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回家

石头是大山的儿子。石头自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回乡下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给过他美好记忆的老家的一条胡同，一棵树，一截矮墙，……慢慢地，变成一个个句子，老家成了石头的一部书。

在农村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大山和老伴儿，由于儿子石头的多次劝说，终于搬进城里居住。买用品到小区附近超市，做饭用天然气，水随时都能从水嘴儿流出来，上厕所无需出门。快六十岁的大山给自己的农村生活画上了句号，过起了城里人过的日子。

早晨吃过饭，大山下楼后在小区转了两圈儿，没遇到一个人，他又回到楼上的家中。刚到城里，大山很不适应，他已经没地可耕种，小区的院子也不是他家的院子，院子里没有柴禾垛可以拾掇，院子里没有鸡鸭需要他饲养，院子的门不需要他上锁。出门没事可做，大山天天在客厅里溜达来溜达去，除了帮着老伴儿做饭，溜达成了大山唯一可做之事。石头看父亲整天很没意思，就给大山下载了简易陈式太极拳视频让他跟着学。伺弄惯了庄稼的大山本不想练什么太极，可过了一些日子，大山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事做，他还真的一招一式学起来，且一练多年。

大山文化不高，高小没上完就因为挨饿被迫辍学。由于年轻时在村子里当过会计，他识的字不但没就着粥喝掉，反而渐渐成了村子里的文化人，谁家孩子起名字找他，代写家信找他，书写春联找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在农村，像他一样有这个习惯的人还真是不多。他的日记记录的内容很杂，大事小情记，趣闻轶事记，天灾人祸记，有时三言两语，有时洋洋洒洒几百上千字。

住到城里后，大山的许多习惯发生了改变，但记日记的习惯没改，只是记日记的内容有所变化。阴天下雨的日子大山马上联想到农事，刚进城的一段时间，大山在下雨闹天的日记中会写到庄稼；时间一长，再刮风下雨，大山日记记下的不再担心庄稼怎样而是惦记孙子上学放学。过了几年，大山的岁数越来越大，身体大不如前，他的日记又有了变化，他日记中对年轻时的人和事的回忆越来越多，他对农村生活的回忆越来越多。

大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农村生活了。和一个土疙瘩上的乡亲们朝夕相处，与土地打交道，夏日夜晚和左邻右舍坐在街上聊天等等，所有农村生活的日子永远成为过去。大山把他对家乡的思念写进日记，他回老家不是坐车，而是以写回忆过去的日记一次次在纸上回乡。到他去世时，他记的日记竟有十几大本之多。

又到周六下午。每到这个时间，石头便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翻看父亲大山留下的日记。石头在父亲一本本日记中遇到了父亲，他读父亲的日记如同与父亲聊天。

晚饭时，石头的儿子问石头，一整个下午在卧室里不睡觉，也不出来，干嘛呢。石头抬头望向窗外，在石头眼里，林立高楼多像一部部大书，楼里的一个人是书中的一个文字；同样，跟他父亲大山一样，老家在石头心中也是一部书，老家里的乡亲们是书上的文字，是他和父亲曾经非常熟悉的文字。愣了一会神儿后，石头告诉儿子，他跟爷爷聊了半天天儿，与爷爷又回了趟老家。

儿子听了石头的话后，以为自己听错了。跟爷爷聊天？还回了趟老家？爷爷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怎么可能？

202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