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尽头左转就是连通两层楼的扶梯,刘芳华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朝前挪着。
她三天没说过一句话了。别人开口之前她已知晓十之八九,接话反而生出些新的烦恼来,点个头或不可置否就够了。
自从复检确诊癌变扩散,刘芳华就默默地坐着。也不是瘫痪了,而是内心一下子被抽空了,坐下去就再也不肯起来。侄女干脆给她送来个轮椅,想要她多走动。
这一年多消瘦得厉害,胸口偶尔疼痛,但她并不是很在意。没被过去几十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击垮,却陷进了疾病的漩涡。
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双人病房里,病友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呻吟。这是一位四十二岁的患者,身上插着各种导管,维系生命的药液缓慢地滴进去,自尊和温度却日渐流逝。绝症患者的大部分日子都会在医院度过,刘芳华看到了将来的样子。风风火火地奋斗一生,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倒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医生查完房,刘芳华马上开动轮椅离开病房,去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出口。
别人眼中风光无限,只有自己知道活到64岁好不容易。病倒后越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长在苦难的土壤里,母亲在她四岁时混进上山下乡的队伍,义无反顾地走了,从此音信杳无。刘芳华和姐姐由父亲一手带大,找的对象都上过对越自卫还击战场。姐姐现在儿孙满堂,自己却孑然一身。
刘芳华婚后育有一子,受老一辈的影响立志要去当兵,因为身高问题耽误了,一年后却突然长起来,最终考取警校,成为一名缉毒警,在与毒贩的殊死搏斗中牺牲。老伴在儿子走后就好一口酒,和战友喝着喝着就心梗了。在县处级岗位上奋斗了半生的刘芳华退休后,把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父亲,父亲的一言一行都让她想起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父亲于今年年初病逝,享年91岁。侄子侄女经常来探视,却始终填不满内心那个没有尽头的黑洞。黑洞里头有老伴和儿子的呼唤,现在父亲也去了,在人世间的牵挂一下子成了断线的风筝,一头栽到陵园密密麻麻的墓碑里。
她想以决绝的方式和自己告别,她慢慢地靠近扶梯口。这里下去至少也是重伤,四十多级的台阶带来的痛,是她目前急需的对麻木灵魂的捶打。
“奶奶奶奶,这里危险,快回来快回来。”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着,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抓着轮椅使劲往后拖,嘴里“吭哧、吭哧”地使着力,还调皮地试着转了转轮子,孩子眼里轮椅和玩具车一样有趣。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外的银杏树,被分割成细碎的光影,洒在孩子圆圆的脸上。
刘芳华侧过脸看着孩子,突然在她圆圆的眸子里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仔细一看,那不是几天没梳头的自己么。她甚至看清了自己悲苦的表情,和昨夜未干的泪痕。
看着自己和小女孩融为一体,刘芳华心里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热浪。她突然为自己邋遢的形象惭愧起来,要强一生,现在却是任由着蓬头垢面,还落在一个孩子眼睛里。
刘芳华的表情松动了,她按了按手柄,轮椅转了半圈,还真像个大玩具车,小女孩看得满脸惊喜。刘芳华淡淡笑着说:“宝宝几岁了?你很喜欢奶奶的电动轮椅是吗?”
“喜欢!我三岁半,叫啾啾,窗外小鸟叫来叫去的声音就是啾啾。”
小女孩抬平手掌,看光影在手心里晃来晃去说:“奶奶你看我像不像只斑点狗?我们两个在这里晒太阳好吗?你给我讲故事。”太阳又升高了点,把刘芳华和啾啾整个包裹起来,暖呼呼的。
啾啾摸着她青筋突起的手背说:“打针疼吗?不过我倒是不怕打针,因为我经常打针。”刘芳华想摸摸孩子的手,但想到自己是个病人赶紧断了念想。她答非所问地给啾啾讲起了《小英雄王二小》,那是儿子小时候最爱听的故事。
故事才开始一会,啾啾就问奶奶:“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为了理想战胜很多困难的人。”啾啾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说:“我也有理想,那我也是个英雄吗?我的理想是出院、读书、看风景、交朋友,打针能治病,我不怕打针,奶奶也不要怕打针哦。”刘芳华机械地讲着故事,籍此抑制住狂飙的泪。透过内心的惊涛骇浪,她隐约听到啾啾说:“我要去找医生叔叔。”刘芳华赶紧跟着啾啾,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跑进了医院办公室。
刘芳华到医生门口的时候,听到啾啾在和医生理论着“表麻就是打针前,用麻药擦一下手,打进去就不会疼了。奶奶怕疼就会不打针,就会好得慢,给怕打针的人都做一个表麻,我们就会好得更快了。”医生微笑着说:“小朋友,目前打针没有使用表麻,不过你的提议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你也可以多读书以后当医生自己来发明表麻。不过打针那点疼,是在我们的耐受范围之内的。”孩子一听表麻可以实现,开心地跳着跑出来和奶奶报告好消息。
刘芳华由衷地笑出了声,堆积一生的尘埃,被这个三岁半的孩子轻轻拂去。她积极地摇动手柄,想赶紧回病房,换身干净衣服,梳理整齐,和啾啾携手,做自己的英雄。
一位年轻的女子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一老一小两个病号,她知道自己历尽苦难的小女儿乐观而热心,能给老人带来开心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