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连心
张建刚
1
母亲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是车马堡王家三代单传的女儿,身子金贵,性格倔强。一家人都宠着她,不让她干脏活累活。但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她一生辛劳,从不叫苦,用她的行动,支撑起一家人的幸福与安宁。
外婆跟我唠起饿肚子的年代,就皱起眉头心疼自己的女儿。丫头(母亲小名)小小年纪就挎着个竹篮上山摘野果、拔野菜回来填饱肚子。劝阻她别钻刺棵棵扯苦籽花、豆军粮,她偏要去,把手背戳得破破烂烂,血糊泥淋,看着心疼。不过丫头手疾眼快,比两个哥哥扯的还多。说到这些,外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推磨舂碓、烧火做饭,丫头心灵手巧,一看就会。刚学纳鞋底、插肚兜时,还是吃过不少苦头,针尖扎到手指,疼得甩手跺脚。不让她做破篾织筲箕的粗活,她偏要耍篾刀,把左手大拇指削到见骨,大指甲永远长不拢。
不吃苦中苦,哪来甜上甜。正是凭着勤劳,外婆在家族中树立了威望。她裹着一双小脚,仍跟男人一样犁田耙地,赶牛放马,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年四季的耕种收盘,全由她说了算,外公和舅舅们埋头做直活就能衣食无忧。
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勒劳能干,把家庭生活经营得井井有条,日渐向好。
2
母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说是没落,仅是失去了多垦的土地,但特殊身份像一道魔咒,限制着她和兄弟们读书招工参军的自由。受够了身份的羁绊,她从小向往自由,怕遭无妄之灾,想过平凡人的踏实生活。
父亲祖上也是地主,光景一代不如一代。母亲从板桥盆地的西缘车马堡嫁到东边大堡子,仅东挪了两公里,但生活环境变得更加艰苦,应了那句俗话一一从米缸里跳进了糠箩里。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由二舅母说合,算是门当户对。
母亲的二嫂方小梅能说会道,娘家就住在我家老屋的隔壁,我曾祖母方小兰是我二舅母的姨母,她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知道他从小机灵勤快心眼实,早就动了结为亲戚的心思,但碍于辈分差别,隐忍了很久。
在乡村社会,同姓家族具有绝对的统治优势,男权起支配地位。娶进族中的媳妇,只记姓氏,甚至离世后灵牌墓碑上连名字都忽略不写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外嫁的女儿也不再记入本宗本族。族群间的姑表舅亲联姻是常有的事,但基本主线忠于本村豪门望族。有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叔侄,有的兄弟又讨回同族的姑姨,盘根错节,乱了辈分,聚在一起时就只呼实名,少些尴尬。到了下一辈也就自然抹平了差异,有了更新更实的身份认同。
按本村的辈份,我父亲该叫二舅妈姨母,这样论来,父亲便小了一辈,但方张两家无直系血缘关系,双方看重的是般配实在,结成亲家,也就扯平了。
嫁过夫家没多久,母亲作为张家大嫂因能干踏实被婆婆委以重任,执掌家务,建立起了以母亲为主心骨的“母系氏族社会”家庭结构。两个叔叔各安其事,种好田地。
说来也怪,那些年,同样的谷种,父亲去播种,秧苗长得稀稀拉拉,不够大田移栽。母亲主事耨下的秧,必定稻谷丰收。父亲只有在挥斧斫木,建盖楼房时才找回了木匠的尊严与自信。
3
母亲的勒劳能干,得了外婆的真传,把家庭的大务小事安排得妥帖稳实,家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人勤地不懒”是母亲的口头禅。在她的浇灌侍弄下,我家的小院里,生机勃勃,蔬菜瓜果,四季不断。在过大集体日子的年代,她因开荒种自留地,曾被举报投机倒把、私盘庄稼,受过批斗。但土地下放到户后,我家的自留地里又恢复了生机。村中的婶娘大妈经过菜地,母亲必会送一些时鲜蔬菜给她们,共享劳动成果。
