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热爱土地的人》
●张建刚
人的生老病死,因个体差异而千差万别。但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在一天天走近坟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自然规律,无法避免。但自己身边至亲至敬的人溘然长逝,难免耿耿于怀,仿佛永远不曾离去。
在父辈中,姑爹岁数最大,也最勤劳,尤其跟土地最亲近,倒不是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而是最勒于耕作,不知疲倦。年过八旬,他无奈地回归到他热爱的土地中,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01
我姑爹的腰越来越像一把拉满的弓,随着年岁增大,头越来越低,向土地靠近。终于,在壬寅年秋末冬初起夜时从床上扑倒在地,将身心永远交给了土地,享年八十二岁。
据我姑妈讲,姑爹离去时很安然,就像他的名字,大大方方自安离世。他要离开的那天早晨,姑妈先起床去烧水,随后听见拐棍倒地的声音,姑爹忙着起来上厕所,上衣才套上一只袖子,已从床上跌落,摔倒在地板上。姑妈丢开洗脸盆冲过去,双手托着姑爹的腋窝想把他扶起来,试了几次也托不动,姑爹一个劲地叫大腿疼,他说前几天摔伤的地方咔嚓响了一声,像是断了,这回怕不行了。姑妈把姑爹倚靠在床边,赶紧到前排房子叫大老俵来帮忙,把他抬到沙发上躺下。小老俵到外地打工,一时赶不回来,嫁在旧州的大女儿和岳计弯的小女儿闻信赶过来,冲了一个蛋花汤伺候老人吃下,随后送到镇卫生院去检查伤情,不久C丅片出来,医生说右腿骨折,前列腺肥大,回家注意观察,如有不适,随时就诊。
折腾半天,姑爹精神欠佳,回到家午饭也没吃,姑妈伺候他勉强吃下半包豆奶,随后躺下休息。往常每顿饭姑爹要吃两碗,受伤后他粒米未进,只想喝水。因大腿受伤,姑爹躺着自己翻不了身,睡到深夜,憋得难受,他叫姑妈帮他翻个身,面朝里墙,姑爹长出一口气说,舒服多了。没过几分钟,姑妈发现姑爹的喘气声异常,摇着肩膀连喊几声,他不应答,用手推推,也没反应,姑妈急呼大老俵察看,手试鼻息,已只有进气,没了出气。凌晨四时,姑爹在大老俵怀里安然地永远睡着了。
离党的二十大召开还有十天,姑爹的灵魂升入了天堂。三天后,他的肉身也依照殡葬改革的要求,化为骨灰,在家存放两周后,于十月初二送进岳计弯公墓与亡灵做伴。
02
人生一世,谁都年轻过、风光过。姑爹青少年时代也经历过一些难忘之事。
新中国成立不久,姑爹得于坐进学堂,而且从1952年入学,一直读书读到六年级。他有机会读书,与他的父母重视教育有关。他的父亲方押存富(好像日本人的名字)因早年丧母,从雨麦红被抱到牛官堡一大户人家做继子,但不幸养父母英年早逝,后又辗转送到大堡子给方家做儿子,前前后后他有六个妈,吃尽了家庭离散的苦头。因方家无子嗣,是抱来押子的,不受疼惜,吃不饱睡不够,一天早上被继父从床上拖起干活,不小心跌到床下,闪了腰杆,成了驮子。另有一弟方荣寿也是抱养儿子,后到石坝蔡家招蔡领娣为妻。
方押存富成年后,娶三岔河马路塘钱小鸭为妻。夫妻勤劳,同甘共苦,生养了两儿方自安、方自华,两女方焕美、方小焕,他还当上了小村长,生活渐渐有了新起色。父母吃了很多苦,家里再艰难,也要让子女去上学。于是,姑爹才得以读书识字。
1958年,姑爹拿到小学毕业证,在那个知识分子稀缺的年代,他算是村里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但他从不炫耀自己是知识分子。
2018年,在姑爹将近80岁这年,他的小学同学找到他,邀约举行一次五八届小学同学六十周年纪念集会,让他激动了一阵子。从此以后,他经常戴着老花镜,隔三差五翻阅那本珍贵的纪念相册。年过七旬,他不无感慨,半数以上同学都已作古,存世者也七老八十。他回忆说,小学毕业出来,按他的水平,在当时能胜任教书,可惜从教吃国家粮的机会被本村汪云昌悄悄顶替掉了。如今能记得住的同学,也仅有张发昌、查乔明、谷文彬、方富才等几位。
因读过书,他年轻时还当过机干民兵,随军训队到石墙寺拉练野营,还看守过坏人,参加过抗洪抢险。姑爹十五六岁时,曾与村中长辈结伴,一同到宣威榕峰当过一段时间的铁路米轨安检员,月工资能挣到二三十元,后离职返乡,还带回一把精巧的小锤子作永久纪念。他也曾与村里人结伴到江边赶牛(买牛)回来卖。
