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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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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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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夏天的自行车

抵达夏天的自行车

张猛

 

在我眼里,东北是没有春天的。当江南草长莺飞,我们还在冰雪中挣扎。好不容易盼到桃红柳绿,春天已经溜走了,紧随其后的是满山遍野迅速膨胀的夏天。所以对于北方人来说,初夏常常给人以春天般的错觉。

 

五一这天,我向小区邻居陈老师借自行车。说他是老师,还不如说是木匠。退休以后他大部分闲暇都在做木工活,小区西北角有个借砖墙和大树搭建的简易仓房,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那是他的“工作室”。当然,仓房太小了,他的工作都在大树底下完成。他常在那里敲敲打打,桌椅板凳之类的器具既 会做也能修,无论同事还是邻居,他都有求必应,还帮我这个租房陪读的过客修过门,磨过刀。

 

当我开口借自行车的时候,老人立刻答应了,并向邻居借打气筒补气。他左手大拇指甲有个大大的豁口,大概是做什么活削掉的,那光秃秃已经愈合的伤口,叫人看了隐隐作痛。车子就锁在大树旁,车圈比汽车轮子还大。车锁是自制的,一根两头都有套的钢丝被大铁锁紧紧扣在铁护栏上。锁身白色圆圈里有两条并列的红鱼,一把细得发灰的黄铜钥匙泛出久远的光泽,是“双鱼”牌。这图案我相当熟悉,小时候爷爷奶奶就用这种锁,再看到它恍若隔世,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好像都被它统统锁住了,只要轻轻一转,所有前尘往事顷刻间就会奔涌而出。

 

我拍拍那两端高中间低的“鹰把”,“这车子得有十几年了吧?”“十几年?”老人抬头看我一眼,“你多大了?”我老老实实告诉老人,“比你岁数都大!这是“金鹿”,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了……”啊,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金鹿”。这名字我听过,父亲说他20多岁的时候,如果看到谁家有台大“金鹿”,心都痒痒,就想骑一圈。

 

打完气他把气芯拔下来看看,再安上打饱,然后纵身一跃,骑回来把车子交给我。看到已有裂纹的车圈我问,“骑到江北没事儿吧?”其实江北只是此程的一半,怕老人不愿借我就虚伪地打个五折。“这车骑过七八十里,还驮着一百多斤木头,我从沿江公园捡回来的死树。它越重走得越快。”我将信将疑接过车,老人又嘱咐,“一定要把它锁到固定的地方。”那时好像我借的不是自行车,而是陪伴他多年的一个伙计,一匹老马。

 

为防止路上撒气,我背包里装了小打气筒,又在瘦骨嶙峋的车座上绑了一个椅垫, KN95口罩紧紧扣在脸上,出发了。

 

和家里那辆蜷着腿蹬的自行车相比,这车实在太高大了,分明是小毛驴和骆驼的差别。我的双腿好像突然长了许多,脊背也挺拔了许多,平时那两条颇为自豪的大长腿此刻只能努力伸展着,脚尖才勉强够到离我很远很远的踏板,我突然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具备了俯视一切的本领,整个世界都小了。

 

从离家到出城感觉比较轻快,我骄傲地超越一辆又一辆重新堵满路面的汽车。我鄙视那些放着臭屁虚荣庸俗的废铜烂铁,我用并不娴熟的脚闸控制车速,掠过一只只熟悉而又陌生的口罩,去追赶擦肩而过的春天。

 

第一次徒步走过松花江公路大桥,灰黄的江流浩浩荡荡穿过城市,流向同样灰黄的虚无缥缈的远方。我分辨不清,远方是沙尘还是雾霾,天空朦朦胧胧,薰风干热猛烈,拍照时我两手紧握手机,唯恐它被卷到江里。但这些都阻挡不住又一个春天的复活,夏天的壮大。

 

江堤上黄绿错综的柳树鲜明耀眼,越来越稠,随着江流蜿蜒而去。那些不知名的粉红和雪白的花尽情怒放,成为一团、一树,生怕错过这一生一世的繁华。叼鱼郎(学名大概叫遗鸥)横过天空,有的在迎面劲吹的风中稍作停留,再一头扎向江面,划出一道神奇优美的弧线。有的浮在水上,随波荡漾。它们时起时落,悠闲自在,像极了天地间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精神。

 

风沙阻挡不住的,还有从我身旁鱼贯而过小巧玲珑的“哈啰”单车,车是扫码出租的,既要付费还要交押金,而且还不能骑出服务区,在这疫云笼罩的特殊时期,对于那些如我一般没车又不想乘坐公共交通的人来说,确是不错的选择,但不适合远行。

 

当骑到大耿家的时候,路程刚刚过半,前面还有三十余里。车座实在太难受,我甚至想到“老虎凳”,只不过我的双腿是向下、向下、再向下,简直无法驾驭,我避开那些漫山遍野挖野菜的人,一次次坐在路边休息。

 

我一会儿脱下外套,一会儿又把帽子口罩挂在车把上,可车子还是越来越慢。地图导航中两个多小时早就过去了,我还在巍然屹立的车座上前后左右挣扎着,那带脚刹的轮子根本不能忠实传达出我的全部力量。

 

雨点砸下来的时候,我想起了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拼命奔跑的脚步。我还想起许多年前的小学同学,那也是一个夏天,他竟独自一人沿着连接村庄和世界的一条公路走到五十多里外的县城,那时还是沙石路,两边是一个个用板锹拍出斜坡的沙堆,雨天用来撒向路面,而我祖父就是养路工中的一员。两排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杨树林在公路上方交会,形成一道无边无际的绿色长廊,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大树被全部干掉,以至于每次走过那条光秃秃的水泥路我都痛心疾首。那时我们小孩还常到路边溜㳠,头一直垂着,寻找车上掉落的金属,攒起来卖废品,一块铁片一根螺丝都能让我们眼前一亮。

 

我不知道这次从省城到县城六十多里的长途跋涉和当年那个孩子的孤独出走是否有联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应到了某种生命的召唤,渴望一次平凡中的挑战或者精神的远足。总之,自行车在缓慢前行,而我在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里迅速后退。

 

四天后返程,这一天正是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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