母亲种的庄稼,都要比别人家高长一篾片。村民见面就夸,张木匠娶了个巧媳妇,幸福得掉进蜜罐子里。确实,母亲坚信“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她看重的就是我父亲会木工手艺,才不顾父母反对,从车马堡嫁到大堡子。
在娘家学会的篾匠手艺,让母亲在大堡子上村下铺声名远扬,她织的筲箕、粪箕、竹篮、背箩,一拿到街上就被哄抢买走。她信奉手艺人处世原则,细水长流挣点辛苦钱,靠薄利多销赢得信任,外村人都会跑到大堡子向母亲定购篾具。
为了挣更多的钱,苦更多的工分,分更多的粮维持生计,父亲放弃老家的劳动,很早就外出打工。他去师宗江边砍过造纸用的芦苇草、到东山煤矿采过煤,到文山修过路,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父亲经常外出,家里的劳动重担全落在母亲身上。
我小时候体质弱,三天两头爱生病,母亲总是背着我往板桥跑,病情紧急就去卫生所找恶婆婆扎小针,轻一点的伤风感冒就去找一个叫俞万甲的老中医抓草药。我老是用手揪母亲的头发,扯她的头巾。我曾晕针假死过,把母亲吓得嚎啕大哭,等我苏醒过来她又破啼为笑,不停地亲我的额头。
困难时期,一家人只能吃素。有时家里存有一点板油,每次做菜,母亲仅用筷头挑一点放在锅里,杀杀铁锈。但逢年过节,母亲都能变着法子弄点肉回来,让一家人沾点荤味。
4
小时候,我最爱跟随母亲去外婆家。
外公在堂屋里挖了一个地火塘,火塘边常摆的物件有炖锅、水壶、茶罐、烟筒、火钳等,方便随时取用。火塘上方垂下一根带铁钩可调高度的铁链,钩子上挂着一鼎吊锅。每次到了外婆家,她就忙碌起来,先把挂在梁上的腊肉割下一块,洗净放入吊锅里慢慢煨炖。肉皮并入红豆,隔天又可再煮一锅。火塘周围嵌着三个顶锅石,炒菜时把铁锅蹲在上面更平稳,还能将侧面掏出一个火口供外公煮茶或烤豆粒或烧饵块。有时在火塘边围上一圈洋芋,烧到焦黄时去皮再烤,边吃边烧,满屋充盈着洋芋的香味。到正式吃饭时,肚里已填得七八分饱,饭菜再好,也吃不进太多了。
我很小就跟着外公喝炕茶,那种浓酽的茶香远比茶汁入口时的苦涩让我记忆深刻。每日饭后,外公将扁口的土陶茶罐干放在火塘上预热,烧到冒青烟时,把一撮茶叶丢进罐中,迅速用火钳夹住罐口颠簸翻炕,直到香味渐浓时,将烧好的开水洇入,热汽翻腾,滋滋作响,架到火上煮涨后倒入茶碗,温热的茶汁有红糖水的诱人色泽。外公习惯性地为外婆也倒上半碗,再往茶罐中续水煮涨,并入坐碗茶,让勾兑过的茶水变淡一些才递给外婆。而外公直接端起浓酽的坐碗茶小口小口品尝,夸张地让水声吸得唏唏作响,惬意陶醉的表情,引得我也急切地想尝上一口。久而久之,我也感觉喝外婆碗里的淡茶,不过瘾。泛着蓝色火苗的火塘可煮饭、可取暖、可照明。来了客人,就便围在火塘边叙家常吃零食。有时懒得搬桌子,干脆围在火塘边就吃起了团圆饭。火塘,给家人带来温馨与依恋。因此,每年除夕,外婆都要在火塘边贴上灶君纸马,点上三炷香以祭典灶王,每日吃饭时都要行祭礼。直到过完三天大年,正月初四最后送灶君升天,祈祷一年温热如火,清吉平安。
每次回娘家,母亲都要尽力帮外婆洗衣洗脚。外婆有一双典型的“三寸金莲”。因从小缠足,夜间也得裹着脚睡觉。脚变小了,看似美观,却大大限制了行动的自由。摇着碎步,还得推磨踩碓、插秧割稻,打麦扬尘。在晒场上经常跪着爬着劳动,吃尽苦头。
我偷偷看过外婆洗脚。她的大脚趾大得出奇,其余四趾被捆缚变形包在脚底,在骨拐处因行走负重磨擦,形成角质化的硬皮,有时还长了鸡眼,时日一久,奇痒硌脚。母亲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帮她清洗一次。外婆视力不好,加之年老腰疼,低头修剪脚底不便,时常盼着母亲去帮她洗脚剪鼓拐。多日不见,外婆就要唠叨女儿对她的事不上心。母亲边安慰老人边叙说家里农活多杂事忙。母女俩偎在一起,洗脚成了最亲密的交流方式。
