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味
机灵的兔年,踩着或远或近的鞭炮声,来了。
年很大,全世界的人都能感受到。中国人对年的感受尤其强烈,连空气中都能嗅出年的味道。世界上但凡有网络的角落,人们就能看到年充满东方气质的形象。年的影响力甚强,牵动水陆空交通枢纽,吃食用度畅销脱销,街道、景点熙熙攘攘。
于我而言,年很小,小成缠绵心头的一株薄荷,氤氲原始味蕾最恒久的香气。
我们云南过年的程序,各地大同小异。不外乎把自家最好的食物搬上餐桌、放鞭炮、看戏看龙看灯、走亲戚...不论年的风格如何变幻,我家的餐桌上年年有鱼,鱼里必须有薄荷。
薄荷都是小时候奶奶种在房前屋后的,因为可以信手拈来,所以一直不以为意。蘸水里加点薄荷,辣椒一下子有了绿茵茵的鲜香味,感觉不够味的菜蘸一下,就会变得美味无比。烹鱼时加点薄荷,去腥增鲜,食髓知味。父亲经常开玩笑说,几个娃儿从小吃薄荷鱼,脑子长得都还好。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了昆明,餐厅的鱼花样繁多,却少了小时候鱼的味道,连猪肉也变味了。我追赶时髦,很长一段时间沉迷于鹅肝蘸芥末,吃颗小绿豆也要蘸芥末,似乎把薄荷遗忘了,也不再爱吃鱼。
再后来父母去了深圳,我就不吃鱼了。城市纷繁的压力、现实和理想的冲突,令我睡眠骤减。
寒假的早晨从昆明跑到广东和父母过年,一出宝安机场就直奔免税店给自己买东西,华灯初上才打电话告诉父母亲我就在华强北逛着。
母亲急急地说给我准备饭菜。内里的木门一打开就嗅到空气里熟悉的味道,母亲枯瘦的手迫不及待伸出防盗门的栅栏抓着我,手上薄荷碎屑的味道,和母亲一起扣动心弦。成长的点滴、父母亲对三个子女智慧而坚强的养育......万般过去蜂拥而至,我赶紧把突兀而至的眼泪和口水强咽下去,喊了声“妈妈”,心灵宇宙的黑洞突然就被淡淡的薄荷味填满。一落座就吃上小时候的鱼,深海脆鱼。少骨,极少刺,也少了家乡高原淡水湖鱼剔刺的麻烦和劲道,却是地地道道的鱼味,是贯穿有生之年的家味 、年味。
广东人爱放鞭炮,春晚和十六几乎彻夜不歇。父母陪着我一遍又一遍在窗台、在小区附近的景观大道看不休不眠的礼花,我喜欢挨着父亲,感受厚厚的棉衣传递出来的父亲的体温。父亲说:“粤蛮的蛮,特别体现在过年烧钱,这些炸掉的礼花用在云南可以修多少条山区公路了。”颇有痛彻心扉的味道。我忽略了父亲的地域黑,想起父亲在家乡种下的那几公里早已遮天蔽日的小叶榕和故乡间或响起的鞭炮声。
有天路过一个小土坡,突然见到一大片薄荷,广东特有的潮湿气候加上主人精心照料,薄荷长得恰到好处,光是看一眼就能沁人心脾。原来那些年广东有芫荽但没有薄荷,父母从云南带来几株,刨地、浇水、修剪,于是有了眼前这片像模像样的薄荷地。家里的湖南籍阿姨告诉我,经常有人连根拔起拿走一些,可父亲不让立警示牌,他说那是有人想家想儿女了,就让他们拿去栽种吧。
对我来说,过年的仪式感、吃喝的内容都不重要。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要是再佐以那么几片薄荷,就是完美的年味。
和父母到附近的菜市买小鱼小虾小贝壳,偶尔说起小时候的囧事笑得前俯后仰。我问母亲:“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高兴?”父亲急吼吼插嘴:“不高兴是因为吃的苦受的罪还不够,你现在吃在嘴里的,拿在手上的,都是享受,这都是些值得高兴的事,存在的都是来帮忙的存多了就要炸一炸,好轻装上阵。”父亲的话令我身心一新,人生纵有巨浪压身,味蕾深处执着生长的薄荷,馥郁传香,于是能背负苦难追梦,于是能身在泥泞仰望。而礼花盛放就是年的宣言:365天细水长流,执着生长,积累满了就要像礼花一样盛放,腾出地儿迎新、轮回。能在父母身边过年,是幸福的事。365天的际遇,是生命的礼待。
我无法用一首歌、一首诗表达父母带给我的爱的力量。那半个来月我只是每天放枝薄荷在枕边,赖着父母,吃得饱饱的,天黑就睡,醒来就着此起彼伏的年的爆破声码字。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我籍此在漫长的工作和生活中找到星星点点的光,并乐此不彼。
现在我的父母老了,住得僻静,极少到电梯房,上次来看我,下楼回来找不到哪个门了。九岁的女儿趁着南方的小年夜,花了三个多小时贴好了醒目的手工春联。小人儿说:“这样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不带电话的时候就不会找不到自己的门了。”
我也在自己屋后种了一大片薄荷,因为水多土肥、疏于管理长得东倒西歪。这次疫情咳嗽久久不好,父亲喊我每天煮食薄荷,吃了没几天就明显好转,女儿也由此爱上薄荷,经常掐上一株插在茶桌的斑铜细口瓶里。
兔年除夕,女儿卷着手袖,踩着小板凳早早洗好半盘子薄荷,等着给主厨的奶奶做鱼,屋子里氤氲淡淡的香气。这故乡的年味,伴随一株小小的薄荷扎根心田,始终给予我清新的指引和盛放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