉得说不出口,觉的眼前没有出路。直到听了知识青年的话后,她才又动了心思,眼前似乎闪现出一道曙光。

二姨撇下山里一大家亲人,被知识青年诱拐离家,去了一马平川的咸阳市。面对女儿的突然失踪,或者叫被人拐跑,舅爷气得破囗大骂,却又蹙着眉无可奈何。从山里通往山外的路只有两条,可通向平原城镇的路却有数百条,哪里寻去?舅婆急得又哭又喊,托人寻遍了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家。舅婆没寻见女儿时回家的脚步是何其沉重,我不得而知,只记得母亲转述舅爷劝舅婆的话:咱就当这贼女子叫狼叼走了,咱不是还有五个儿女要养活么。舅婆不再流泪,她把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难以安稳的梦里,寄托在有朝一日的重逢里。

二姨出山后,给知识青年的老姑当了女儿。那对工人夫妻多年不生养,很想收养一个孩子。当侄女给他们领回个十五六岁的山里小姑娘,哪会不念佛感谢苍天呢。二姨扑通一下子掉到了福窝里,可让她改口喊这对中年夫妇爸和妈,她口里涩得却张不开嘴。她虽说乍着胆子从家里跑出来,可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一切,心里也是如同揣着一百只兔子似的,欢欢的,却是怯怯的。但开弓已没了回头箭,自己选的路,能后悔么?只能在这个新家先安顿下来,适应适应再说。

二姨很快就有了工作。因为她不识字,只能在制衣厂做缝纫女工,每月都能领到十几块钱的工资,吃的穿的住的,简直没法和山里的条件比。环境改变人。两年之后的春天,二姨突然回到镇上大姐家里,母亲差点认不出站在眼前的妹妹。个头高挑的小姨身材苗条胸脯丰满,白里泛红的脸透着青春的光泽,一对柳眉细目顾盼生辉,一身质地高级的制服,一双回力牌球鞋,全身散发着一股新鲜的香皂的气味。单是上衣闪闪发光的铜纽扣,就看得母亲两眼发呆眼圈发红,心里酸溜溜的,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只抹着眼泪拉着二姨的手嗔怨着说,你终于知道回家了。

二姨回家是为了办户口。她在城里给人家当了女儿,有了工作,可她却是个“黑人黑户”。她并不是心甘情愿给人家当娃,而是一念之间任性带来的结果。她常在梦里跑回山里的家,常在梦醒时哭湿了枕头。她既想回来把户口迁走,在城里生活,也打算回家给父母认错,希望自己有两个可以走动的家。她只有在城里上了户口,才会在城里扎下根,才会从临时工转为吃商品粮的正式工。可是精明执拗的舅爷却决不会干这种认贼作父有失体面的事。舅爷把二姨堵在家里痛打痛骂了一顿,并扬言要告拐走二姨的人;舅婆守着女儿哭哭啼啼好说歹说,也不让女子忘了本,拣高枝飞。舅爷不只让家里人看住二姨,还去村里乡上分别打了招呼,坚决堵死了小姨迁户口的路径。亲家不计较舅爷女子被人拐跑的前嫌,又托媒人来家里商订婚事,舅爷满口答应秋收后过礼订日子叫娶亲。

拗不过父母的小姨,这次并没有斗胆一走了之,而是平静地回归了山居生活。她明白一个没念过书的临时工,在一群城镇女工中混迹的艰难处境。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有人唔着嘴笑她的山里口音;越长大越孤单,这是她和收养他的夫妇相伴时无法言说的心里隔膜;她也愈发想念山里火塘前母亲做的家常菜饭,愈发喜欢没有时间约束,没有机器噪音,却有鹰飞兔走充满野趣的山居日子;她更撇不下和她一起在大山里长大的男男女女的玩伴,这里没有工厂女工的眉高眼低明争暗斗。开不了户口回城里去,又有啥盼头呢。二姨的处境,犹如水里失去方向的小船,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流或东或西。在山里生活了半年之后,她对城里的家就彻底失去了念想。城里的人自觉理亏,也不敢贸然来山里寻她。当了两年工人的二姨,又成了地道的山里妹子。

