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池开花的睡莲
记忆的河流泥沙俱下,却始终漂浮着这个画面:一池开花的睡莲、一位驼背老人晦暗的背影。
那是在医学院早已拆除的老校区,一个被四排楼房围成的精巧小院落。花园中间是一个老旧的大水池,用砖块和水泥砌成,高出地面一米多,里面养些观赏鱼、睡莲。
我常坐在面西的窗边,看小院一池安静,看云淡风轻。
院子北边角落有一小排平房,年久失修,已成危房,门前长了些杂草,住户很少过去北边,听说那是学院废弃的木工房。
那一溜小平房里只住了一位老太太------严重驼背、瘦弱,有70岁多了吧---也许就60多,身上永远一套肮脏的少数民族老年人衣饰。常见老人用一个大竹框往外背很多矿泉水瓶子、纸板,有时是一些干树枝或木柴。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进院子就闻见怪味。老人在烧柴取暖,开着门透气。她佝偻着腰往火堆里添树枝和纸板,房间散发出一股夹杂塑料焦糊的怪味。潮湿低矮的房间里有一张狭窄的木板小床,上面一小堆薄薄的被子。
隔了一会就有保安过来帮老人把火灭了,院子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那臭气久久不散。
天亮给她送了几只水杯、一床闲置的厚被子,老人含糊地说“谢谢”,听不出哪里口音。我还给过她几回钱,后来再给,她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依然经常见到老人往院子里背破烂,这大概都成了院子里满住的教授、家属们的烦恼,可也没听谁抱怨过。
斗转星移,水池里的睡莲开花了。一朵朵粉嫩嫩、娇萌萌的,和鱼儿嬉戏、漫舞。有天在水池边逗留,老人巍颤颤凑过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近距离看过去,心下骇然:那皱纹层叠的脸,像风干的核桃,晦暗无光。湿湿的眼睛因为畏光,使劲眯缝着。缠着块旧式头巾,凌乱的白发冒出来,夹杂些碎屑。
老人的衣服发出油腻腻的光,双手像干树枝,又黑又瘦又脏,紧紧抓着水池边沿。直不起的腰让她必须把头使劲往上抬,拼命伸长脖子。她沉浸在自己的微笑中,冲水池念叨着:“花开了!花开了!花开了!”那声音着魔一样,充满虔诚、充满力量。我惊骇地后退,回头见站在花园另一端的阿姨冲我微笑,招手让我过去。
阿姨说,老人年轻的时候就住在院子的木工房里,那时还是个健硕而好看的少妇。她的丈夫是医学院的临时木工,专为学校修修凳子、桌子。他们有孩子,一个很可爱的男孩。文革期间,她的丈夫死于非命,不久后她的儿子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失踪了。学校让她离开,她不走,说要等儿子回家。她一直说:“我走了,娃儿回家就找不着我了。”据说校方也没强赶她走,老人也就得以一直住在这废弃的木工房里。因为没技术没文化,前些年靠零散活为生,后来靠捡破烂为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痴呆起来,背也一天天驼起来。
她坚守原地,等着儿子回家,可儿子一直没有回家。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当时该有三十多岁了。
老人坚定地认为,睡莲开花,就是新的一年,那么他的儿子也就快要回来了。于是,驼背老人到水池边盼望睡莲花开,成了院子里熟悉的情景。睡莲花开,成了老人扳动她在世间的年轮。
后来再遇到老人,和其他人一样,默默让道。再看她在水池边的背影时,无话,就静静地和她一起看着。不论她用废物还是木柴取暖,也没听谁抱怨,仿佛这是院子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两年后我搬离小院,老人的影子在我记忆里,定格为和她衣服一样晦暗的黑点。这黑点一直都在,这纠结于心的,是老人的悲惨境遇?是其伟大母爱?好像都不是。
有天经西昌路去电视台,不知怎么拐,竟去到那曾经的小院。木工房已变为一片平地,成了花园一角。跑去水池边,那池睡莲盛开着,花儿随微风轻轻地荡漾着,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