因姑爹是长子,在家中是主要劳力,年轻时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到响水坝挑淤泥,到新盘江挑土方挑石方,也到过石墙寺挑水库,西桥炸滩抬石头,到云幛村挑柴,到鸡笼挑栗炭,到大舍挑煤,到潦浒挑瓷碗,还到挖宝村、滑泥坡一带割山草、抓牛粪,当时称斤算工分,到年底才能按工分分到更多口粮。姑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挑碗罐子、挑鸡蛋上昆明卖,返转又挑盐巴红糖肥皂回乡卖,靠劳力赚取微薄的收入。
出门一里,不如在家里,在外挨冻受饿吃过苦,他转变理念,加之晕车不宜外出,喜欢窝在家踏踏实实做个农民,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
03
一个月前我回趟老家,在村口老井边遇见姑爹,他拄着拐棍低头缓行,好像在田里寻找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他用拐掍夺田里的小草,拐棍老是不听使唤,连戳几下才能灭掉一根杂草,仅留下新出的菜苗。姑爹耳聋,我大声叫他,他才侧着身,目光从我的脚、裤子、上衣,扫描到我的脸上,微笑着说:你回来啦!今天不是街天,没去上班,请假回来的?耄耋之年,记心还这么好,记得星期四是板桥街天,记得我没去上班。他的眼睛稍微有点红肿,口水也管不住,说话就从假牙缝往外溢。
姑爹与姑妈性子互补,一慢一急,一主外一主内。成家立业,另立门户后,小日子越过越幸福。
姑爹种菜是个好把式,从松土、理墒到点种、浇水,每道工序都细致认真。他的菜园一茬接一茬地泛着青绿,从不空闲。他的勤劳踏实,早被我祖父看中,待方家托媒人上门说亲时,我祖父欣然同意,把女儿小毛嫁给了我姑爹。
姑爹一心做个脚踏实地的农民,认真种田盘地,他伺弄的庄稼都比邻居长势旺。既使喂猫养狗养鸡养鸭都很上心,遵从生长规律和动物习性,让它们快长快大。居室虽小,他也在阁楼上辟出一方静地,在房顶装上两片玻璃亮瓦,让子女读书写字做针线活有个归落处。
姑爹是个爱种树的人,果树尤其种得好。在方家小园里,他栽了玲榛树、杮花树、桔子树等。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姑爹姑妈总会送些自产的果子给我们吃,一盘板栗,年年不少。那是姑爹在方家井高台上自家种的一棵栗子树结的果。方家井边有一棵皂角树,入秋皂角饱满,姑妈剥好皂角米,都要使姑爹送些来孝敬老人,我们也跟着沾光。我最喜欢到姑妈家老房子附近玩,重点是可以歇食吃,记得他家院中有一对大磨盘和碓窝,这是原始的春米磨面工具。年节磨豆腐时,都能吃上热腾腾的豆腐脑。小时候牙口好,最爱吃亲奶奶炒的泡蚕豆和玉米爆花。他家老房子大门口还有一棵高大的秤坨梨,成熟时大风一吹,果子砸落地面,众人去捡拾,他从不干涉,还乐意分给大家吃。
他搞养殖很有经验,也许是因从小就和牛马打交道,在社上当过放马倌。成年后,他恰好在方家院子分得一个马圈,过去用来关各家各户入社的牲口。他在这里生活了二三十年,家里猫狗鸡鸭什么都有。养只狗养只猫都要让它吃饱喝足。养殖虽是小本营生,但他从不马虎。有时自己饿着,他都要先把牲口喂饱。年老体力不济时,他养了一头老母牛,伺候得膘肥体壮,每年都要产一壮仔,可为家庭增添五六千元纯收入。后来他养的母牛,被田间断落的电线触死后,伤心不已,从此不再养牛。
04
姑爹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人。用姑妈的话说“拉不出圈门”,但他也偶有出格的时候。
记得我上初中那年的春节,亲戚互访拜年时,姑爹了解到有个表弟在师宗南盘江林业局管辖的五洛河大桥守山场。山里草木茂盛。大芦柴、黄花草、铁芦竿是造纸的好原料。我爹和二叔去砍草卖,一周就能砍一汽车草,收入远比在家种地多。姑爹经不住我爹的鼓动。春节刚过,郎舅就相约到师宗林场附近砍草,但刚到草场,就因严重晕车上吐下泻,干不了活。父亲牵着他过木桥时,山高谷深,姑爹眩晕胆颤,不敢通过。随后又发现年前砍好的草料遭了殃,看着失火的草堆化为灰烬,哀叹一阵又乘车返回。从此,姑爹断了外出打工挣钱的念头,专心窝在家里当篾匠、种庄稼,在他熟悉的土地上劳作,用汗水积攒家庭开销。