人大心大。半年光景,二姨和村里的年轻后生王春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王春守着寡母过活,家境贫寒,可他像豹子一样身手敏捷,心眼像筛子一样缜密,脾性像秋天一样灿烈,比舅爷给二姨相中的男人也长得气派。可王春已订了亲,她也许了人家,这是横在眼前的障碍。而二姨的性格里却有着外公执拗的基因,她不是可以在两个男人之间轻松往返的女子,自己不中意这门亲事,就八头牛也扯不回来。而舅爷相中的人家,家境殷实人丁兴旺,准女婿厚道勤快是过日子的好手。舅爷绝不允许女儿在莫名被拐之后再做悔婚失信的事。眼看着彩礼过了,喜帖下了,眼看着雪白的棉花缝成了簇新的被褥,眼看着已成家的大姐赶来给她准备嫁妆,耳听着婆家已收拾好新房,已着手杀猪磨豆腐,准备请邻居搭喜棚摆酒席……

心不在焉的二姨,怀揣着爱情迷幻的憧憬,在亲人邻居中无聊地穿梭,太阳底下、院子里,山道旁、店铺中,到处都是挟裹着她的亲人。二姨不想诉说也无处诉说心中的委屈,她在寻找能把委屈流淌出去的缺口。约定俗成的男婚女嫁,人们有的只是热心潦草的祝福,谁会在乎她内心有着怎样炽热的美梦。她只想笑,只想冷冷地笑。她的魂儿早和王春的魂儿,在山坡上,在月色下,在密林间融合过,密谋过了。就在结婚的前天晚上,小姨不知去向。晚上,母亲和二姨、三姨、四姨睡在一个炕头,忙乱了一整天的人们睡得都很沉。黎明前舅爷起夜,发现门栓开着,忙点灯赶到母亲这边,只见二姨的被窝里塞着一个草枕,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一时间家里就爹骂娘哭乱成了一锅粥。呼亲唤邻地叫了几十个人前村后坡地追索,舅爷、舅婆、舅舅、母亲等众亲友,怀着极度的懊恼和焦灼,沿着几条出山的路分头追撵了出来,在出山的各个峪口、镇上的车站、小旅馆找寻守候了两天,终无结果。当人们发现村里的后生王春也没了踪影时,方明白二姨和他私奔了。他们犹如两只逆流的鱼儿,出逃时并未向山外跑,而是向山的纵深处游走,在某个山神庙里躲了三天避过风头之后,才偷偷踏着月色下了山,撇下了满山川的流言蜚语,把满地鸡毛的瞀乱日子扔给了恨意难平的父母。

几年之后,当二姨又一次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她已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一家四口前来大姐家落脚。望着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二姨两口和两个抱在怀中仍冷得发抖的小孩,母亲满腔升腾起的想要控诉的怒火,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母亲为妹妹没有嫁妆没有风风光光的婚礼而草草嫁人感到难过。会做饭的父亲急忙进了灶房和面择菜,先让这一家子吃顿饱饭。母亲赶忙找来了我们姐妹的衣服、帽子,二姨也不挑不拣,就给娃们穿上戴上了。听母亲说,二姨在外面实在是穷困得混不下去了,才折转头想回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城里乡下的人们日子都不好过。他们一没文化二没户口,城里乡下哪里也混不住,只能四处流浪,靠给人打短工、零工勉强填饱肚子。若拖家带口想找个地方落脚,没有户口身份证明,哪个村都不敢贸然收留,还盘查追问个不休。姨父托人在眉县塬上搭了个窝棚容身,可那里土地瘠薄,开荒种地却仍吃不饱肚子,身上积攒的一点钱用完后,再不挪窝想办法,就揭不开锅了。只有回到山里王家梁丰腴的土地上,日子才能过下去。可想回山里,就得老着脸皮低下头,承受来自亲人和乡亲们的诘责诟病。舅爷自然是不会让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进门的,只有心慈面软的舅婆看女儿可怜,背着舅爷对女儿骂过哭过之后,再给女儿外孙一些接济,等着时间冲刷去蒙在父女心头的积怨。嫁给爱情的二姨虽说日子窘困,但母亲说二姨的眉眼是有光彩的,她苦得心甘情愿。二姨相信和所爱的人执手,只要活得畅快,穷没有啥怕的。