我跟着去外婆家时,她早就攒好了零食等我去吃。我也提请帮外婆洗脚,却遭到她俩的一致反对,喝斥我起开些一边去玩。警告说,弄了裹脚布,读不好书,写不好文!外婆洗脚,是一件很隐秘的事,一般不许外人在场,尤其是男人。要早早找个僻静处,备好两壶热水,两口瓦盆,一把剪刀。先将外层硬鞋脱去晾在一边,再将里层软鞋脱下丢进瓦盆用涨水浸泡,最后一卷卷将缠足的蓝白布条解开,和软鞋泡在一起。外婆的裹脚带子,确实又臭又长。洗过后,盆里漂着一层白白的皮肤碎屑。脚泡软后,母亲小心地帮她剪去一层外皮。这项手艺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剪多了伤到嫩肉,疼!减少了,皮肤硬壳还在,咯到,还是疼!有时还得将变硬的花跟鸡眼挑掉,再清洗一次,晾干后才用裹脚布一层层缠起来,借助二指宽的鞋把子将鞋拽上,收拾整齐。
5
母亲个性倔强,小时候也曾被外婆抓住,请人按着强行缠足。不过,她转身就把布条扯掉丢开,放成一双行走起来大步流星的天足。
母亲是个素食主义者,但她的身体依然长得白白胖胖,还被妯娌们取了个诨名叫“胖犊子”。她开玩笑说,自己不吃大鱼大肉,只喝几碗水,也控制不住要长胖,实在无招。在农村生活,身强体壮才干得动重活。她胖些,没有什么坏处,却益处多多。她胖,奶水充足到我家姊妹们吃不完,还捎带着把院里的同龄孩子奶大。村民栽秧掼谷子集体劳动,都争着跟我母亲换工。她手脚麻利,要顶两个慢性子的人插的秧面一样积大。尤其是掼谷子,她要多割三五丛稻茬,还遥遥领先。要是哪家缺男人换脚踩打谷机,母亲顶上茬,踩得一样欢。
十冬腊月,农活偏少,母亲闲下来,她静心筹备着一个充实的年节。煮米酒、炒蚕豆、冲饵块,做豆腐,每种食物都得花时间去精心准备。春节临近,还要缝新衣,做新鞋,扫尘除秽,洗刷用具。
我坐在屋檐下的石桌边做作业,母亲常陪在我身旁,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讲她的往事。她曾夸赞我写的字整齐好看。我明白她的心愿,她不识字,只是在鼓励我好好学习。她一针针地缝衣服,一线线地纳鞋底,用行动来导引我做事要认真细致,不可马虎。
我的母亲在她没有成为母亲之前,在车马堡村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这个地方,田少地多。水田里的稻谷受降雨的限制,靠天吃饭,干旱年岁,庄稼常常歉收,雨水太旺时,庄稼被涝死,收成也低。但石墙寺水库附近的旱地多,只要有力气,尽管去开垦。外公带着三个儿子,没日没夜地开荒种地,种荞麦,种包谷,种洋芋,种黄萝卜。红土地里萝卜强生,不怕旱,产量高,当地传扬着一句谑语,“好个车马堡,黄萝卜当晌午!”这道出了萝卜既当粮又作菜的久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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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很少吃肉,由来已久,倒不是家里穷到吃不起肉的缘故。
外婆讲起我母亲不吃肉,一直很自责。有一年过春节,正好刚杀了过年猪,瘦肉、肥肉炒了几盘,猪血、肠肚煮了几碗,弄了一大桌菜,请亲戚们过来吃杀猪饭。丫头(母亲小名)那时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因长时间没沾荤菜,嘴馋,老是吵着要吃肉,那就放开来让她吃个够。结果腻住了,几天不动筷子,脸也变得黄皮寡瘦。后来请板桥老中医俞万甲开了消食药才把驻留肚子里的肉块撵下来,肉坨已成团窜满血丝。从此以后,丫头看见肥肉就摇头,与肉食结下了冤仇。
不过,不吃鱼虾,却是完全受了外婆的信仰或遗传影响。提起外婆,慈祥的面容立刻浮现在我眼前,她永远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外婆天性胆小,不许杀生,她认为牛马耕地是人的好帮手,猫拿耗子狗看家,是家里的一份子。她信奉宗教,天天礼佛,饭前要采食供奉,从来不吃牲口肉。她的奇怪饮食习惯毫无保留地被母亲接受传承下来。家里杀猪时,母亲早早就躲出去,她听不得自己亲手养大的猪临死时发出的绝望嚎叫。较真到煮过鱼的锅用净水洗过,还要用砂子和姜片擦洗除腥。有时干脆单独用一套锅碗瓢盆,另起炉灶做饭食。但奇怪的是她能强忍腥味炕小鱼小虾给我们佐饭吃。抵抗住自己讨厌的鱼腥味,为孩子们做美食,这需要怎样的定力与付出!
