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只有一个故乡,而我不同,我有两个。两个故乡是左手和右手,在人世上,我这只风筝无论飞多远飞多高,牵引我的那根线一直被它们紧紧握着。
儿时的记忆像刻在树上的字,那些字会生长,它们跟着树一起生长,只要树在,那些字就在。村庄是树,村庄里的小巷是树,小巷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树,我也是树。只要仔细找寻,好多树上都有字,有的字多,有的字少,字的大小也不尽相同。我的两个故乡就是这样身上有着字的两棵树,不管那字怎样变化,我依然清楚记起其中字的意思。
我用了二十三年,勾勒着自己的故乡。我以出生、第一声啼哭、咿呀学语、尿炕、学走路、去幼儿园、上房揭瓦、逃学、拾虫、打猪草、捉青蛙、麻杆做玩具、用硝土做烟花、脱泥模子、捡鞭筒、掏厕所不留名、木棍做长枪、跟着家人下地劳动、傍晚望着夜空认识牛郎织女星等等材料,耗时十二年在大地上矗立起自己的第一个故乡;我又以学骑车、爬到树上读书、用筛子捕鸟、用辘轳打水浇菜地、冬夜听评书、趴在屋顶看露天电影、节省下钱买书、跟父亲春种秋收、吃着窝头饼子走在上学路上、外出求学、站在村口望着袅袅升起的属于自家的那缕炊烟等等场景,花了十一年描绘成自己的另一个故乡。
任丘市长丰镇黄庄是我的出生地,文安县赵各庄镇荀家务是我自儿时起长期生活的地方。词典上说故乡是指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它们谁是我的故乡,它们谁又不是我的故乡呢?
一个人在外时间长了,会慢慢地融入到多年生活的地方,像一棵移植过来的树,扎下根,长出叶子。但人又不同于树,树应该不会再记起它之前生长的地方,梦不见过去;可人不行,无论离开故乡多远多久,他梦里一定回去过,他的心里一定回想过,他的脑海中也一定出现过,他的故乡,也许偏远、贫穷、落后、草芥般渺小,可总是有种力量把他拉回到故乡,那种力量脐带一样的存在着,却不似脐带一样可以被割断。
黄庄站在前面,不远不近,能看见又看不清晰。走近它,它会向后退;远离它,它又会追着我。黄庄没有我的家,也没有了我的房子,更不能升腾起属于我家的炊烟。黄庄的很多人不在了,很多人于我都非常陌生的,我不知道跟遇到的人怎样称呼,说我儿时的事情估计没有几人能知道也没有几人感兴趣。村子里的街道不见了,村边的树园子不见了,村子里我熟悉的人不见了。一个村子是很容易消失的,可是故乡消失不了,它在大地上,也在人们心里。我记忆里的黄庄消失了,我的故乡黄庄永远在。
荀家务来找我,找过我多次。她说她怕我忘了她,怕我认不出她,她不再是过去的她。坑坑洼洼的土路没了,小学校不见了,小学校里的水泥课桌消失得更早,队里的牲口棚不见了,方方正正很深的山药窖不见了,宽敞的打麦场不见了,就连一个接一个的草垛、柴禾垛都不见。消失的太多了,她怕我走错路,认不得她。卫星进入预定轨道后,送它的火箭就自行烧毁了,人不行,他从自己长大的村庄走出以后,他和他的村庄都在,村庄不会因为有人离开而走掉。我跟荀家务说我忘不了她,应该也认不错她,不管她怎么变,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她,就像认不错自己的母亲。
我们一生不一定一直在一个地方生活,也很难做到不跟父母分开,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总有一个地方总有一些人等着我们,那是我们的根。一想到荀家务村边的祖坟那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坟茔以及空隙里茁壮生长的树,一种子孙绵延的感觉油然而生,荀家务是我的根。一想到黄庄如同泥土握住根须一样留存着我生命最初十二年的符码,那种找寻襁褓连同童年时光的冲动便破土萌芽,黄庄亦是我的故乡。
有两个故乡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需吞咽下漂泊之苦,幸运的是比他人多了一处港湾。
月明星稀之夜,透过城市璀璨的灯火,我经常看见两个村庄,一个村庄在南,一个村庄在更南,它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一次次追上去,仿佛自己追上了以前的自己。
2022/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