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盘羊生活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地表,主食为草和树叶。每天重复着觅食、逃命的本领,为此练就非凡的眼神、听力和脚力。
雄盘羊的角出生后就开始生长,呈螺旋状扭曲盘起,羊角圈越大越圆,地位就越高。雌盘羊的角明显短小,象两把镰刀。每年冬天雄盘羊采用撞击的方式来决斗,胜者获得首领宝座和择偶资格。
达噶四岁了。它出生那天,母亲鬼刃还在跟着羊群奔跑。晚上肚子突然痉挛,鬼刃赶紧站住分娩。分娩是母盘羊天生自带的本事,能在生命禁区存活下来的大型草食动物,本身就天赋异禀。
咬掉小羊的胎衣,快速舔干净小羊身上的血迹,以免血腥味引来杀身之祸。落地不过十几分钟,小羊就能站起来了,它依偎着鬼刃,月光如洗,树影投在儿子脸上影影绰绰,鬼刃就给儿子取名“达噶”。
鬼刃出生在秋天的黎明时刻,恶狼循着血腥味追来,咬死母羊,是父亲救儿心切,疯狂顶撞,恶狼才不耐烦地罢手。因为生来凶险,父亲给它取名鬼刃,意思是大难不死,往后即使刀尖上行走也要活着。鬼刃由父亲带大,见多识广,比别的母盘羊健硕一些,也更机灵狡黠。
达噶是一只健康的公盘羊,不到一个月就能跟着父母爬山涉河寻找草地、熟练地攀爬、跳跃、站岗放哨,几个月后就能顺着斜垂的悬崖下滑,长出月牙似的羊角。
达噶半岁时,父亲和闯入自家领地的雄盘羊约架。目睹那场山崩地裂的撞击,看着重伤的父亲落荒出逃,母亲鬼刃率众姊妹追赶未果,从此家园易主,父爱不再。
没有藏身之所,没有赖以生存的利器,深夜狼群来袭,看着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一个个被咬断脖子惨死,鬼刃决心带儿子苦练保命的本领。新首领暴躁霸道,鬼刃悄悄带上达噶出走寻父。
羊群永远是被追逐的美食,鬼刃母子落单,路上一向不敢靠近羊群的狐狸,趁着它们躺下的瞬间扑上来撕咬。最险的是逃离雪豹那次,还好攀上悬崖顺势滑落,要不母子早成肉糜。
鬼刃比一般的盘羊智商都高,它循着草地上的味道,很快找到新的羊群。不远不近跟了好几天,终于瞅到机会接近头羊,鬼刃羊情世故已是炉火纯青,没几天就带幼子入了伙。
达噶永远记得父亲大败,眉眼血淋的场景,之后再不轻易离队独行。鬼刃对逃遁的配偶嗤之以鼻,立誓要培养达噶成为不败的头羊,有自己兴旺的后宫。
屈辱和野心激发达噶苦练本领。羊群吃饱躺下晒太阳、看蓝天的时间,鬼刃带着达噶奔跑、跳跃,借助附近的山崖飞檐走壁。
苍天有眼,经历两年的磨练,达噶越发机灵健壮。每年大雪封山,公羊都要一争高下,那是达噶最兴奋的日子。在母亲鬼刃的鼓励下,它有意帮着厉害的公羊撞击弱势的一方,或择机干扰助力,历练本领,也借此获得交情。两岁时达噶帮助两位公羊决斗得胜,赶走对手,得以入派有了自己的势力。
达噶三岁,得到许多母盘羊青睐,跟随者甚多,生出另立门户的想法。奈何可可西里猛兽横行,母亲顾虑颇多,不敢贸然行事,达噶出头之日始终渺然。
鬼刃看出儿子的心事,计上心来。欲受其冠,必先利其器。头羊贪婪,可寻机取代。此后一旦发现丰美的水草,鬼刃就强忍饥饿,派达噶邀头羊享用。头羊受之泰然,自此对鬼刃母子照顾有加。
一个恶狼偷袭的夜晚,哨羊鬼刃悄悄蹭醒机警的达噶,达噶马上蹭醒伙伴逃离,养尊处优的头羊在美梦中被饿狼锁住命运的咽喉,消失在茫茫黑夜。
达噶通风报信有功,成了羊群的英雄。承蒙达噶帮忙取胜的壮羊都附和过来,逼宫势力不容小窥,老盘羊们无可奈何,默认新首领的诞生。达噶未经决斗,在四岁这年,有了自己的领地。春天来临的时候,达噶有了一群子嗣。
毕竟是草根动物,是老天安排给强者的美食。鬼刃想趁着几分姿色,再生几个儿子,增加致胜的筹码。领地里羊角结花快两圈的八岁壮羊拉风,回应了鬼刃的召唤。
与拉风结盟的做法最终害死了这头智慧的母羊。来年春天临产那几天,达噶带着羊群觅食,母亲放哨。鬼刃即将分娩,心力不足,打起盹来。等它意识到危险发出警报时,狼已经扑了上来,一个跃起,鬼刃粗壮的脖子血流如注,一尸两命。
这次事件后羊群里有了不同的意见,害死鬼刃的拉风带头挑衅达噶,达噶再无宁日。痛定思定,达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老天给自己安排了个羊命,那就快意羊生。从此它昼夜训练,发誓要通过决斗成为名正言顺的首领。
纵观自然界食物链顶端的强者,很少自相残杀。它们的祖辈曾经相互厮杀,但一直两败俱伤。后来强者都选择了坚守边界,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但自然界中的弱者,则习惯了通过同伴相残,获取利益,站稳脚跟。盘羊就是通过雄性决斗,获取统治权,繁衍后代。