回头想想,母亲饮食清淡,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多半因食物紧缺年代养成的习惯。肉类金贵,只有过年过节才弄得丰盛一些,庆贺家人欢聚团圆。平时粗茶淡饭,贵客来访时才加点荤菜。不过,母亲偏爱糯米和甜食。她会用糯米舂成糍粑,塞进凤尾糖心,用炭火烤软了给我们吃。她用糯米煮的甜白酒,可以从除夕吃到元宵节。父亲赶马车远道买回来的红糖,她小心地收留着。只有坐月子时,她才破例吃几个糖水煮鸡蛋补补身子,为喂养孩子着想。平时养鸡下蛋,都攒齐了卖给机三厂的工人,换钱来买盐巴和供子女读书。
困难年代节俭惯了,有好饭好菜,看着娃娃吃得馋嘴舔舌,她心里高兴,最后才收拾残羹剩饭。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有时也主动将垫在甄底的米饭留给弟弟妹妹们吃。我多吃盖在上面的包谷荞麦疙瘩。有时还得掺进萝卜野菜充饥。
如今生活改善了,丰衣足食,吃穿不愁,母亲还隔三差五弄顿忆苦饭,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现在吃多了大鱼大肉,转而多吃点五谷杂粮,对身体确实有好处。但母亲煮饭做菜还是习惯性地多弄一些,生怕儿孙吃不饱。往往上顿的冷饭还没吃完,下顿又煮一大锅。劝不住,我只好跟她抢着吃冷饭。剩菜她悄悄收在冰箱里,下顿还要加热吃完。有时我背着她把剩菜倒掉,她看见后定要责骂一阵。我解释说剩菜变质后病菌多,吃了不利于身体健康。她根本听不进去,这让我苦恼了好一阵子。我只好亲自动手,适量做饭,吃饱为准,尽量避免吃剩饭剩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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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吃得很随便,但穿着很讲究。即便在经济拮据、服色单一的年代,到亲戚家做客吃酒席,她定要搜出家藏最好的衣服让一家老小穿戴整齐,才一路说笑着去赴宴。穿得旧点不怕,穿着脏兮兮破洞豁口的衣服出门才丢人现眼。在别人看来,家人的穿着打扮,就是户主的面子。它标识着家庭主妇会不会缝补收拾。劳动间隙或饭后闲罅时,母亲要么在浆洗衣服,要么在缝补破洞。大人衣服的手肘处和两肩处劳动磨损最多,需最先补上。而小孩裤子的屁股蛋子处和膝盖处通洞最快,常要方方正正嵌上四个补丁。一件小衣服不合身了,往往要分拆成几块,变成了补丁,有时补丁上面再打补丁。好在布料大多是蓝色,补在哪件衣服上都不扎眼。
蓝色卡叽布衣服、线纳布底鞋、花头巾是母亲的标配。母亲脚掌宽、腰围大。衣服请院内李大奶奶量好尺寸画线裁剪后,一针针缝合,附体养身。剪下的碎布头粘糊在竹叶底片上,放宽了前掌一线线亲手纳底做成布鞋,合脚耐穿。只有头巾是到百货公司选购的,比了又比,样了又样,也仅有几个花色可选,临近年关,她几近奢侈地一齐买上两块,一块现用,一块备着就急。头巾其实也不贵,几毛钱就能买到,现场叠成长条,一头搭在耳鬓,留出流苏,另一头将长发紧实地包裹起来,在后脑与额头处绕两圈,斜揙进包头里。头面有了色彩装饰,看上去既美观又精神。干活时还可避免头发散开影响劳作,冷天又起到保暖作用。母亲的头巾,还有其它特殊用途。夏天去山田里种地,归来时,母亲头巾里要么兜着红红绿绿的杨梅,要么兜着鸡枞野菌,让一家老小的食物丰盛起来。头巾用到破旧分绺了,母亲就把它一层层裱成硬布,做成鞋帮,从不舍得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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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辈的勤劳节俭、母辈的踏实艰苦,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基础。