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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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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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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永识

一诺永识

●张建刚

1

周末回老家,母亲叹息了一声,情绪低落地说,唉,大奶奶李月惠也走啦!

我明白母亲说的“走啦”是家乡人对死亡的委婉说法,但李月惠这个名字我不熟悉,疑惑地望着母亲。她补充一句,冲涛的妈妈,按辈分要叫她大奶奶。

哦,这下名字和人对上了号。汪冲涛是我儿时的伙伴,同住汪家院子里。因他家辈份高,他比我小两岁,论辈我该叫他爷爷,但平时玩得熟络,都直呼姓名,长辈却不行,我得叫他爸妈老祖,一直也不敢问及名字。同龄人却相差三辈的职誉,在我父母这一辈也仿我们这么随和相处。有时笼统地叫他们老辈子。

2

有一件凑巧的事,值得一说。

汪家院子里住着两个年轻人。张乔富大汪金生两岁,从小相处很友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却因不同的瞎子说了同样的瞎话,把两家结婚的黄道吉日选在了同一天。

一九七O年十月廿一,注定是个特殊的日子。

农历庚戌年下半年,两个年轻人都在忙着准备自己的婚姻大事。直到汪金生向同伴张乔富发出邀请,请他在结婚那天帮忙去下海子抬箱柜,张乔富才笑笑说,自己也是选在同一天结婚。

这下麻烦来啦,汪家院子那么小,两家挤在一天办喜事,摆桌子请客吃饭成了大问题。更紧要的是,两家的新娘子进门时间谁先谁后冲在了一起。最后两家人一商量,汪金生主动让步,往后推迟到冬月十六办喜事,主要原因是,张乔富的岳父母家在车马堡,新娘子王德兰从娘家出发,仅需半个多小时就能进夫家的门。汪金生的岳父母家在三岔河镇赵家沟,新娘子李月惠从娘家出发,走得快些也要两个小时才能从下海子到达上海子。

于是李月惠还没有见到我妈王德兰就已经把她记在心里。汪金生与李月惠结婚,我爹张乔富满口答应和玩伴查石桥等人一起去帮忙抬箱柜。这是后来我爹告诉我的。

两位新人有缘嫁到同一个院子里,倍感亲切,互相引为知己,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悄悄互赠一些,共同分享。

大奶奶不爱多说话,只低头做实事。不过,她与邻居王德兰合得来,话也多些。李月惠出远门时常送把房门钥匙来给王德兰保管,王开玩笑说怕不怕我趁你不在拿你家的东西?李也大方回赠一句,需要什么尽管当自己家去取,我缺什么也来你家拿。玩笑归玩笑,我家再穷也不会去拿别人家的东西,倒是我家一个留有四根捆绳的绷子成了她们友谊的见证。

因为李的第一个孩子才怀了几个月就流产了,急切想要再生一个健康宝宝。按农村习俗,为了沾沾旁人的福气,可向邻居好友要一件健康宝宝用过的小东西祈福。李不好开口,于是请婆婆出面说合,王听了欣然同意,大大方方送了一个绷子,还亲手教她怎样捆绑婴儿。果然新生儿健健康康,快长快大。李高兴地回赠一个背斗给王。王德兰的第二个孩子与李月惠的长子同岁,李因第一个孩子夭折犯了气,奶水不足,小孩很小就吃辅食。看着王奶水充盈,衣服常被多余的奶汁浸湿,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家的奶么吃不完,我家的奶么不够吃,分点来。王大方地说,只要不嫌弃,让娃娃们一起吃。两个年轻人还真达成了互惠默契。

李手把手地教王使用缝纫机,让王心生感激,也对李的手艺羡慕不已。

物质高度匮乏那些年,结婚时丈母娘家能陪嫁老三件手表单车缝纫机作嫁妆,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李家殷实,陪的是上海牌手表、飞鸽单车和脚踏缝纫机。李作姑娘时就心灵手巧,学会了使用这些先进物件。尤其是她掌握了裁剪缝制衣服的本领。

每当制衣时,她嘴里念念有词,计算尺寸比例,然用一个丅型长尺压住铺平的布料,用白泥画出线条,大剪刀沿着标尺剪好布料,折好逗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缝纫机蹬得飞转起来,很快就能缝合好衣服。

王向李学习多次,要么手脚配合不当跟不上节奏,要么线头绞在一起打不平整,笨腿笨手,终究没有学会缝衣服,仅仅学会用缝纫机锁边打鞋垫。

后来,李又邀约王去宽敞开阔的大晒场上学骑单车。摔过几跤,伤痕累累,王最终放弃了学车。而李自由自在地骑着她的“飞鸽"轻快地回娘家去了。

3

在逼仄的汪家院子里,挤住着五户人家二三十号人。这个院子里也就形成了不少规矩。譬如,各家做饭不可占用公共院落,当然办大事请客时除外。各家门口特定区域自己洒扫保持卫生。像我们小孩多的家庭,难免偶有当院撒尿拉屎的行为,令大人们很难堪。我就曾与冲涛挺立在院中扶直小鸡鸡比赛谁冲的尿最高。