在我的记忆中,舅爷和舅婆会因过日子争执对骂吵吵闹闹,母亲和父亲会因家庭矛盾摔碗干仗恶语相向,而二姨和姨父是没红过脸吵过嘴的两口子,等他们的女儿出生后,他们已靠勤劳的双手在山里建起了三间大瓦屋。他们对待每年寒暑假来山里寄居的我们姐妹几个特别疼爱,说话总是那么和气有耐心。每次下地回来,他们都会给我们捎回来山果子吃,夏天有覆盆子、野草莓、山桃子、野李子,秋天有五味子、野葡萄,酸酸甜甜的吃得满唇红紫,特别开心。核桃、板栗房前屋后就有得吃,尤其是冬天吃冻柿子、爆粟子、吵黄豆,那满嘴的香味儿,连梦里都咂巴着嘴。姨父常在二姨给我们做饭的间隙,给我们小孩子做些小玩具,削个骨碌球、扎个鸡毛掸子,制作个弹弓,用麦秸秆扎个蝈蝈,他从不高声训斥人,但每个孩子都敬畏他。现在还记得他冲我们几个盘泥巴捏小人的孩子说“大人吃饭做庄稼,小孩吃饭玩泥巴”的笑脸。

当八十年代平原村镇上人们种庄稼普遍用上小四轮、打麦机等现代农具时,山里收割庄稼依然靠肩挑背扛牛拉石碾子。许多次我看见二姨和姨父背着、扛着小山一样的麦捆子、插满玉米棒的背篓、和漫溢着豆香的黄豆丛背荚,从王梁的坡地上小甲壳虫般一拱一拱地回到场院,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和疲惫不堪的面容,都让我觉得那一担担粮食浸润着太多的血汗。夏天干旱时,院里的浅水井干涸后,二姨要去离家三里多地的沟涧去挑水。每次望着二姨或姨父挑水走在一面是陡崖的羊肠小道上时,我就紧张得有种如履薄冰的眩晕感,仿佛能感觉到他们那紧绷的鼓着劲的小腿肚子也在微微地打着颤。

后来,姨父当上了村干部,他每天在细麻绳一样绕在山梁上的茅草道上奔走,和请来的技工勘测地形,带领乡亲们冬闲时开凿沟渠埋管道,垒砌石坝修水槽,机械到不了的地方,全凭人力抬石料运水泥。经过几年奋战,不只自来水进了各家各户,拦截的溪涧水还欢唱着奔泄向山麓处的发电站。水电解决了,山里农家场院里就有了明晃晃的电灯,轰轰作响的打麦机,二姨家里的缝纫机也咔咔地唱起了歌。他们添置的自行车就放在河坝熟人家里。秋忙后,二姨和姨父就会扛着麦子、玉米、黄豆、土豆、核挑、板栗等去山外赶集,粜了粮食换票子,再买回各种生活用品。一次二姨骑的自行车车闸突然失灵,驮着重物的自行车如脱缰的野兽,在迂回的山道上,最终栽到了河坝的灌木丛中。二姨的嘴摔得破了相,缝了好几针,可她却笑着说自己命大,没有撞在山石上让脑袋开花。

民间有“恩爱夫妻不到头”的说法,竟在二姨身上应了验。二姨父那么一个要强精明的汉子,却因积劳成疾,得了尿毒症撒手人寰。听母亲说姨父是个极勤俭的狠人,把攒钱过日子看得太重,有了病不看死扛着。得了胃溃疡,每次犯病后就喝点碱水缓解。每到夏忙时节,山里的麦子比平原晚熟,二姨父总会给我家帮工,他埋首在麦田里嚓嚓割麦的利索劲头,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等姨父住进医院时,肾病已到晚期。当我看到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的姨父闭着眼,像个小老头蜷缩在床上,神情那么恍惚、萎顿,我咬唇忍住悲哀辛酸的泪水。我知道姨父是个既争馒头又争气的人,心疼大儿子顾念小儿子,只知积攒家业,唯独不知心疼自个儿,挣来挣去赔了自己的命。二姨那哀怨的眼神,深重的叹息,更是令人心如刀绞。姨父是在下着雪的冬天走了,二姨脚下的路被积雪塞得严严实实,四下白得空茫的山野,不知藏着二姨怎样冰凉恓惶的叹息。

