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背离故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远足。

当日，我背负着苦涩的行囊，在茫茫戈壁滩上行走，焦热的天气搅得人身心疲惫，孤独和饥渴恍如一幅绞刑架在我面前摆布着，还有那猛兽般的沙暴，时刻都在威胁着我的生命。是的，带着镣铐跳舞的人是一种欢乐，带着镣铐跋涉的人却是一种冶炼和叛逆。我知道，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动物，但他的生命却又是那样的简单，简单得顷刻间就会化为一缕烟尘。此刻，我已不能回头看一眼充满诱惑的尘世，尽管那里有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琼浆玉液，但是我仍要在沙漠中义无反顾地向前行进，我已别无选择。

这时，我真正渴望的就是水，哪怕只有一口水，不，一滴水，也会在我心中变成希望的源泉。可是我的面前依然是茫无边际的瀚海，黄沙的波浪在脚下起伏飘摇，赤地千里哪里有水的踪迹？皲裂的嘴唇、焦渴的喉咙，还有令人窒息的沉闷和炎热，更令人可怕的，是这里人迹罕至、满目苍凉，到处都氤氲着死亡的迹象，彻悟之中，我真正感到，我已经走进了死亡之地。失望，不，是绝望，将我围困在四野无助的漠海之中 ，此刻，我真想停下来，静静地等待死去，为邈辽的瀚海打一个注脚。旋即，我又打破了这个念头：与其停下来等死，还不如勇往直前的走下去 ，直到耗尽生命的最后一息。于是，我又继续在渺茫中艰难地跋涉着。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就在我将要倒下去的那个瞬间里，眼前突然一阵发亮，定睛向前望去，有几片绿色在前方晃动着。有生命的地方必定会有水，我这样想着，双脚也生出几分强劲，口中也顿生一片津液，望梅止渴的故事在我的脑中一闪，我快步向那绿色的生命奔去。哦，是几棵沙枣花！我认真地向四周扫视着，并没有找到我心中渴盼的清泉，也许这几棵沙枣花就是对我的警策和提示：只要坚定地走下去，就一定会找到你心中的绿洲和清泉。沙漠中的行者，可以战胜死亡走出沙漠；而一旦心中生成了沙漠，那简直就是一片真正的死亡之谷，是一窟懦弱者无法逾越的冢穴，这才是最可怕的啊。当我又一次凝神那几棵沙枣花时，却惊奇的发现，它的下面有一颗不知名的小草，几片长长的叶子上有一条灰黄色的小爬虫。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不能不让人惊叹不已。这条灰黄色的小爬虫，仅靠几片草的叶子就获了得生命的升华，并且无忧无虑、坦坦荡荡。在它的面前人类竟显得那样渺小、脆弱、不堪一击。我真的要为这条小爬虫喝彩了，它能吃掉别的生命而使自己成为沙漠中的豪杰，这一点，只有小爬虫做得到，人类是万万做不到的，要知道，有多少勇敢的行者在沙漠中死去，成为小爬虫的笑料！

天色向晚，我与那几颗沙枣花挥手告别,继续我艰难的远行。空间开始由酷热向寒冷过渡。听闯过沙漠的人说，这里的气候出奇得怪诞，夜晚和白天温差很大，刚才还是燥热得嗓子冒烟，转眼之间就会冻得你颤栗、发抖，即使你能熬过白日的干燥和酷热，如果找不到栖息的住所，你注定也会被沙漠夜晚中的奇寒缢死。此时，我已经感觉到寒冷的逼近，前行已是我唯一的出路。抖动空空荡荡的行囊，调整茫然的心绪，我用意志驱动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放眼望去，漠海茫茫无边无际，仿佛一个没有出口的围城，我已成为自己的囚徒。我虽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却突然清醒地感到这是上苍的另赐，难道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阳光与时俱远，渐渐成为如血的残景，我迎着日落西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停下就会倒下，我这样告诫自己。彳亍的脚步并没有破坏我的意志，我开始与命运抗争。这时候，我的行囊里已经没有了给养，唯一剩下的只有精神，也许当我把我的精神吃完之后，就什麽都没有了，那时我只能应命倒下，成为一个完整的句号！生命的两头永远是无尽的神秘和虚白，临近末路的人总是有许多莫名奇妙的假设，这些假设和玄思的总和就是我精神的全部。精神这东西总是聚集在生命的最末端，我就是依靠这些精神继续在生死的边缘上行走的。继而，我的耳畔依稀有淡淡的市声在游弋，幻觉之中我仿佛看到前方就有一座繁华的城廓，也许那就是令人神往的沙漠中的蜃楼海市。我蹒跚的脚步，坚强地向前迈进着。遥远的市声渐渐临近，脚步似乎又注入了几分活力，这时我感觉到自己已不是在用腿走路，而是在空中飘着向前飞，踉踉跄跄之中，我倾斜着，趔趄着，扑进了黄昏那灰色的大幕中……

苏醒的时刻，有一种异样的温馨在我的周身荡漾，并且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和膻腥味扑面而来。仿佛缘起于一次刻骨铭心的洗礼，以脱胎换骨的形式在绝处逢生。我半躺在卑陋的毡房里寻思着生命的还原，思考着生死的过程。面前那位用水将我救活的老妪，操着十分蹩脚的汉语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怎能这样冒险，独自一人闯过茫茫大沙漠？”我被她炙热的问话深深地感动着，凝滞的目光顿时停留在这位老母亲的脸上。她紫红色的面庞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满头白发，双手粗糙，衣衫不整，腰背弯曲……这一切构成了她丑陋的外表，然而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充满着慈爱和温煦的光芒，久远的母爱之情又开始浸润着我干涸的心田，哦，我沙漠中最美丽的异族母亲啊！我挣扎着坐起来，环顾着毡房里陌生而亲切的面孔，我呆呆地望着这位老母亲，不只应该说些什么。终于，我曲拳拱手高高举过头，深深地向这位老人鞠躬，口中只说出一句话，“谢谢您救了我，阿妈！”望着毡房里亲切微笑的面孔，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开始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无言以对。

这是沙漠边沿上的一座孤立的毡房，离远处的那大片大片的毡房还有几公里。令人疑惑的，是这座毡房为何离群索居与它们相隔那么远呢？也许是这位善良的老阿妈，为了解救和接济那些从沙漠中走出来的斗士和探险者，而专门安顿在这里的一个驿站吧！我这样猜测着，想象着……她那腰背如弓的身影立刻在我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人世间最珍贵的，一颗善良、刚毅而博大的爱心，在大沙漠的边缘地带闪烁着光辉，给人们以力量和启示！当我的身心恢复了力量，凝视远处那片灯火的时候，老阿妈深情地对我说，“孩子，你是异乡人，灯红酒绿不是你需要的。要知道，欲望的诱惑是撒旦的礼物！当下，你需要的是水、奶茶、锅巴和行走的力量。” 我震撼不已，这真诚的话语好像早就有人对我说过，又重新敲打我的耳鼓。

是的，我是异乡人，远离传统、温馨和乡恋，看不见故乡的青堂瓦舍、香椿树和老石磨；听不见村外老河的流水声、乡场上的逗乐和绝活、村中戏班子的吹拉弹唱、童年女伴酒涡里腼腆的微笑……几千里之外的异域，几乎一丁点也看不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了，更没有了浓郁的乡情和清澈的真诚。在边塞沙漠，自冷落、陌生中找到的些许的温馨和亲切、幸运和慰籍，似乎都是短暂的、瞬间即逝的，但它却为我的精神增加了一分钙质，使我的心灵有所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