我的妹妹也继承了母亲的诸多优点,头脑活泛,开个小卖部也比邻家热闹。如今大家日子越来越好过,进城买新房的人家越来越多,装修成了热门活路。妹妹和妹夫一合计,把上门装修服务作为奋斗重点,靠勤劳的双手挣来的钱,也在城里买下宽敞明亮的商品房,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母亲如今已年过七旬,早年劳累过度,患过腰脊劳损、腰椎间盘突出、风湿性关节炎、神经性头疼、轻度脑梗、飞蚊症等,精神也一年不如一年。我们极力劝阻她不能再种地,让她在子女家循环走动,安享晚年。母亲虽然年老不主事了,但她主张的勤俭持家、踏实苦干、与邻为善、怜苦惜贫和重视子女教育、注重品行节操等传统美德,成了我家代代相传的良好家风和为人处世信条。
“有个好母亲,享福三代人”,在我家尤为明显。有老母亲的示范带动,连小女儿都变得越来越机灵勤快。一大家人团团圆圆围桌吃饭时,她说了一句“奶奶是我们家的女王”,逗得大家开心欢笑起来。 我家姊妹们团结在以母亲为核心的“母系氏族社会”结构模式大家庭里,日子越过越幸福,子孙一辈更比一辈强。
如今,孙辈已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有考上哈工大的,有当兵的,有经商的,有在党政机关工作的。这也使母亲倍感荣耀,在村里被奉为颂扬学习的模范家庭。
9
随着年岁增大,母亲越来越怀念逝去的亲人。每每提及自己的父母,忆起生活中的一个个难忘瞬间,常常以泪洗面,哀叹时光不再,岁月无法轮回。
外婆失明后,饮食起居极为不便,吃饭只能顺口爬,辣酱佐料也一口吞下,不爱吃的食物到了嘴里也只能嚼嚼咽了。膝下唯一的女儿悔恨自己孝敬老人不够。她抽空做好的几双花边小脚鞋,没来得及给母亲穿上,母亲就过世了。
忆及外公,母亲充满敬意。外公从来舍不得重言重语批评她,总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仅有一次母亲实在做得过分,遭到责骂。小舅刚要上学那年,和母亲争抢镰刀去割草,母亲抓住刀把猛扯,失手将小舅的手臂割到见骨,血流如注。她吓慌了,撒腿就逃,躲在村外的草堆里不出声。外公闻讯跑回,带着小舅去医院包扎伤口回来,又到处去找女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天快黑了,外公听到动静,终于将女儿从草堆里扒拉出来,责骂贼婆不省心,一个受伤一个失踪让大人多着急!外公高高举起的手掌,在空中划过半道孤线,最后轻轻落在女儿的背上。
有一年过中秋节,外公来到我家,在月光下和我们一起编包谷棒子。他为粮食丰收啧啧称赞,喜形于色。外公看到我们吃的菜太清淡,轻声细语对母亲说,娃娃们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肉,大人油水不足,干活也没力气。回去不久,他就叫小舅送来一挂腌好的腊肉。
对于外公后来上吊而死,她一直耿耿于怀,无法理解一位七十多岁的和善老人,为何要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女儿痛失在父亲跟前多多尽孝的机会而抱恨终身。
我大妹患病英年早逝,也是母亲心里永远的痛。每到清明或中秋,她都要为女儿上祭祈祷,仿佛女儿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母亲嘘寒问暖,泼出去的水饭烧出去的纸钱她也能领受。每每此时,我只能默默侍候在旁,不敢言语,任由母亲以自己的方式舒缓积压心底的愁怨和不甘。
10
母亲的健康,一直令我心忧。她每次生大病,我都好象早有预感,寝食难安。这就是母子连心吧。
四年前,母亲毫无征兆地上了一次急诊。
那是三月里的一天夜间,嘭嘭嘭嘭的拍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穿着睡衣冲出卧室,父亲边说你妈边指隔壁一间卧室。我心里一紧,顿感不妙。
