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一个巫医来到杨树家时留下了一盏长命灯,这盏灯是给他病入膏肓的父亲保命用的,然后这个巫医向杨树母亲展示了三根手指,这表示他的丈夫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杨树有一个十分健壮的母亲,他的母亲个子高大,嗓门粗,自从丈夫得了不治之症,他就整天以泪洗面,医院将他丈夫拒之门外,并告知她的丈夫身患绝症,在邻居的帮忙下她请来了巫医,巫医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是日薄西山,今天晚上他的魂就会脱离肉体,如果早些请他来也许还有办法,现在他只能延长他三天的生命了。巫医在做完法事之后便扬长而去,临走前他嘱咐杨树母亲如果有任何情况她都可以打电话告知他,他会教她如何应对。
杨树的母亲将长命灯的芯子剪短,让它不至于燃烧得太快,她在自己丈夫去世的前三天就哭哭啼啼地坐在长板凳上提前折好了纸钱。
杨树在暴雨之后的一个下午出了门,他经过一条巷子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在湿哒哒的空气中来回地追逐,他们在一座破旧的房子下玩起了捉迷藏,他看到一个孩子紧紧地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角,这个孩子猛地一甩手挣脱了那只手,然后他又兴奋地向树荫下跑去,突然,一个孩子尖利的叫声导致了这座摇摇欲坠房子的坍塌,房子轰然倒下的时候杨树还离得很远,不过他还是本能地向后躲闪。
他看到周围的人迅速地围了过来,有两个中年人将瓦片、砖头与发霉的木板一块一块地朝身后抛去,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潮湿的黄泥。在这群人的身后,只有刚才跑向树荫下的两个孩子仍旧安然无恙,他们拖着发抖的身体各自向家中跑去,土洼之中的水相互溅了对方一身,他们之所以奔跑得如此迅速,也许是因为他们看清了在那座倒塌的房屋之下被埋葬孩子的脸,且是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地死去的。
杨树被这样的场景下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中,看到了长命灯前骨瘦如柴的父亲,他的面部干瘪,腹部塌陷,像一具骷髅,暗淡的屋内气氛凝重。
杨树走入右边自己的房间,他拉开了灯,啪嗒一声,漆黑的房间瞬间被暖黄色的灯光照得明亮了起来,随后他听到了父亲咳嗽的声音,他隔着门缝看到了母亲在拍打着父亲的背部,父亲摇摇晃晃的上身不断前倾,然后杨树就看见父亲吐出了许多黏乎乎的淤血,那些血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红黑色。
杨树听到了母亲叫他的声音,他应答一声打开了门,母亲叫他将父亲的痰盂与尿液一同倒在房后的河里,他接了过来,立马走出门去。
杨树一家所居住的房后是一条十分安静的小河,这条河在白天肮脏不堪,各种垃圾与排泄物充斥其间,河中的水草相互缠绕,肆意地摇摆着。现在夜幕降临了,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这里原本是有一盏破旧的路灯的,因为年久失修,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了。
杨树在黑暗中穿梭着,直到他听到了流动的水声,然后他把手中的液体通通倒在了河中,腐臭的气味随风飘到下游去了,如果在白天,血液就会染红整条河,整条河的鱼都会为此疯狂,杨树这样想道。
他把两个盆子放在水中清洗干净之后就要回去,在他回去时,从一堆石头的后面听到了咯咯的笑声,杨树疑惑地转到石头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侧的女人,他上前去,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她就是杨树的姐姐。
杨树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姐姐,他的右眼因为坏死留下了一个凹陷的伤口。杨树还记得许多年前,因为姐姐的疯癫导致自己倍受其他孩子的排斥与歧视。其他孩子每每与他发生争吵时,他姐姐的疯癫就会成为那些孩子口中的利剑,狠狠地扎透他幼小的心灵,给他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伤害。所以他从来不和自己的姐姐同行,他也从不跟他说一句话。
杨树的其中一个朋友答应他,只要杨树,这个疯子的亲弟弟将他的姐姐推倒在地,他们就不再嘲笑杨树。于是杨树就真的将他那疯癫的姐姐推到在地,他的姐姐因为右眼磕到了石头而导致血流不止,其他孩子见状撒腿就跑了,只留下了杨树和他的姐姐,杨树记得他第一次跪下央求姐姐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当时有多么地害怕自己的姐姐,而是因为害怕拿着棍棒的父亲,他泪流满面地央求姐姐不要将事情告诉父亲,可是姐姐一言不发地远去了,杨树在无数个夜晚梦见姐姐右眼的血液从黑洞般的眼框中流出来,梦里的姐姐依旧一言不发地远去,这使得杨树从梦中惊醒过无数次。
杨树将痰盂和尿桶重新放回父亲身边,他看了父亲一眼,他感觉父亲脸上苍老的皱纹像是爬满了蚯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觉得父亲脸上的皱纹很像母亲肚皮上的妊娠纹。许多年前,醉酒归家的父亲将自己的右脚踢向母亲的妊娠纹的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因此流产,所以母亲肚中的孩子才避免了沦为像姐姐一般的命运,那时的父亲比母亲强壮有力,流产后的母亲却显现得异常坚强,她没有和任何人抱怨自己的悲惨经历,但是她的性情却悄然变化,从那时起,他的母亲就变成了一个健壮且说话粗俗的母亲了。
长命灯的芯子又过长了,母亲慌慌张张地拿起了剪刀剪去了过长的芯子之后,这盏长命灯的火苗变小了,但是燃烧却没有因此变慢多少。他询问母亲是否要请来巫医,母亲拨通了电话,对面传来了一阵阴沉的声音,他仿佛隐隐约约地从遥远的那头听到了四个字,“命中注定。”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杨树走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他冒着寒冷的北风在公路旁的小道上行走,小道上时不时有一些车辆经过,有的时候耳边是大货车呼呼的声音,大货车扬起的尘沙跑到了他的鼻子和眼睛里,他感觉大货车经过的时候自己几乎是要被吸过去了;有的时候他的耳边是小轿车咻咻的声音,他会想到如果这时走到马路中央,自己立刻就会被撞死。
杨树来到一条大河旁,大河四周的的月光洒下来然后在水面反射了出来,风吹过来的时候,水面就会出现一弯一弯的黑色波纹,这些波纹像极了一把把黑色的镰刀。一些芦苇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他把它们错认为是一只只摇动的手。
然后他往离自己最近的河底望去,河底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色,他不知道这种颜色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好像时时都在朝他逼近,然后是一条突然跃出的鱼的声音让他又知道了下面是清澈见底的河水。
杨树回去的时候在一座亭子中休息,这座亭子曾经是供砍柴下山的人休息避雨之用的,夏天乘凉的人们在这里曾经也是热闹非凡,现在是严寒的冬季,冰冷且刺骨的风吹在杨树粗糙的双手上,令杨树止不住地直搓手,他看到一辆卡车朝自己的方向驶来,卡车上的大灯将一颗树的轮廓照得非常的亮,这棵树就像是影子一般地竖立着,树的轮廓随着寒冷的北风袭来而战栗,这使得他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杨树在暗淡的小道行走着,他紧锁眉头盯着小道,四周被一片漆黑所包围着,终于要看到灯光时,他看到从小道的另一头,那个深邃的路口处突然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嘴里还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北风吹来的时候他们各自捂紧了领口,向杨树刚刚走过来那个方向走去,杨树也转身拐向了回家的小路。
当杨树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早已死去了。