院中有着明显的楚河汉界,汪老毛的爷爷犷子头很凶恶,见我们冲到他家廊下撬土挖泥,必被喝斥责骂不安分守己。本来农村有“鸡无笼头狗无圈”的说法。要是邻家的鸡鸭猫狗跑进他家偷吃东西,必被撵得鸡飞狗跳,还夹杂着骂人的毒话。

大奶奶却从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守护着孩子们,甚至在纵容孩子们尽情玩乐。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养了几只小鸭子,冲涛看着好玩,也央他妈妈买了几只陪我玩。我的小鸭子晚上歇在楼梯下的鸡圈里。他的小鸭子却住在笼子里。雨天到来,小鸭子最爱玩水。小家伙们把阴沟里的淤泥搅得泛起浓浓的臭味,犷子头怒了,他用竹棍把我的一只鸭子脚扫瘸了,我记恨了他很久。而冲涛的鸭子安然无恙。

大奶奶藏着一个大大的铁盒子。那简直就是她的百宝箱。小伙伴们在院里玩饿了,听到盒盖打开的声音,每个小孩必能分到一块饼干或糖果,她从不吝惜。要是哪个小明友手臂碰破了皮,她准会取出红药水消毒后作简单包扎。要是谁肚子疼不消化,她又能取出消食片来分给孩子们。边发药片边说,在嘴里含化了药效快。

有这样的邻居,真是沾光不少啊。

我妈过意不去,有时也丢几个芋头在锅洞里烧焦,拿出来给小伙伴们做吹灰点心。

汪冲涛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到哪里玩,都要拖着根棍子。一次我们在松林间的草堆上玩,递棍棒给他时用力过猛,不小心把他的牙冲出血来,大哭大闹一阵后,他好长时间都不搭理我。

4

大奶奶性格温和,微笑待人。她一连生了3个胖儿子,为汪家立下子孙繁茂的大功。公公婆婆宠着他,小叔子小姑子敬着她,又有在外工作的丈夫撑着腰,她要主动洗菜做饭都被两个小姑子把家务活抢去做了。

她家廊檐下有盘石磨,逢年过节时推黄豆,做豆腐,大奶奶当好婆婆的助手,往磨眼里续豆,用纱布挤豆渣,点浆、压板,婆媳俩配合得很默契。不过,很少见她年轻时下过地干过农活。母亲常念叨,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苦断肠。大奶奶显然是母亲眼中有福气的人。

汪家没分家时,十来口人围满桌子吃饭,其乐融融,热闹异常。大奶奶面前常挤着三个狼吞虎咽的孩子,够不到夹菜,常常是小姑子和老婆婆夹上一箸吃一箸。一大甄子饭,每人添一碗就所剩无几了,她忙不到一两碗饭吃,却依然吃得胖墩墩的。吃野菜煮疙瘩汤,更是要一大锅才够分。我亲眼见过汤面吃完后老小伸长了舌头舔碗边的馋相,大家吃得甜滋滋的,就顾不得形象优雅了。

一大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吃饭,或站着或坐着,可见缝插针。到了晚上,睡觉成了问题,每人都得有个平躺的地方。要是有人爱打呼噜,想躲都避不开,只得默默承受。

堂屋里,隔开后半截做卧室,挤进了大奶奶夫妻二人还有三个孩子。从门后木梯上到木楼上,公婆、两个小姑子、两个小叔子,也真够挤的,还得腾出地方来堆粮食放柜子箱子和其他杂物,能用上的空间全做了立体开发。在这样拥挤的房间里,靠墙的地方置个尿缸以便起夜,但只能小心翼翼尽量少弄出声音,完事后盖上盖子捂住臭味。待到天明端去倒入粪塘。

大奶奶家一楼起得晚,见她端着细脖敞口的搪瓷尿壶出来时,同院的女眷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因为大家普遍使用的瓦缸很糙,没那么精致。这种用具,也许更是使用者身份的象征。

5

不久后,汪家二少说定一门亲事,为二奶奶预备一个卧室,成了汪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楼上不宜安放,新盖房子又来不及。公婆只得做长子和大奶奶的工作,把大奶奶的卧室一分为二,左右各靠墙留一道房屋门。大奶奶的大柜子、缝纫机也被挤出卧室。还好,主墙未动,粉刷后贴上了周总理手捧鲜花到机场喜迎毛主席出访归来的大画贴。门上贴出了大红喜字。迎娶二奶奶,院里的小伙伴们有吃有喝跟着热闹喜庆了几天。

可不久后,汪家就有了小磨擦。首先是早上端出的夜壶一粗一细,二奶奶嘀咕两天后,夜壶变成了统一模样。一向不与人争执的大奶奶为煮不好一大家人的饭而自责。过去是婆婆、小姑子代劳,娇养惯了,她实战经验欠缺了些。二奶奶煮饭手脚麻利,偶尔在大奶奶眼前露一手,显摆一下,这是一种无形的鞭策与伤害。这种拥挤不堪与明争暗斗的生活,随着大奶奶搬出老屋到大园里盖养鸡场而得到缓和。