俯到母亲枕边,连叫几声妈。父亲打开灯,惨白的灯光照在母亲颧骨高突的脸上,蓝紫相间的头巾滑落到脑后,褶皱深陷的额头覆着一缕白发。她半张着嘴仰躺在墙边,双手死死抓住被角,僵硬且微微发抖。我把脸凑近母亲脸颊,有些凉意,急切地喊:“妈,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呀!"她嘴里发出不明确的呜噜声,已不能顺利说话。
是否脑梗?闪过一念,我赶紧呼叫走山认识的孙医生,电话不通,正想着深夜惊扰别人实不礼貌,我把一件绒毯盖在母亲身上。救人要紧,我火急火燎地又拔一通号码,她终于接起电话,我简单描述了母亲失语嘴角斜扯等症状,孙医生叮嘱说别翻身也别扶她坐起来,轻轻把枕头撤掉让她平躺着,赶紧叫救护车。我哆嗦着拨打急救电话,又拨通小妹的电话。妹夫小妹住处不远,最先赶到。小妹情绪失控,带着哭腔询问情况,我劝住她要冷静。我跟妹夫合力把母亲平托到车上,及时送往医院。最近的社区医院叫不开门,又直奔市一院急诊科。三楼急诊重症病房、卒中CT室、住院部10楼心脑血管科、18楼老年病科,奔忙多处,才帮母亲订下一个床位。
夜间值班医生有限,无论我们多着急,医生仍按步就班地测血压、心跳,抽血化验,先输液缓解病情。她们深知脑梗急救有“黄金三小时”的说法,但见惯不怪,按流程施救,转眼间半小时就滑过去了。母亲进到医院后紧张情绪也舒缓了些,用手指指脸,小妹用热毛巾帮她擦过又敷上。
主治医生说先输入溶栓药物,若无明显好转,就要进行穿刺治疗,手术费先交8000元。我答应钱不是问题,得紧急施救,别错过黄金抢救时间。
做过核磁共振检查后,医生说还好,仅右脸耳朵上部区域栓塞,无大面积主动脉硬化,先给母亲配制了四组针剂,主要有依达拉奉、血塞通、脑苷肌肽等。打完两瓶点滴,母亲脸上有了血色。医生说暂不行穿刺术,再观察。母亲也约略能讲“脸麻”“头晕”等简单字眼,精神也好多了。
度过危险期,我正伏在病床边小憇一会儿。一缕阳光,破门而入,照亮了白墙白床单,和阳光一起进来的是巡查护士,透过蓝色口罩传过温柔的声音一一老人很庆幸!及时送来抢救,已无大碍。忙活半夜,我们虽然困倦,但听了医生的话甚觉安慰。
输液瓶里每浮起一个水泡,就有一滴晶亮的液体滴落,沿着管道注入母亲青筋突起的手臂。
姊妹几人安静地守着这个洁白的早晨,一种久违的亲切在母子间传递。母亲头脑是清醒的,但手脚不听使唤,她指指水瓶。小妹会意,兑了些温水,将一根吸管斜插着凑近母亲嘴边。
她缓缓吸了一口,用手指指我又指指太阳,示意我该上班去啦。我说,不用管那么多,安心休息吧,我已请假早上不去上班了。
小妹轻声问母亲想吃什么,她摇摇头,在我们脸上扫视一圈,满意地闭上眼睛,很快传来鼾声。折腾了半夜,她确实困了。
等母亲再次醒来,已是正午。我轻声告诉她,这是在市一院18楼。母亲感叹,从来没住过这么高的房子!我拉开半幅窗帘,看了看窗外,蓝莹莹的天空,软绵绵的云彩。我告诉她:“妈,前面是麒麟公园,后面是寥廓山,很近。等您好了,我带着您去逛逛。”母亲没吭声,我看她的神情,一定又惦记着家里鸡喂了没有,大门上闩了没有。终于忍不住,她叮嘱弟媳,屋后的白合干了记得浇点水,你爹不管事。早晚要关院门,别让隔壁的牲口窜进院内捣乱……都病成这样了,她还有操不完的闲心。
退出病室在走廊长凳上坐定,妹妹说起前几天和母亲上街,母亲埋怨腿脚麻木跟不上走,没在意。我也提起母亲近来老说记忆不好,时而煮饭锅里没放水,时而炒菜放两次盐。有一天忘了带钥匙,等到我下班才开门上楼。太大意了,母亲的身体早就报警了。
住了两个星期院,医生复检一遍说老人暂无大碍,但必须坚持服药。按剂量开了一大袋药,有丁苯酞软胶囊、阿托伐他汀钙片、阿司匹林肠溶片等,叮嘱出院在家养护。
经此折腾,母亲虽未出现偏瘫等后遗症,但明显走路不便,讲话不利索。但出院几天,她就牵挂着土地没人翻,菜没人浇水,执意要回老家去。