后来,二姨接受了改嫁的命运,在平原有了她的新家,一对失了伴的中年男女结缘,似乎更懂得惺惺相惜。二姨两个已成婚的儿子随着移民搬迁,安置到了山外的镇上,女儿嫁到山里河湾人家,经营起了农家乐。二姨中年后一连串遭遇了丧夫、小妹病故、亲家公突遭离丧和婆婆自尽、养子媳妇病逝的打击,被苦水浸泡的心渐渐有了某种执念:人生来原是有罪的。这些罪恶必得通过万能的神来拯救。而庙里的观世音、玉皇大帝等诸神,都是镀金的泥菩萨,不曾给过她庇佑。她不再去庙里上供求签,她要找到能给她抚慰的大神。为此,她还上过江湖骗子的当。一次二姨路遇一个主动与她搭讪的妇人,言说会看面相能救人疾苦。她从二姨的面相上看出她以前的苦难,又预言她的儿女不久要有祸事出现。被离散惊怯了的二姨,登时就被危言吓得六神无主,忙问如何可以消灾避祸。那人不知施了啥咒语魔法,指使二姨缄口不言,回家拿三千元钱出来,让妇人用写上咒语神符的红绸包好,放在某个指定的方位,十二个时辰就可以攘除灾祸。迷了心性的二姨,被骗子玩了调包计,最终从神案前红绸下取出的是数十张假币。可她却认为这是破财免灾,这是大神指示,只要她的儿女都平安就值了。后来皈依了万能神的二姨,成了一位虔诚的教友。她虽不识字,但她能识记许多教义,万能神如星座一样闪烁在二姨心里,她要为逝去的亲眷赎罪,要为儿孙们祈福。她曾在农闲时骑自行车兜里揣着教义四处宣教,母亲和我们姊妹、她的儿媳女儿都曾是她说教拉拢的对象。她总是怀着虔诚而略带神秘的庄严,控诉现世的罪恶,宣扬万能神拯救众生的法力,当看到亲戚们冥顽不化的厌烦相,她会轻蔑地撇撇嘴无奈地摇摇头。直到在法院工作的养子出面干涉她信的是邪教而要予以肃清时,她才不传教了。她曾对儿女们自负地说,她老了不会拖累一个孩子,万能神会管理她的。

一晃廿余年悲喜交集的光景过下来,六十多岁的二姨发了福,成了一位历尽劫波人健在的老妇人。勤劳是二姨此生保持不变的本色,也是不打麻将不跳舞的她打发无聊岁月的法子。自从生性散淡的姨父把土地承包给邻居后,闲不住的二姨总是骑着电动三轮车,和一帮老娘们春天去果园里蔬花、间果,秋天摘葡萄、下毛桃,忙忙碌碌说说笑笑的日子,让她吃得香睡得酣,还能挣些零花钱。夏天她又骑上电动车,驮着自已种的葱、豆角、西红柿和在田野里掐的灰灰菜、荠菜,去山里女儿的农家乐帮工,杀鸡宰鸭剖肠掏肚的活儿她能干,发面烙饼洗洗涮涮的活儿没得说,她喜欢活在被人需要的热闹里。秋闲时,又去山里拣毛粟、采野果、打核桃,孩子们既可以吃到鲜果子,她零零碎碎也攒下了私房钱。二姨觉得自己挣下的钱用着活便、硬气,还能给上大学未成家的孙子孙女一些帮衬。一辈子爱山总不忘上山的二姨,当下的日子是滋润安稳的。生活在晚年给二姨的人生涂上了一抹温暖的亮色。

谁能料到上山捡毛栗的二姨早上出得门去,就隐身林壑再无影踪。如果她不丢下伙伴,如果她不逞强多捡些果子,如果她不抄近道走瓦瓮沟回家,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生有时辰死有地。二姨偏偏就在午后她自小熟悉的山上失了联。一道道沟一座座岭,危悬耸峙深谷流湍,杂树丛生藤萝蔓架缠络,暮色四合时儿女已在她下山必经的山道上呼喊找寻。偏偏夜里落了雨,湿雾笼罩的幽暝山谷中,隐着毒虫野物的暗夜里,一百种险情在撕扯着亲人的心。儿女亲友千呼万唤踏遍林壑丛莽,乡邻穿着雨衣攀援危岩、越蹚深谷,动用了搜救犬无人机,请了专业搜救队,连日里踏遍了方圆几十里山林,二姨依旧杳无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寻进深山,寻出平原,新闻都变成了旧闻,二姨依旧山上平原两渺茫。找到民间的神汉巫师掐算,人神联手,也不能追索召回杳无踪迹的二姨。

二姨在云山雾罩里离奇失踪,成了亲友牵挂儿女揪心的不解之谜。就算与大山融为一体吧,她的命途多舛也非常人可及。生而向死的路途,人人有终点;死而问生的人间,人人有剧本。不管二姨还在不在人间,我为她写的人生略传,还是该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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