人各有一长,大奶奶做人吃的饭菜有些手忙脚乱,但切菜配鸡饲料可大展手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农村率先养几千只鸡,算是远近闻名的专业养殖大户了。她家建的标准化鸡舍,因防疫需要,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仅在高墙上镶嵌了一个有玻璃的观察口。大奶奶进出鸡场都要穿白大褂过消毒池。当听到母鸡的欢唱声时,她在圈里要么投食要么捡蛋。听说后来她还学会了给鸡打预防针。女汉子是被逼出来的,她忙碌而快乐着。又听说白洛克蛋鸡产蛋量高,连下出来的蛋大小都差不多。她家高品质的鸡蛋供不应求。一次进鸡苗时,大奶奶还稍带着给了母亲两只鸡仔。但缺乏科学喂养,长大后也不见产蛋昌旺。

养过几年鸡,孩子们也长大了。为了让子女享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孩子们随父入城到盘江小学读书,大奶奶也随迁入城,照看孩子饮食起居。

几年不见,我对汪家的城市生活充满好奇。直到多年后,年迈的奶奶哮喘病发,吃惯了汪医生开的药才见效。于是,我每隔十天半月要步行十五公里进城去取药。母亲叮嘱我带点洋芋白菜去给她的大奶奶。到县医院生活区去见我母亲的老朋友时,我已上初中,长得又黑又高,她一时认不出来。还是小朋友眼熟,冲涛一眼就看出是我。大奶奶进城后更富态了,她把我引进家,热情地招待我吃糖果、喝水。显然,职工宿舍比农村住房卫生整洁。五口人住在一起,横直拉了几根铁丝,挂上白布,就简单地区分出了客厅、书房和卧室。但已是我年轻时羡慕不已的机关单位住房了。

饭后辞别出来,我又步行到北门街口买了一罐照明水合油,才提着罐子一路边走边玩,赶回板桥。

6

人与人的差别,有的是天然的。

缺口粮那些年,开春后,母亲常常带着我们挎着半截口袋去挖野芋头来充饥。李大奶奶衣食无忧,她可轻松地守着三个孩子看看小画书绣绣花,她识不识字我不清楚,但她把缝纫机踏得飞转,绣出的鞋垫图案错综、色彩丰富,有的上面还印着吉祥平安等祝福语。

我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又不识字。自小我家姊妹们都叫父母爹妈,有时在前面加个我,称我爹我妈。

同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就因冲涛的父亲在县医院有份正式工作,他家兄弟三叫父母爸爸妈妈,甚至父母的哥儿弟兄,他们称伯伯叔叔,我们却土里巴几地叫顺了大爹小耶。

汪家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玩具等都很丰富,生活水准高出我家一个时代。

从小,我就对汪家的生活充满向往,也促使我立下志向,要努力奋斗过上富裕的好日子,最起码要达家汪家的样子。

张汪两家的区别,还不仅仅是称呼,每当过年,压岁钱也拉开了差距。

我爹我妈发给我们的压岁钱是壹分、貳分、伍分的硬币,总共不会超过壹角的镍币。

冲涛的爸爸妈妈发的压岁线是壹元、伍元、拾元,最低都是崭新的印着开拖拉机图案的人民币。可自由支配的镍币更是一把把掏出来玩。还有一挂挂鞭炮礼花,足够放开来燃放几天,令我好生羡慕。

不过,过完年,我就会从他们手中用正当手段赢走不少的镍币,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这也是春节前,我下苦功用碎瓦片练习击打钱币的原始动力。

我们儿时有个丢钱游戏,在一两米外,用镍币在平地上捥一个圆孔,紧靠圆孔画一根分界线。一起玩的小朋友站在同一个起点,依次把钱币扔向圆孔,未过分界线为失败。过分界线的,靠圆孔近的先把所有线币拾拢在一起丢,然后用瓦片击打指定钱币而不能碰到其它钱币,就可赢走所有入注的钱。

7

1982年,我家在松林里盖起了新房。搬离老院时,李大奶奶送了一个铸铁炉条给母亲,她一直小心地使用至今。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就更少有机会见到汪氏一家。偶尔碰见,互相笑笑打个招呼又各忙各事。一次到县中医院抓药,在司药室见到忙碌配药的老友冲涛,叙了一会家常,相互加深了对彼此彼此家庭情况的了解,得知他的父母健康安好,但爷爷奶奶已去逝,匆匆别过,又是多年未见。

参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母亲都会说起家乡的变化。也包括她的老友,李大奶奶家的变化。汪家发生变故后,医术高明的汪医生在家乡开起了便民诊所,李大奶奶当助手偶尔招待一下客人,递个凳子或倒杯热水,让来访者像回到家里一样温暖。后来又听说她生了大病,只吃粗茶淡饭,高度重视养生,老俩口把种地当作锻炼身体的方式,出双入对,回归土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壬寅年初李大奶奶突然犯病归西去了。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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