逃过一劫,已是万幸。但母亲依然闲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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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患重病卧床不起,差点入了鬼门关。母亲卖掉圈养的几只鸡,丢下农活连夜赶到曲靖照料我。母亲忧心忡忡,没几天头发就全白了。她时时鼓励我,坚持住,会好起来的。听着这样熟悉亲切的话语,仿佛又回到童年,躲进母亲的怀里。
化疗期间,经常呕吐,几天粒米未进,仅靠针水维系生命。母亲变着法子熬粥,远远送进医院,揭开碗盖还是热的。我强撑着坐起多吹几口,才对得住母亲的一片心意。
因化疗致使严重的骨质疏松,最后酿成左脚骨折。我终于尝到失去行动自由的苦头。从我居住的四楼下到小区院中看看风景,成了一种奢望。
我只能借助一对拐杖撑在腋下,从卧室挪到客厅,挪到餐厅,再挪到书房。医生警告,若长时间卧床会起痦子,甚至四肢肌肉萎缩,丧失行走能力。能动,就必须挣扎着做康复训练。走着走着,我就气喘吁吁地把拐杖砸向墙角,瘫坐到轮椅上生闷气。听到没了动静,母亲才怯怯地端了一杯温水,轻脚轻手地进来,放到我触手可及的高凳子上,像是小声跟自己说也像是劝导我一一别着急,慢慢来。
见我常依着窗子向外呆看,母亲将所有的窗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力求让我毫无遮拦地看清辽远的蓝天和金黄的银杏树稍。
有时胸痛憋气,咳到肺都往外窜的时候,母亲一只手托住我的肩膀,一只手轻拍我的后背。我丧气地嘀咕一句时日不多了。母亲背过身抹去泪水,回头强装笑颜说,别犯傻,我陪着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要守着儿子考大学分工找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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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情逐渐好转,母亲返回老家去了。
2023年1月1日晚上,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夜20时,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倒了,咳痰带血丝,问母亲上次在曲靖体检时的胸部C丅报告能否发一份给他,提供给板桥卫生院的医生对比诊断病情。母亲染上新冠病毒呈阳性后,最近两天咳嗽越来越严重,担心肺部也受到感染。今晚送到医院检查,医生建议先做C丅检查。
母亲性格倔强,平时生病很少听人劝,让她住院更不容易。只有她实在忍受不住了,才勉强答应去医院。
几年前母亲阑尾发炎,她固执地认为在家忍耐几天就能挺过去,结果半夜疼得哼不出声,才让弟弟打电话给我。我赶紧请中医院的程荣昆主任医师帮她看看。天不亮,程医生就紧急召集值班医生为母亲做手术。打开腹腔后,程医生责怪说,已经穿孔了。再不早点告知,还拖延时间就可能大面积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在傍晚时分母亲能答应去住院,我估计病情也很严重。在曲靖接到电话,我坐立不安,我也阳了,咳嗽几天,略有好转,但我的肺做过大手术,耐不住折腾,只能叮嘱弟弟仔细照看着,听医生的安排,先好好做检查,必须住院治疗,以防万一感染到其他部位。
我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支撑自己四处奔波,新的担忧接踵而至,深感无助,前途黯淡。
远在他乡,我遥祝母亲平平安安,能顺利挺过新冠病毒的考验!
母亲在,家就在。在兔年春节即将到来之时,我怀着对母亲的无限敬仰,叙叙她勤俭持家,维持着“母系氏族社会”大家庭的顺利运转,让家人衣食无忧,繁衍生息的真切故事。我们将传承她以身作则树立的良好家风,让家族更加繁荣昌盛。
祝母亲安康,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