达噶的角又长了些,四岁就有了将近一圈的羊角,明显比同龄羊有范。生存的能力在鬼刃暴毙后,明显提高。半年后,新一轮决斗如期而至。
激烈的撞击声回荡在广袤的山野,给可可西里空旷的山脊平添悲凉。长着镰刀样尖角的雌羊傲娇地在薄雪覆盖的坡地撒欢,偶尔驻足看个热闹。
决斗进行了三天,达噶一路高歌。母亲鬼刃的期望、父亲的屈辱、即将失去权力的恐惧,都在迫使它必须登上首领的宝座。
羊生命运多舛,光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盘羊敢于下杀手的从来都不是天敌豺狼虎豹,怎样结果每天结伴逃命的同伴,倒是了然于心。
这几天达噶经历了几十个对手,铁头功再厉害,也扛不住这激烈的碰撞。疼痛是一味麻醉剂,疼多了脑袋就感觉不到痛了,炸裂的羞愤的杀意,和青肿的脖颈一起膨胀着。
最后一位挑战者出现时,新仇旧恨电光火石般灼烧着达噶的心脏。害得鬼刃母子葬身狼腹的拉风,此时幸灾乐祸地盯着达噶。这家伙对妻儿的惨死无动于衷,一心只想成全自己。既然当不成首领的爹,那就自己做首领。拉风羊知道,这些天达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上阵,胜券在握。
两只盘羊中的佼佼者激烈地对撞着,拉风身板壮硕,渐占上风。达噶羊生四年,内心却是十岁的沧桑了。此役必胜的执念,灼烧着达噶。惨遭驱逐的凄惨、流落可可西里草原几度丧命的恐惧,排山倒海般挤压过来。
盘羊决斗,以胜负定输赢,并不取对方性命。当然,盘羊的决斗是很惨烈的,它们相互撞击的时速达到汽车每小时60公里的力度。达噶年轻,羊角刚满一圈。拉风公认优秀,羊角快两圈了。
达噶心里突然划过一道亮光,自己的角不是才刚满一圈吗?在河滩的倒影里,自己的尖角在两个外眼角尖锐地外翻着。就是这对不完美的角,觅食的时候会挂到树枝,引来同伴无数次讥笑。拉风此时出现,达噶立即洞穿其险恶用心,看着拉风健壮的右颈部上隐约的疤痕,达噶有了主意。
拉风再次发动进攻的时候,达噶明显处于劣势。一下又一下的抵挡都被击溃,达噶不想失败,但谁都能看出来,达噶离失败已经不远了。突然达噶掉头就逃,求胜心切的拉风扬蹄直追。达噶狂奔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是内心复仇的呐喊,灵敏的耳朵捕捉着拉风追击的“哒哒”声,预判着彼此间的距离。
达噶在寻找一处左侧有坚硬岩石的地方,它要在那个地方用自己的角让拉风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一个理想致胜地,很快出现了。
一堆高高凸起的山石被冬天坚硬的薄冰雪覆盖着,透着淡淡的黄褐色。达噶越过山石300来米,减速掉头盯着气势汹汹的拉风。它身体有力地下沉,等待拉风到达预定的位置。突然它猛地扬起四蹄向前冲去,像离弦的箭飞赴靶心。达噶安排好了,它们会以理想的速度在裸露的岩石边撞击。
拉风看见达噶回冲过来,愣了一下,随即嗤笑起来:这蠢货难道不是前来送死?拉风颈部有力地绷紧,用引以为豪的角顶上去。这一撞地动山摇,志在必得的两只羊都在等着对方倒下。达噶一向有力的前蹄开始错位,拉风就要成为首领了。
拉风突然嗅到熟悉的血腥味,拉风小时候被可可西里冬天饥饿的独狼咬住时,那股温热的血腥味始终流淌在拉风记忆的长河里。是父母杀红了眼,独狼才悻悻松口,拉风右颈部从此留下怎么也长不好的伤疤。
达噶贴着岩石撞击上来,把右羊角如愿以偿地穿过疤痕,深深地插进拉风的颈部。羊血如注,拉风羊蹄乱蹬,一会就四脚朝天。
达噶的右边尖角承受了来自岩石的力量,角尖被改变了方向,顺着约伯的右眼角插进去,这是达噶没有料想到的创伤。
达噶无法用蹄子去缓解头部的不适,只能胡乱踢腿、拼命摇头,角尖上的血很快就干了。
没有了挑战者的达噶,奔向羊群,拉风用最后那口气,盯着达噶孤寂的背影,怒目圆睁断了气。
达噶那个被自己右角尖戳下的窟窿眼,一直没能长好,伤口的疼痛让它整夜闭不上眼睛,里面流出的沥沥拉拉的污物,一直没有干过,一张嘴就头痛欲裂。
达噶吃不下食物,四天后才能喝下点水,苦难的生命力何其强劲,即使这样,达噶照样带着羊群奔跑、攀爬,享受着头羊的特权。
达噶嗅到自己头部散发的臭气越来越浓烈,仿佛当初嗅到母亲鬼刃残骸的味道,羊群也嗅到了腐败的气息。熬过一个来月,感染和饥饿让达噶奄奄一息。
躲过无数天敌和同类的残杀,却没能躲过盘羊的宿命,达噶死于黎明时分。冷冽的高原,月光如水。来也月夜,去也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