姑爹还是个蹩脚的手艺人。他在姑妈的说服引导下学了篾匠,破篾刀熟练地在他手中耍弄,篾片均匀地如丝抽出,上下翻飞的篾棘很快就经纬交织,变成精巧的筲箕、谷箩、畚箕。每周两个街天,从他手中滑过的竹片有上百斤。农忙时节,赶集人少,他就少织篾货,赶着把稻谷、玉麦收盘好,再重操旧业,做他的篾活。有人知道他手艺好,上门来买他的篾具。他早早把手艺传给下代,两个儿子都是巧篾匠。
05
姑爹待人和善,注重家教。他总是教育子孙不能偷奸耍滑,要踏实做人。做事也要踏实,不能耍花招,玩小聪明。农民依靠土地生活,要重视生产劳动,体力锻炼。他说,农家子弟要学会挖田挑粪具,还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干农活。
他很疼爱子女。困难年代,因缺衣少食,子女营养不良,体型消瘦,他总是省口塞牙,让娃娃先吃饱吃好他才动筷子收拾残局。过过缺衣少粮的苦日子,他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不乱花钱,穿衣俭朴。
好人有福报,他的子孙男女不缺,幸福满堂,如今已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他尽享天伦之乐,偶尔像个老顽童,出几个题考考重孙外女。问:世界上哪样最好吃?听到孩子们答:肉、米饭、蛋糕等等,他笑而不语,最后答案揭晓“盐!”令人不可辩驳。往往他又继兴再问:世界上哪样最好喝?答:酒、可乐、茶等等,他摇头否定,最后从牙缝中嘣出个“水”,令人信服。
子孙收拾行囊外出时,他好像早就知道,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落下什么,就用拐棍一指。看着子孙平安归来,他总拄着拐棍,弯腰站在村口远迎,内心安宁和平,让人看见就有满满的安全感。
自己劳动苦来的粮食吃着最踏实,不能眼巴巴等着别人来救济,“胡子上的饭吃不饱”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他鼓励我和他的小儿子方建良约在一起养鸭子,并收益显著。每年放暑假,他帮我们买好一党雏鸭,三四十只或五六十只聚在一起,毛茸茸、黄灿灿,娇小可爱。姑爹手把手教我们怎样煮麦果子喂养长得快,还带着我们到官沟下、水井边的沼泽地里挖蚯蚓给小鸭子催膘。九月开学,鸭子已长大,卖出就能交上读书的学杂费。
姑爹一家的吃穿用度,安排打算,都由姑妈计划好,姑爹专做直头路活,负责执行。这是一种很默契的母系氏族家庭结构。一到田间地头,种辣子、茄子,拌粪塘积肥,样样做得精致细腻。回到家里,打草席、编包谷辫子、织篾具,样样都用心尽力。只是破篾手艺,屡学不精,大概因为他觉得做篾活伤手,指头经常起肉刺,不屑于用功罢了。
姑爹用实际行动照顾家人,下地干活,入塘沤粪,上房揭瓦,姑爹做得细致入微。不但家人照顾得好,亲戚家也时常得到他的护助。当发现岳父家的草房通洞漏雨时,他会及时到杨梅山割来上好的山草,层层垒叠,扇补房顶。对岳父家的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关爱备至。姑爹活路熟,做事计划性好,采买积极,农忙时节上门帮助收盘庄稼,空闲时又带上他们外出当脚夫砍柴挑煤。但每次都安排妥当,量力挑担,看到岳父岳母家的农活做不完,他总是主动上门帮忙。从不说多话,也不与人争执。
分田到户后,他是盘田种地、修沟打坝主劳力,经常帮我家我二叔小叔家收盘庄稼,还到农场里包田种稻谷、蚕豆。
早些年,他妹婿家会泥瓦匠,烧制缸罐陶器卖不完时,他也会默默搭把手,帮他们赶街叫卖。
姑爹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在马长湖挑土方修南盘江时,住在叶小六家,看到主人家的姑娘彩萍手疾眼快,于是主动提亲,把彩萍介绍给堂弟方桥先做媳妇。这在村里传为佳话。
积德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享清福。姑爹一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他能配合姑妈把小家经营得和睦幸福,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报。
他现在安然地离世了,我们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