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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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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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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斗情缘

木马一对,板凳一双。

鲁班拉锯裁,张良挥斧劈。

斫过一遍,好比黄龙献亮甲;

刨过一通,犹如金柱放祥光。

……

父亲满口金玉良言,为主东家竖房主持完祭柱上梁仪式,丰盛的菜肴端上桌,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亲朋好友喝起庆功酒。这时,也是父亲身为木匠最荣耀的时刻。

父亲从木工学徒到掌墨师傅的成长历程,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曲靖民间土木建房最兴盛的时期。那时的农村,起房盖屋、做家具、扶板子,都要请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本村的查师傅名头最响。父亲拜掌墨师傅查国桥为师,置办了一套斧、锛、锯、凿、推刨、曲尺后,查师傅特意送他一只墨斗,算是认了师徒名份。这只墨斗,看上去很普通,但简便适用,寄寓着师徒间的特殊情谊,父亲小心珍藏至今。墨斗呈鲤鱼造型,右侧鱼尾有一稍长把手,手心处装一线圈连着绞盘,鱼腹中填进吸饱墨汁的蚕丝,一根墨线贯穿首尾。放线时将斜签在鱼鳍上的竹签取下,剪子口叉在线上按入墨斗,放松绞盘任由墨线从鱼嘴吐出,咯咯欢叫。收线时,右手持鱼尾,左手旋转绞盘迅速将线缠起。竹签归位,盖上鳍盖,以免墨汁蒸干。运墨弹线多般由师徒默契配合。他俩相约外出做工,形影相随。父亲手疾眼快,跟在师傅身后悉心求教。师傅带着他弹墨上线、修枝斫木、刨平凿眼、锯榫逗口,粗木活很快就能上手。从十冬腊月做到正月开春,他便成了木匠中的后起之秀。翌年秋到车马堡帮王家盖新房,查师傅破例让徒弟登柱飘粮(上梁)。他竟凭借手艺与口才,赢得了王家三小姐的芳心。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我。

父亲闲暇时对我说,他是南盘江林业局较早征招的一批伐木工。那时他16岁,作业地在师宗鲁古大桥附近。大跃进的旋风已然吹过,但靠山吃山的思想牢不可破,大量林木被视为滚滚财源。仅师宗高良就有五个贮木场十多个工段同时开工,一边伐木一边修路。每天砍树砍到手软。

工期结束后,父亲返乡当了木匠。他对农业生产不够上心。那些年,同样的谷种,父亲去播种,秧苗长得稀稀拉拉,不够大田移栽。母亲主事耨下的秧,必定稻谷丰收。父亲只有在挥斧斫木,建盖楼房时才找回了木匠的尊严与自信。

父亲接手掌墨师傅后,活计从盖房子扩展到扳船、踩楼、做门窗、扶棺材板。接活地也从板桥延伸到马街、三岔河等外乡去。查师傅视他为关门弟子,教他绝活。做箱柜,打车架,撑席框,磨梭子,支碓杆,掏木甄,籀木桶,榨扁担,铆木犁,修木耙等,有求必应。他们经手过的木料足够用火车皮来承载。

跟着父亲,我尝到不少甜头,也有不少烦恼。从我记事起,很少有时间跟小朋友去捉鸟嬉水,常被父亲束缚在木马前,配合他拉锯锯木。旋风吹过,满头满脸都是锯木屑,眼睛迷得睁不开。父亲用刨子一遍遍刨光木条时,打着卷飞滚而下的刨花越聚越多,薄薄的刨花卷筒散发着幽幽清香。偶尔在其中捡到明节,收集起来烤白糖吃,那种甜香,沁人心脾。父亲曾特意为我削过一把木剑,揙在腰间,神气十足,招人艳羡。

然而,随着钢筋水泥建筑的崛起并向农村扩展,父亲的木工手艺日渐式微。木制门窗也被样式新颖的金属门窗抢占了空间。殡葬改革后,老寿木更是无人问津。父亲的斧子、刨子、锯子,因久置不用而锈迹斑斑。师徒“嗨—哟,嗨—哟”呼着号子,统一发力竖柱穿帖的劳动场面,成了永久的回忆。几近失业的父亲忧心忡忡,只得另谋生计。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母亲趁机把父亲收编为篾匠,用竹片编织生活用具,编织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同时,父亲买回一头水牛精心饲养,农忙时帮人耕田,辛苦挣钱。

高良鲁古附近的山梁上,过去林木森森,大量伐木后成了濯濯童山,几年后又被荒草占领。旺盛的芦苇草、香棒草是优质造纸原料。父亲再下江边,到他修过路伐过木的地方砍草卖钱。每周能运回一车草料,每车重达十余吨。但砍草太耗体力,他又转行去赶马车搞建材运输,终究体力不支,又转行去东山老家煤场做工。

我考上大学那年进山寻父筹钱。沿途看到一座座土法炼焦的火焰山,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火海。有的煤堆烧着了,冒着黑烟;有的被浸上水,笼着白色雾气,空中弥漫着呛人的怪味。不少田地因采煤坍陷而无法耕种。看过这样严重失衡的生态,我心存余悸。

参加工作后,我坚决不允父亲再去矿上。幸好,几年后政府认识到乱挖滥采的危害,关停了大量煤井,生态逐渐修复向好。

父亲年老赋闲在家,我把他接到曲靖来休养,早晚顺便帮我接送孩子上学。一有空闲,父亲就给他讲鲁班造云梯、朱由校不理朝政当木匠的故事等。儿子说,课本上还有鲁班发明锯子的故事呢。爷孙俩有了不少共同语言。儿子正甜丝丝地吃着枇杷,并递给父亲。当得知要三十元一斤时,父亲惊问,那么贵!一天晚上,他看到陆良八老植树造林、绿化荒山的新闻故事,从此辗转反侧。他郑重提出要回去种树,老家的土地荒着实在可惜,起码能像王小苗多种几棵树造福后代。前些年好树都被糟踏光了,选棵好料子做套整木家具都难。

多年以后,父亲种下的林木已站满山岗。其中果树最多。果子熟了,他就打电话提醒儿孙一一该回家啦!每每钻进林子,都能看到硕果缀弯了枝条。儿孙造访他的果园,是他最兴奋的时刻,一脸的欢笑嵌进深深的皱纹里。如今父亲已年过七旬。他由早年的伐木工变成了今天的种树人,在果园中找到了人生最好的归宿。

父亲明显老了。他心事重重,偶尔会翻出早已干涸蒙尘的墨斗,呆看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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